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虞米糯上前給舒晉把了脈,察言觀色時發現舒晉耳根處竟有烏紫之色,好似並非從前舊疾,而是中毒。虞米糯從一旁的案上取來一支銀針,請示道:“酈王,可允老夫施針?”
舒晉吃力地睜開一下眼睛,認出他是大祭司便點了點頭,聽尉矢說過,老頭雖然輕浮卻是個實誠人。
得到應允,虞米糯邪氣的微微一笑,一針紮入舒晉耳根。
“啊!”
一陣戳心之痛襲來,仿佛被彈蟻啃食,舒晉疼得四肢發麻,一個起身就把虞米糯撞倒。並不是沒有被紮過,可這一針疼得叫他無法承受。若不是他氣質文雅,換作旁人定哭爹喊娘、“花枝亂顫”。
可盡管疼了一點,力氣卻大有恢複。
聽見舒晉的驚叫,侍從紛紛衝進來擒住虞米糯。
為了防止被侍從拖出去,虞米糯連忙問道:“酈王可服用過匈奴的藥物?”
舒晉一聽察覺到什麽,當即遣走下人,待眾人紛紛走去後,謹慎地問虞米糯:“的確使用過匈奴進貢的香料,難道有毒?”
虞米糯交叉雙手坐在一旁,顯得不急不躁,“酈王你都這般了,不是中毒還是什麽。”
舒晉凝向一旁台上裝有香料的精美盒子,雙目含冰。防來防去還是讓匈奴人乘虛而入,可笑自己小看了他們。
“他們送來的香料我已叫太醫查過,不曾查出有毒。”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太醫查過,中原的太醫大抵隻學過中原典籍,豈能遍知天下,酈王該讓匈奴的醫者來查一查,便可知真委。”
舒晉觀察了一下虞米糯,他眉宇間洋溢著從容淡定之態,是曆經了滄桑之後的波瀾不驚。舒晉也算閱人無數,斷定老頭是難得一遇、見多識廣的智者,心底暗生崇敬。
“先生怎知此毒?”
虞米糯也不拘謹,隨意地捏起一粒香料放在掌中碾碎,然後細細嗅了嗅,略顯不愉快的瞄了舒晉一眼,解釋道:“此乃草原上一種稀少而特有的草毒,叫做莄棘,毒性強烈,無色無味,食用它會導致體虛乏困,耳根發黑,久之則血液凝固、氣竭而亡,少用平時不會表現出什麽異樣,但情緒大怒時則會如酈王此時這般。看香料裏的用料極少,儼然匈奴人並不是想立馬取酈王性命。老夫年輕時走南闖北,遇到過。酈王好端端的,招惹匈奴作甚?”
舒晉忙移開眼色,辯解道:“是出於無奈才向匈奴尋求藥方治療本王多年的病症,斷沒想到中了他們的圈套,真是卑鄙無恥。先生可有治療之法?”
這會子舒晉倒變得拘謹起來,虞米糯連忙呈上糯米,熱忱地笑了笑:“當然有,來,趁熱吃了這碗糯米泥,外敷內服。”
舒晉撐著身子的手想去接碗,然而一抽手身子便塌了下去,隻能可憐兢兢地看著虞米糯,眨了下眼睛,盡管眼裏沒有寫著“我可憐”。
“可憐的人兒。”
後輩比自己還矜嬌,本來就病虛還遭惡人下毒,虞米糯看得是一陣心寒,支起氣虛微弱的舒晉扶在懷裏,一口一口耐心地喂起來。看舒晉吃得老實,倒也顯得乖覺。
待舒晉吃了個半飽,虞米糯才停下喂他,伸手進碗裏,挖出一團吃剩的糯米泥往舒晉白淨的臉上抹,把他活生生的抹成了綠人。
“脖子上也抹抹。”
虞米糯為人親切,舒晉任他抹著,臉上隻剩下一雙炯炯有神又無辜的眼睛,看起來很不樂意又無可奈何。“先生見多識廣,可願意輔佐本王?”
“不不不,”虞米糯推卻道,“老夫隻是一名醫者,又上了年紀,不能為酈王出謀劃策。鑒於酈王的身子,老夫以為,酈王還是不要持政了好。”
舒晉坐穩身子,細細斟酌了老頭的話,問道:“讓本王不做王?”
虞米糯點點頭。
舒晉眼神中泛出一絲失望,搖了搖頭:“本王做不到,先生不知我心。”
“酈王不是老夫,怎知我不知你心。”
舒晉靜靜地想了想,意識到老頭的來意有蹊蹺,絕非替自己看病那麽簡單。可從他的眼神中並未讀出什麽惡意,甚至很關心自己。可倘若老頭真心待自己好,又何故勸止自己。“先生莫不成是來勸本王的?”
虞米糯捋了捋胡須,語重心長道:“老夫正是來勸酈王斷絕與匈奴來往,另立新主,好退隱山林,修身靜養。”
舒晉神經一緊,遠離虞米糯挪了身子。他勸自己收手,莫不成另有心機,可是蒼鸞或是別人派來?
如今自己已與匈奴聯手,封淡淼又在自己麾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他籌謀多年,豈會善罷甘休。
舒晉並不道出自己的疑惑,而是不鹹不淡地說道:“若不出仕,養好了一身皮囊又有何意義。”
“哎,”虞米糯看得出舒晉的心思警惕敏銳,這樣不利於他身心康健,讓他這老人越發糟心,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先生莫要說這些俗語用以自我催眠,事在人為,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舒晉想起來了,是他稱有魚為帝星,他是有魚陣營的人,既然老頭心有所屬,自己再多求也是無趣,冷諷道,“先生所說的命裏有的人莫非指宸王?先生的玄說倒是幫宸王增了不少力量,看來宸王登帝指日可待。”
虞米糯當即體察舒晉的意思,連連擺手,一副冤枉的神態:“哪裏哪裏,酈王既然知道是玄虛之說,又何必警之防之。若說是老夫將宸王推上了帝位,不如說是酈王的功勞。”
“先生什麽意思?”舒晉心裏當即起了疙瘩,老頭似乎知道些什麽,並且能揣透自己的心理。
一定是自己的直言快語嚇慌了舒晉,虞米糯立馬換上一副茫然不知的神情:“酈王別多心,沒別的意思,老夫隻是想到,如果陛下不攻打北僚,也許宸王就永遠不會出現,不正好斷了我的玄說。”
“的確,陛下無端選擇攻打北僚,挑出了宸王,叫人不得不感慨天意。”
“此言差矣,酈王方才還說事在人為,此刻為何相信天意?”怕自己的言行又觸動舒晉,虞米糯幹脆抬起衣袖遮住自己半張臉,話裏有話道,“命運不在天,而在人,不在陛下選擇攻打哪裏,而在於挑起陛下欲念的人。挑起了陛下的欲念,陛下即使今朝不打北僚,明日也會輪到北僚,不過是時間先後而已。酈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額…”舒晉僵硬地點點頭,不宜將這個話題扯下去,連忙撇開道,“解此毒,僅僅需要這糯米和艾草?”
虞米糯愣了愣,變得吞吞吐吐:“沒,沒有哇,我可沒說這是解藥。”
舒晉眼色忽的變得不太好:“那這糯米作何解釋。”
若是說實話,怕是舒晉會生氣,但說了又何妨,虞米糯一股勁,理直氣壯道:“聽說酈王兩天未進食了,給酈王充饑的。”
舒晉瞬間坐直身體,意識到自己被玩弄,之前和諧的態度不再,語氣陰冷起來:“那為何往本王臉上抹。”
“額…額,”虞米糯抿了抿嘴,有些後怕,“是老臣自個想摸摸酈王而已。”
舒晉憨了,連忙擦掉臉上的糯米泥,誰知越擦越弄得一身邋遢,氣從中來。但在得知解藥之前,舒晉不會降罪於他,隱忍著怒氣輕聲問道:“那解藥是什麽?”
“解藥就是多喝熱水。”
“來人,把這個不學無術、糊弄本王的老頭攆出宮去。”舒晉聽罷立即喚人,氣不打一處出,不自控地撕扯身前的衣襟,這輩子最討厭別人的糊弄。尉矢不辭而別已經惱他徹底,現在又來一個瘋老頭火上添油,氣得心頭一萬頭草泥馬奔騰。
侍衛們匆匆趕進來,把虞米糯架了出去。
虞米糯忙不迭地叫嚷,蒼老地聲音回蕩在長廊,是忠告又是警告。“酈王、酈王!謹記墨家學術,兼愛非攻,莫要逆民莫要逆民啊…”
舒晉煩躁地躺下身去,想想又覺得不妥,至少老頭告訴了自己解藥,不該恩將仇報,氣呼呼地再喚人來:“給他一筆錢。”
侍衛把虞米糯拖出了宮外,給了他幾個錢:“你走吧,別再回來。念你有些見識,酈王要我提醒你,一把年紀了好去頤養天年,不願輔助大王也罷了,勿念輔佐他人。”
“感謝酈王不殺之恩。”
虞米糯顛了顛幾個錢幣,值不了多少錢,感慨了一聲,好在舒晉不是用重金來詆毀自己,說明那鱉孫還是懂得尊重他這老人。他此次來也無為說服舒晉,舒晉的脾性如先王一般耿,不好勸。他來,一是想看看舒晉,二是探知一下舒晉和匈奴的交情。現在看來,舒晉該是與匈奴談妥了。
虞米糯留戀地看了一眼王宮,然後灰溜溜地轉身離去,撓腮低聲自言自語:“皇帝小兒去北僚,一定會將有魚逮回來,那我該去哪?去北方?不對,東邊?也不對,算了,南下,對,南下。”
虞米糯叨叨著,感覺手裏的幾個錢不夠他南下。他折了回去,衝侍衛說道:“酈王就給我這幾個錢?不夠我回家呢。”
侍衛不耐煩,總之老頭走得越遠越好:“你還要多少?”
“我家在南方,至少給我一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