第十章,“性騷擾和“破壞團結
錢旦在盛夏的喀土穆生活了一個月,覺著生命回歸到了“簡單”二字,並且,由著這“簡單”生出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充實感。
早晨從那張又矮又窄的單人床上醒來,他睜開眼睛就看見舊吊扇在頭頂咿呀咿呀地轉動,聽到嵌在窗戶玻璃上那台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老式空調轟隆轟隆地震顫,但身上仍然是粘乎乎的,汗水浸濕了床單。天氣太熱,老吊扇吹不散暑氣,空調隻有兩檔,如果調到高檔,五分鍾之內牆上必然閃出一道藍光,劈啪一聲響後電源保險被燒掉,隻能是把它保持在低檔上,形同雞肋。
戀床是件毫無意義的事,他睡眼惺忪地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小心擰開看上去隨時有可能垮掉的小盥洗池上的水龍頭,隻要有一點黃濁的水流出來就會從心底裏慶幸清爽一天的開始。如果停水也並不會感到一絲沮喪,因為他未雨綢繆,昨夜就在旁邊一台早已不能工作的破舊洗衣機上備好了幾大瓶水,隻需要用到其中一瓶就足以完成他在喀土穆每個早上的洗漱過程。
洗漱完畢,從牆角拎起電腦包,到樓下路邊等公司班車來載他們去辦公室。這個時候不過是早上七、八點鍾,太陽已是火辣辣,夏季喀土穆白天氣溫常常停留在四十攝氏度以上。
有時候錢旦會乘坐被同事們稱作“蹦蹦跳”的三輪摩托車去辦公室,那些摩托總是被開車的小夥們打扮得酷勁十足,車身插滿天線,一天到晚播放著搖滾音樂在馬路上揚塵而過。
他第一次坐的時候心裏拿不準該付多少銀子,到站下車,遞給開車的小夥五百蘇丹鎊,小夥找回來兩百鎊,直覺告訴錢旦他在“宰老外”,於是堅持著要求找回更多。
雞同鴨講拉鋸一陣子,終於,小夥嘴裏念念有詞,打開了角落裏的工具箱。錢旦暗自得意,心想你還是要掏錢包拿零錢了吧?他卻掏出來一個油膩破布包塞到錢旦手裏,意思是將這包東西抵帳。錢旦打開布包一看,不是私人珍藏的象牙什麽的,而是一把扳手一個螺絲刀,螺絲刀還缺了半邊口。善良淳樸的中國人民又怎能輕易去拿非洲兄弟吃飯的家當呢?看來他是真沒零錢了,錢旦就付了三百鎊作罷。
後來才知道,小夥收了他三倍車費,錢旦又心甘情願被貌似忠厚的人騙了一回。
辦公室對麵的人家正在修建新樓,非洲小夥們不戴安全帽,裸著上身顯露出他們的結實肌肉,也沒有什麽升降機,大家人手相傳地搬運著水泥沙漿桶。驕陽似火,他們卻一點也沒有被曬蔫,嘴裏歌唱個不停,是極有節奏的黑人歌曲,伴隨著口哨聲、歡笑聲、砰砰的拋接水泥桶聲,就像一曲旋律簡單又洋溢著快樂情緒的MV在反複播放。
辦公室裏麵擠得滿滿的,難求一根網線。一隻野貓經常溜達進來,在大家腳邊磨磨蹭蹭,大家都懶得管它。
老鍾偶爾從他的小辦公間裏走出來打破寧靜,譬如:“你們誰TMD在下載大文件?不管是下版本還是下電影,晚上再搞,網絡太慢了!”
客戶終於準備好了電源,兩家公司誰也不是慢騰騰的烏龜,誰也不是驕傲的小白兔,大家火力全開,加班加點。曹鬆帶著小軍、小偉來了個“停人不停機”,他們分成兩班接力,二十四小時趕工。
錢旦對曹鬆的信任沒有出錯,設備上電之後不到兩天,他們完成了FirstCall(電信設備安裝完成之後的打出去的第一個電話),既領先於Y公司,又超出了客戶的期望。客戶的項目經理發了封熱情洋溢的郵件,郵件裏盛讚偉華團隊的專業和敬業,並一一點名稱曹鬆、小軍、小偉和錢旦是ST電信的寶貴財富。
打通了FirstCall,完成了當天的測試任務,錢旦摸摸頭發,對曹鬆說:“很久沒理發了,我看見辦公室附近有家理發店,今天回食堂吃晚飯吧,吃完飯我倆理個發去?”!愛奇文學kidding(開個玩笑)”,開心地衝進了辦公室。
錢旦坐在座位上,難掩激動心情。他把客戶項目經理的郵件轉給了項目組的中外員工及各方領導,劈劈啪啪地用中文和英文通報了項目的階段性成果和客戶的讚美,結尾處強調:“各位,我們沒有神可以依靠,隻能靠我們自己的努力去贏得項目的成功!”
第二天的計劃是曹鬆一早去機房與客戶一起做驗收測試,錢旦在辦公室處理處理地區部的事務。
錢旦晚起了半小時,卻在辦公室門口遇到了匆匆向外走的曹鬆。曹鬆一臉苦相,一見錢旦就哀怨地說:“旦哥,我被投訴了。”
錢旦納悶:“怎麽了?昨天測試結果不是Verygood,客戶很滿意嗎?”
曹鬆搖頭:“不是客戶,是昨天門口遇到那個埃及來的哥們兒,他去HR那裏說我摸他屁股,很正式的投訴我性騷擾,還說要麽我離開蘇丹,要麽他回埃及。誰想騷擾他啊?我就順手打了他一巴掌。”
“這麽嚴重?那咋辦?”
“HR在安撫,代表處晚上例會,要加個議題討論怎麽處罰我。”
正說話間甘法斯從裏麵走了出來,一見錢旦就說:“Mr.Qian,你有麻煩了,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但是你真的錯了,他們去找HR投訴去了。”
錢旦指指曹鬆:“不是我,是他,我才不會去拍男人的屁股。”
甘法斯皺著眉頭:“不是他,是你,是你昨天發的郵件。”
“郵件?我發什麽郵件了?”
“你說我們沒有神可以依靠,隻能靠我們自己的努力去贏得項目的成功?你怎麽能說沒有神可以依靠?我們的一切都是神給的!”
晚上代表處召集會議。
老鍾已經成功地把蘇丹代表處改造成了“夜總會”,一到夜裏總開會。他晚上十點才見完客戶回來,一堆人擁進了會議室,老鍾把西裝脫了,往椅背一搭,指著個客戶經理問:“你覺得食堂夥食怎麽樣?”
那個客戶經理也是剛調到蘇丹不久,趕緊回答:“比想象中的好,我還挺習慣的。”
老鍾嚴厲地:“習慣個屁!誰同意你天天在食堂吃飯的?我昨天查了食堂的就餐登記表,一堆客戶經理天天回食堂來吃飯,誰同意的?今後客戶經理中午不允許回來,必須在客戶那邊吃本地餐。不要講你吃不慣,你連這裏的東西都吃不慣,怎麽在這裏做生意?怎麽能以客戶為中心?明天中午誰回來吃飯我收拾誰。”
那個客戶經理有些不服氣:“我負責的客戶病了,住院了,這幾天都不會去辦公室。”
老鍾把桌子一拍:“你的客戶病了你TMD窩在辦公室裏幹什麽?你的客戶病了不正是你的好機會嗎?你明天去醫院守著去,晚上也不許回來吃飯,在醫院陪客戶吃飯,給他講童話故事聽。”
會議室不大,人擠得多了,空調又不好。老鍾講著講著覺得熱了,他把西褲一脫,往椅背上一搭,稍一遲疑又把襯衣一脫,隻穿著個大褲衩:“太熱了,沒女人,本地員工也都走了,我不講究了。曹鬆、錢旦,你們哥倆一個公然性騷擾阿拉伯大叔,一個公然製造矛盾,破壞代表處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自己說該怎麽辦?”
會議室裏哄堂大笑,笑完了迅速安靜下來。
老鍾自己也笑了:“幸好我們的HR還可以,本地群眾基本上是情緒穩定了,但你倆道歉、檢討、罰款免不了吧?大家要注意文化差異,再講個例子,前段時間地區部高調激勵了一把在埃及呆著的中方員工家屬,認為她們跟著老公駐外不容易,授予她們優秀家屬的稱號。結果埃及員工說不對啊,該激勵的應該是留在國內的那些老婆們,獨守空閨才是犧牲。”
翌日,代表處進門的兩扇門板上一邊貼了曹鬆的一紙檢討,一邊貼了錢旦的一紙檢討,他們深刻檢討了自己由於忽視文化差異而給阿拉伯兄弟帶來困擾,保證絕不再犯。檢討是手寫的,歪歪扭扭,難得的是,中英文對照。
蘇丹的項目上了正軌,曹鬆和小軍、小偉留下來駐守,錢旦要去下一站了。
臨走前夕軟件產品的幾個中方同事在中餐館歡聚一堂。有位新來的特邀嘉賓,錢旦在阿聯酋有過一麵之緣的客戶經理陳永生調動到蘇丹來常駐了。他在迪拜機場免稅店買了兩瓶伏特加,悄悄帶進了蘇丹,正好貢獻出來。錢旦滿了一杯酒,和陳永生碰了個杯:“你在阿聯酋呆得好好的,怎麽突然來蘇丹了?”
“蘇丹從零突然就到億元代表處了,又是強競爭的市場,我喜歡競爭的感覺啊!”
陳永生頭一仰,空了酒杯:“當然了,蘇丹補助更高,賺錢更快。老板怎麽說的?我們艱苦奮鬥,主觀上為個人、為家庭,客觀上就是為公司、為國家麽。”
大家開始討論中東北非各個國家的補助差異,整個晚上顯得沉默的曹鬆突然迸出一句:“旦哥,您可千萬別把我扔在這裏不管了,我還是處男了。”
大家帶著醉意,笑得東倒西歪。
陳永生笑完了說:“一來就看到代表處大門上貼著兩檢討,還手寫的,中英文對照,鬆哥,旦哥,佩服!”
錢旦說:“曹鬆,你沒事上上網,在QQ上發掘吧!我給你講個勵誌故事,說我們一位兄弟在網上認識一個女孩,QQ聊了三個月,超有魄力地直接把買房子的錢給女孩轉賬過去了,女孩把房買了,裝修了,然後他飛回去見女孩第一麵,見新房第一麵,加上舉行婚禮。一個月後把女孩帶到這邊,半年後懷孕了,現在做爸爸了。”
曹鬆說:“你這個故事我聽過,但是還聽過另外一個,說我們一哥們兒兩年沒回國,回國用鑰匙怎麽也打不開門,一按門鈴,出來的不是他老婆,出來一個陌生男人問他是誰?真狠,連鎖都換了!”
錢旦也聽過曹鬆講的這個故事,在中東北非遼闊大地上打拚著的偉華人中間,浪漫和辛酸的故事都不少。
一個黑人司機送錢旦去喀土穆機場,錢旦望著遠處紅褐色的天,擔心地問:“又是沙塵暴?今天能飛嗎?”
司機說:“沒問題。不能降落,因為找不到跑道,能起飛,飛機對著天空就行了。”
錢旦將信將疑間,就見一堵沙牆從正前方逼近,紅褐色沙牆之上是蔚藍色的天空、幾朵白雲。司機見錢旦既新奇,又困惑的樣子,安慰道:“不用擔心,我們衝過去,你看,沙塵暴已經經過了機場,到這邊來了,你的航班更沒有問題了。我給你放首中國歌,我最喜歡的中國歌。”
他翻出一盤磁帶塞進錄音機,一腳油門,車衝進了沙幕,四下裏全是迷茫,空靈的歌聲在車裏響起: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
流浪遠方,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流浪
還有,還有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