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哎哎,你們別以貌取人呀,我可是酈王的故友,有要事見酈王,放我進去!”


  為了進入酈宮,大祭司虞米糯已經在宮門與侍衛盤桓三日之久。他老人家將近耄耋之年,本打算歸隱山林、安度餘生,但聽得晉酈易主,他不由得從南方匆匆趕了過來。世人愚昧,殊不知這天下看著太平,無聲之處已暗藏殺機。他雖年事已高,卻心如明鏡,不枉他縱橫江湖多年,曆經三朝更替、人事滄桑。


  他心如止水,可嗅到的那股騰騰殺氣竟是來自舒晉,心底的靜湖頓時掀起波瀾。且不論其他,單憑舒晉這一個人,他哪怕是晚節不保,也要殺出山林。


  “我說你這人為何如此固執,酈王殿下怎會認識你這個糟老頭。若不是看在你一把年紀,我定把你一頓打,快走,不然我可要動手了!”


  看門的侍衛橫眉怒目,蠻橫地推開了虞米糯。也難怪他們,虞米糯衣衫襤褸,說起話來瘋瘋癲癲,像個燒壞了腦子的乞丐。


  “年輕人!你敢推我?”


  虞米糯衣衫邋遢,模樣落魄不堪,但盡管如此,他還是嫌棄地拍打著侍衛手碰過的衣裳,好似粘上了更髒的東西。“枉你們為晉酈的士兵,如此對待我一個老人家,不怕往酈王臉上抹黑嗎。”


  “你妨礙公事,不揍你已屬勉強,嘴巴還一套一套的,兄弟們把他攆出城去。”


  侍衛氣急敗壞地喚來幾個士兵,架著虞米糯就往外走。


  “喂喂…”虞米糯一邊掙脫一邊焦急道,“你們若攆我走,將會是大酈帝國的罪人!”


  尉矢從外麵回宮,看見侍衛們拖著一個蓬頭垢麵的老頭,本不想多問,但老頭喊出的那四個字實在刺耳——大酈帝國。尉矢心頭一陣:帝國?天之子為帝,如若大晏不滅,何來酈帝之說?


  往往敢說出這話的,如果不是大言不慚的瘋子,就是縱橫列國的高人。聽老頭的聲音,似乎是個故人,尉矢開口道:“放開他。”


  侍衛們放開了虞米糯。虞米糯連忙跑開,手忙腳亂地脫下外衣扔掉,像沾染了一身騷氣,不停抓狂地抖動身子,恨不得跳進清池徹徹底底的涮一涮。老頭是酈人,大約酈國的智者都有一種毛病,舒晉是麵癱,而他是變相的精神潔癖。


  虞米糯憐惜地看了一眼地上被丟棄的破衣,哀歎道:“可惜了我一件華裳,都被你們這些俗人弄髒了。”


  侍衛聽罷氣得麵紅耳赤:“你個下賤的老頭有什麽資格說我們,也不瞅瞅自己那喪家犬的模樣!”


  尉矢定眼看了一下,總算看清他的麵目想起來是誰,他就是那個愛裝神弄鬼的市井老痞,還以為是哪裏來的高人呢。尉矢失落又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交叉著雙臂散漫地走過去,調侃道:“喲!大祭司,什麽風把你吹到晉酈來了?”


  虞米糯認出了尉矢,拔出腰上鏽跡斑斑的長劍,裝腔作勢地揮舞起來,衣袖裏當即掀出一股陳年酸味。“我來此為酈王做一場法事。”


  那酸味實在刺鼻,估計一個月沒有沐浴了。侍衛們縱使男兒郎,也不抵他老薑辣,遠遠地逃走一旁。尉矢微微捂住了鼻,屏著氣:“你一把年紀省省吧,我早看破你的那些把戲,我支你一些錢,您老回去安心歇息,別出來玩了,傷身體。”


  虞米糯甩了一下頭,用劍指著尉矢鼻翼,不爽道:“臭小子你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玩把戲了。”


  “還不是把戲?”尉矢兩指片開長劍,取笑道,“你說鬱有魚是帝皇之星、必成天子,可現在是誰在坐擁江山?”


  虞米糯咬了咬唇,挽起衣袖一副教訓小孩的樣子,“山河是固定的,人事是變遷的,你怎麽肯定小魚他成不了皇帝,宸王離皇帝很遙遠嗎?”


  看來是免不了一場無意義的口舌之戰,不過尉矢喜歡爭口舌,何況實力懸殊就擺在那,有魚連贏的機率都沒有。尉矢信誓旦旦道:“遠,當然遠,宸王和皇帝之間差上個幾百萬兵馬,他有兵麽?”


  虞米糯看尉矢那小慫樣,翻了白眼,撂了撂蓬亂的白發,聳肩仰天故弄玄虛道:“宸王和皇帝之間的確差上幾百萬兵馬,但有一個人抵這幾百萬兵馬。”


  尉矢雖然並不看好老頭的智謀,但老頭的戰鬥力頗讓他欽佩。比*氣?尉矢吊兒郎當地扭起腰來,學著歪門邪氣,輕蔑道:“嗬嗬,我料定你會說這個人是封淡淼,可他現在不已經下落不明了嗎。”


  虞米糯見狀,不服氣的加大扭腰幅度:“錯,我所指的人並非封將軍。當今的天下大勢,宸王和皇帝之間差了一個酈王,酈王和皇帝之間差了一個宸王。而我將決定誰差誰。”


  老頭好大的口氣,尉矢停止蕩漾,冷靜下來,微合著眼睛無趣地斜視著老頭,默不作聲:我就靜靜的看著你裝/逼。


  氣氛僵冷了下來,虞米糯牽強地撐起一絲尷尬的笑容,想緩解氣氛——“嘿嘿。”


  然尉矢麵不改色。


  日頭已經偏西,該是用晚膳的時候,尉矢無心跟老頭多講,轉身走向宮門,一邊道:“在大祭司麵前我甘拜下風,您繼續吹,我隨便聽聽。我要進宮用膳了,你喜歡便跟來。”


  聽尉矢一說,虞米糯也餓了,揉了揉肚皮跟上去。“喂,你憑什麽不相信老夫?”


  尉矢冷笑道:“因為你的預言從沒有應驗過。”


  虞米糯:“我說過了是時機未到,你敢打賭嗎?”


  尉矢挑釁道:“怎麽不敢,你有本事就預言一個馬上能應驗的試試看。”


  虞米糯屁顛屁顛地跟在尉矢身後,“好,我預言:三天之內封淡淼定出現在晉酈。”


  尉矢噗嗤大笑起來,搖擺著頭:“哈哈,老頭你輸定了,他早已了無蹤跡了。”


  莫說他漠不關心,自打封淡淼消失以來,他便叫人去尋,無奈一直沒有結果。


  虞米糯叉腰走到尉矢跟前:“你就說你賭什麽吧。”


  尉矢目定老頭雙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我賭我這條舌頭…”


  “尉矢你過來,我有話問你。”尉矢一語未畢,封淡淼竟然赫赫地出現在他眼前。


  尉矢目瞪口呆,嚇傻了。封淡淼怎麽來了,而且久別重逢,居然有某種親切之感。


  曾經他們的關係不過是利用和被利用,他以為分道揚鑣後便是永遠的路人,沒想到自己還會掛念,大概是動了情誼。想起當年在戰場上跟他吵吵罵罵、處處作對,那些蠢事都還記憶猶新。這些年常常想起他和有魚,越發覺得他們像自己的親兄弟。


  尉矢激動得不能言語,封淡淼比起以前滄桑了一些,半遮住臉麵,不過那股英氣依舊,看起來健健康康。


  “哈哈,”虞米糯眼前一亮,嘚瑟地鉗住尉矢下巴,掏出匕首就往他嘴裏湊。“願賭服輸,你可別反悔啊。”


  尉矢注意力全在封淡淼身上,一把推開了虞米糯,愣愣地走上前細細打量封淡淼,不自控地傍住他的肩,語無倫次:“太好了封狗,你還活著呐,到晉酈怎麽不差人來說一聲,我好著手準備準備。”


  封淡淼不禁皺了眉,尉矢的話怎麽聽怎麽別扭。“你不也沒死麽。”


  虞米糯硬插/入倆人中間,強勢分開他倆,“喂喂,先別親熱,尉小子先割舌。”


  “老頭你別鬧。”尉矢一大掌再次將老頭撇開,引封淡淼往別院走去。


  一個小太監在樹蔭處看了他們好一會兒,方跑回去稟告舒晉。


  “酈王,尉大人陪封先生吃酒去了。”


  故友相遇,自然是要去喝一杯。舒晉關注的是,“尉矢看到封淡淼時情緒如何?”


  “尉大人當時很是興奮,像遇到兄弟一般,看起來尉大人跟封先生感情很好。”


  “嗯,你退下去吧。”


  即使不問太監,他也能料到尉矢的心情。舒晉垂頭尋思,心裏苦悶。他感到自己的軟弱無力,終究是栓不住他。人總是自相矛盾,他喜歡尉矢的摯誠,同時也惱透了他的摯誠,他秉性耿直,想來是不經用了。


  舒晉心裏清楚,尉矢所喜歡的一直是一個和善坦白、沒有惡念的人。他願幫自己反刑複仇,是出於一個義字,他願幫自己抵抗蒼鸞,是出於一個情字,都有正義的理由可尋。可倘若哪一天,自己要對付的人是有魚,那麽於情於理都給不了他一個說法。


  舒晉莫名不安,惶惶地看著自己素淨發顫的雙手。這已經不是一雙不沾汙血的手了,它謀害了有魚,設計了封淡淼,葬送了假酈王,也將覆滅整個北僚。


  如果有一天尉矢知道自己所愛的竟是這樣一個人,大概就是他倆情盡之日。


  想著想著,舒晉雙眼布上血絲,胸口沉悶,一個咳嗽竟然咳出血來。小太監看見白絹上的血跡,連忙提來香爐放近舒晉身前,慌張道:“酈王快吸一口香,奴才馬上去叫太醫。”


  “不必了,氣血攻心罷了。”


  舒晉狠下了心,握著雙拳無力地趴在桌上。怕是尉矢一走,便是自己的死期,但盡管如此,他也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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