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水迷煙醉
小強是去年大學畢業的應屆生,這個四月底去的乍得。
他在開羅轉機時和錢旦、老謝見過一麵,告別之後錢旦望著他精神抖擻的背影說:“好了,乍得的人的問題總算解決了。”
老謝笑笑:“到了再說,到了再說。”
老謝的淡定不無道理,小強一下飛機就被人盯上,在宿舍門口被摁在槍口下打劫,受到驚嚇後又病了一場,病好了之後反而幾近崩潰。他打電話給老謝,鬧著要回家,老謝和他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把他安慰下來,答應先堅持三個月,根據這三個月的適應情況定去留。
錢旦和老謝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錢旦把電視調到“FashionTV”,果然又在播放“維多利亞的秘密”。他對老謝說:“我想起小強經過開羅的時候你那憂鬱的眼神,你有預感?”
老謝歎口氣:“乍得是給我留下過心裏陰影的。我2002年在乍得呆過一段時間,辦事處就我和另外一個中方員工,有天晚上他在客戶機房加班,我一個人在宿舍,有人敲門,我以為是他回來了,一開門一把手槍頂著我的頭,三個劫匪,一個人看著我,兩個人拿著大袋子在房間裏搜刮,那把槍一直頂在我頭上。”
路文濤屁股仍然粘在餐桌上的電腦前,插話說:“你知道那把槍是怎麽頂著老謝的頭的嗎?劫匪拿了個枕頭隔在他的頭和槍中間,既能讓槍聲小一點,又防止血濺到自己身上,那傻逼可是隨時摳扳機的打算。”
他終於離開了餐桌,也在客廳的沙發坐下:“老謝是差點被爆頭,老子更慘,差點被火箭筒給轟了。”
他滿意地望著錢旦臉上的些許震驚,繼續說:“我2004年去伊拉克出差,剛打完仗,沒航班,隻能從公路進出。出完差走的那天本地司機開車,我躺在後座睡覺,突然莫名其妙從夢裏驚醒,往車窗外一看,我靠,就看見兩個人扛著火箭筒懶洋洋地從路邊山坡上走下來,肯定是遊擊隊埋伏了一天沒有等到合適目標,下班了。幸好啊,他們沒在下班前順手把我們的車給轟了。對了,老謝,你再給錢旦講講你那隻雞的故事。”
“還講啥?地球人都知道了。”
錢旦很有興趣:“我沒聽過,講啊,你還和埃及的雞有故事?”
老謝又是他標誌性的憨厚笑容:“啥埃及的雞啊,乍得的雞。乍得現在條件比以前好多了,公司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那邊,還有分包商的兄弟。當初隻有我和另外一個兄弟兩個人在乍得時,太孤獨了。我們業餘時間實在找不到玩的,有天從菜市場買了隻雞帶回去喂著玩,後來,兩個人每天吃過晚飯最大的樂趣變成了在院子裏追著雞跑,比賽誰先抓到那隻雞。”
路文濤嫌棄老謝故事講得太平淡,眉飛色舞地補充:“你猜那隻雞最後怎麽樣了?那隻雞被兩個禽獸天天折磨,不堪其辱,瘋掉了。你知道雞瘋掉之後這兩傻逼無聊得幹嘛去了?比賽爬樹!天天吃完晚飯就爬宿舍旁邊的一棵樹,樹皮都讓兩傻逼給蹭禿禿了。”
老謝笑得合不攏嘴,笑完了又歎口氣:“希望小強同學能在乍得堅持下來,不然我們又要找人去換。”
錢旦聽著兩位兄弟講故事,從心底裏感概:沒有一個又一個“老謝”、“路文濤”們在海外業務起步階段的寂寞、艱苦、勇敢、堅韌,哪裏會有如今四處井噴一般的業務趨勢?
雖然仍有壞消息,但錢旦已經開始心裏有數,實實在在的進步已經可以預期。
機關承諾補充給他們幾名中方骨幹;他和三家國內分包商建立了直接的聯結,在他的忽悠下,他們終於願意加大對中東北非軟件服務資源的投入,準備了二十多個工程師在國內學習相關產品;本地新員工培訓班結束,不管他們學習得怎麽樣都趕鴨子上架,蘇丹人回蘇丹、突尼斯人回突尼斯、四個埃及人最厲害的阿馬爾和謝裏夫計劃一個去馬爾代夫、一個去約旦,支持代表處的項目去了。
他們整理出來第一批講軟件項目需求管理的案例、專題報告,剖析中東北非過去的合同中對客戶需求的胡亂承諾及導致的惡果,推動由產品銷售來牽頭處理在合同中承諾過卻又不能滿足客戶的需求,進而推動產品銷售在前端認真對待每一項要寫入合同中的客戶承諾。他們把案例、專題報告通過郵件大範圍群發了出去,得到了上下左右的強烈反響,總算開始把大家對軟件項目交付特點的理解同步在一個頻道上了。
錢旦和老謝兩人不能呆在開羅做辦公室裏的將軍。他倆商量好了瞄準幾個重點國家的重大項目,爭取打幾個漂亮仗來提升內外部客戶滿意度,樹立團隊的品牌。他倆計劃分頭出差,老謝去突尼斯,錢旦去蘇丹、敘利亞。
四位埃及本地員工約他們在尼羅河邊的“Friday’s”餐廳共進晚餐,在各自出差之前互相餞行。
老謝偶感不知道風熱還是風寒,本就在猶豫要不要去,他的妻子小玲一個電話過來令他更出不了門。
老謝和小玲每隔三天都會在電腦上用“Skype”通個電話,這天晚上小玲卻是直接撥的老謝手機,似乎是商量的語氣,又似乎不是:“有個事情你能不能跟你爸媽說一說?”
老謝吃了感冒藥,早回了宿舍,正躺在沙發上。他聽到小玲的語氣心裏一沉:“什麽事啊?”
“我在教寶寶的時候他們能不能不要總是來打岔?尤其是你媽,每次寶寶好不容易坐下來跟我學英語,她一會兒來喂水果,一會兒來背唐詩,這樣對寶寶培養專注力很不好的,什麽時候背唐詩不行?非要在我教寶寶的時候來搶著教?”
小玲也是成都人,跟著老謝去了深圳。他們的兒子剛滿三歲,小玲的爸媽在成都幫她妹妹帶孩子,老謝的爸媽在深圳陪著小玲母子。
老謝小心地說:“你自己跟爸媽說下唄。”
小玲的語氣變得強烈了:“我說了,沒有用啊。你爸還在旁邊說怎麽這麽小就學英語?說你是初中才開始學英語,長大了一樣出國工作。能一樣嗎?現在小孩的競爭多激烈?”
“他們也是心疼寶寶嘛。”
“哦?我不心疼寶寶?”
老謝隻想息事寧人:“我下次打電話給他們時跟他們說一下,不過,我爸媽都不是小心眼的,有些問題沒有意識到而已,你直接和他們說,沒有關係的。”
“好,你們家都不是小心眼,就我是小心眼,我每天白天上班累死了,晚上回到家裏就喜歡無理取鬧。”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小心眼誤會了你的意思。我掛了,累了,睡覺了。”
老謝仍然握著手機,想再發條短信給小玲,又不知怎麽說才能把問題關閉?
路文濤不知道什麽時候回的宿舍,依舊坐在餐桌旁,他打破了房間裏的寧靜:“唉,又被收拾了吧?你說你什麽思路,自己在海外,讓媳婦和爸媽住,唯恐天下不亂。”
“我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什麽時候坐在這裏的?我這不是沒人帶娃嗎?”
“沒人帶娃,你不知道請個保姆?”
“老人想帶孫子,覺得不來帶孫子就沒有幫上忙啊,你說我咋辦?”
“反正我看到的婆媳關係不好的遍地都是,你這自己不在身邊,還指望小玲和你爸媽相濡以沫?這不是傻逼了嗎?”
錢旦獨自去了“Friday’s”,四個埃及人是胖子阿馬爾,戴副眼鏡學究般的謝裏夫,老實巴交的大叔哈桑和剛從學校畢業的精明小夥巴哈。
錢旦以為他們推薦的是家埃及特色餐館,到了才發現“Friday’s”是一家美式餐廳。餐廳在從9街過一個跨越輕軌鐵路的天橋,去到與濱河大道交匯的路口就是。“加州旅館”的旋律正在餐廳中回響,他們在露天院子裏找了張桌子坐下,對著下午六點鍾的尼羅河。
大河寬闊,靜水潛流。離岸不遠處一隻小漁船搖搖晃晃,一老一少在船上慢條斯理地收著網。遠處,不少提供給遊客的白色風帆來來往往,給平靜的河麵添了幾分靈動。錢旦點了一份烤魚,一杯芒果汁。“Friday’s”的烤魚鹽味太淡,芒果汁卻令他一喝鍾情,那是真正鮮榨出來,沒有兌一點水進去的純粹果汁,口味醇厚地道,完全沒有盒裝飲料的糖水味。他們幾個一邊吃喝一邊聊埃及聊中國,勞累了一個星期的身體和心情像身旁那棵老樹的茂盛枝葉一樣舒展開來。謝裏夫見錢旦凝望河麵若有所思的樣子,問了一句:“Mr.Qian,中國有幾條河?”
錢旦一愣,中國有幾條河?誰數得清楚啊!但很快明白了他為何如此問,因為埃及隻有一條河,古埃及語裏“尼羅”就是“大河”的意思,它長達六千六百五十公裏,是世界上最長的河流,是埃及人的母親河。古埃及的遺跡幾乎全分布在尼羅河兩岸,現代埃及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人口生活在尼羅河沿岸和三角洲地區,正是尼羅河的灌溉和濕潤,少雨的埃及才有可能孕育出幾千年的文明。
錢旦想了想,說:“中國有很多條河,其中有兩條像尼羅河一樣,一條叫長江,一條叫黃河,它們都被中國人視為母親河。”
紅日跌入尼羅河的盡頭,人們紛紛結束了晚餐。錢旦發現地上出現了越來越多齊膝高的玻璃瓶,它們造型奇特,瓶裏盛著半瓶水,一條長長的軟管從水中引出,一些人正含著軟管,在咕嚕咕嚕的水聲裏吞雲吐霧。
謝裏夫告訴他這就是阿拉伯水煙,它的阿拉伯語發音是“ShiSha”,據說是八百多年前從印度起源,然後流傳至伊朗和土耳其,並漸漸成為了整個阿拉伯世界中經久不衰的休閑活動。阿馬爾給錢旦做了詳細解說,在水煙壺頂部有個小盆,裏麵用錫箔紙隔成兩層,上麵一層燃著幾塊木炭,下麵一層放置煙泥,人們要的就是這煙泥的味道,常見的口味有蘋果味、哈密瓜味、薄荷味、草莓味等。
“Friday’s”裏煙氣越來越旺,美式餐廳搖身一變,成了阿拉伯水煙館。最靠近尼羅河的一張桌子旁,一位身材高挑的金發美女盤腿坐在椅子上,帶幾分寂寞,吸一樽水煙,獨自凝望大河北去,其人亦成風景。
幾個埃及人交換了個眼色,開始勸說錢旦來一壺。錢旦早就蠢蠢欲動了,趕緊點了個蘋果味的。
不一會兒,穿一件灰布傳統長袍的老侍者端上了煙具,錢旦先是拿著精致的玻璃壺把玩一番,然後將煙嘴含入口中,小心翼翼地吸上一口,聽到了壺裏咕咕嚕嚕的水聲,卻沒有感覺到煙的味道,再大力吸一口,嘴裏終於有了若有若無的煙草味和淡淡的蘋果甜,一股悶香撲鼻而來。抽幾口感覺不錯,他徹底放下心來,在水煙香裏和埃及人繼續海闊天空地閑聊。
不知不覺中,錢旦竟然醉了,頭暈沉昏漲,胃也隱隱難受。幾個埃及人看他用手勢比劃頭暈的感覺,幸災樂禍地開懷大笑,仿佛一切早在他們意料之中。等到錢旦徹底繳械投降,阿馬爾生怕浪費了沒抽完的煙,馬上接過煙管,拔掉煙嘴,貪婪地抽一口,煙霧頓時在他麵前升騰、彌漫開來。
煙足飯飽後他們揮手告別。錢旦回培訓中心取電腦。
進門時正好是一天之中最後一次禱告時間,值班警衛把支手槍擺在桌上,人卻跪在桌旁一條小毯上,麵朝牆壁,深伏於地。這位警衛腦門正中腫了個黑包,是每天功課做足,虔誠地磕頭磕出來的。隻是不知道如果有人在此時趁虛而入,是該追究他的瀆職還是可以因為他的虔誠而原諒他。
辦公室空無一人,錢旦上網為今天的新鮮體驗做了個延伸閱讀,讀到一段描寫阿拉伯人抽水煙的生動文字:“騰雲駕霧間,水迷煙醉中,經典的時光恍若倒流,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關了電腦,他信步走上屋頂天台,算算時間,北京時間已是午夜兩點半,那一頭秦辛早已入睡,這一端開羅星輝滿天,樓下路邊一樹藍花開得那麽放肆,一直伸展到四樓頂上錢旦的鼻子前。
花香幽淡,煙醉未散,他忘卻了他的埃及新朋友們,像老牛反芻一樣咀嚼“遙遠的過去”。他記起千禧年秋天自己從成都調去昆明,大箱小包的,卻南轅北轍地飛去南京轉機,隻因為秦辛在那裏出差,隻因為秦辛說棲霞紅葉美。那個下午推開酒店房門,不見人蹤影,拉開窗簾,她從高高的窗台跳下,孩子氣的說:“知道嗎?我其實是一個小國的公主。”愛情的確應該如童話,每個女孩都應該是一個被寵愛的公主。那一個瞬間,錢旦相信了自己該是童話裏堅持的王子。2002年秋天他們去了雲南香格裏拉,某日在納帕海邊的山坡上坐著,世界那樣寧靜,隻有風聲、路過犛牛的鈴鐺聲,兩個人沉默著看流動霞光、寂寞雪峰、祥和村落、守護者般的青稞架,還有高山上的一麵湖水,一切俗世煩擾離得那麽遙遠。
“騰雲駕霧間,水迷煙醉中,經典的時光恍若倒流,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分離又有一個月,隔著關山萬裏,大洋重重,他見不著她的眼睛在哪裏,但仍然望得見她的凝視在天空裏;他見不著她的嘴唇在哪裏,但仍然觸得到她的親吻在空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