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傍晚,正值日落西山,鮮豔的雲霞如血,晚歸的大雁飛向天外。


  進了鹿州城,道路變得平緩,車輦行走平穩了許多。舒晉微微掀開了車簾,鹿州跟從前一樣繁華,直到暮色四合也十分熱鬧,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人們談笑風生,似乎這裏不曾有過腥血的屠殺,或許在鹿州生活已久,人們對隔三差五的戰事已波瀾不驚。


  “好韌的性子,不愧為帝都之人。”


  舒晉自言自語道,對鹿城人的氣節很是欣賞。


  王陽帶領兩位丞相和五千兵馬在宮門接待,排場隆重。如此待遇尉矢始料不及,舒晉倒是看淡了許多。


  丞相將證據呈給了王陽,舒晉和大臣們舟車勞倫,在王宮休息一晚,準備第二天上朝。


  ——


  “承蒙天恩,酈太子奴慈仁孝順,厚德載物,失而複得乃晉酈之福,今朕承天意順民心,封奴為酈王,還宗廟繼祭祀,欽此。”


  舒晉畢恭畢敬向蒼鸞行了跪拜大禮,接過太監遞來的聖旨道:“吾皇萬歲。”


  蒼鸞細細看著舒晉——一個自己小時候得罪過的人,如今看他長相,跟小時候大有不同,但那份氣質依舊不變。可是,腦海裏關於他的印象好像並沒有十五年那麽久,好像在兩三年前,自己就遇見過他,可是在哪兒。


  蒼鸞陷入了沉思,朝堂上鴉雀無聲,群臣正等著他允平身。


  太監走近蒼鸞,躬下身子提醒道:“陛下…陛下?”


  蒼鸞被喚回了神,當即道:“酈王請起。”


  “謝陛下。”


  舒晉起身,抬眼看了蒼鸞,見他臉上帶有疑惑的神色。舒晉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裝作揉眼睛,抬起手捂了一下半邊臉,然後回到群臣列隊中。


  舒晉心有芥蒂地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對麵的王陽,斷沒想到王陽正凝著自己,眼神分明在監視,而且毫不回避。


  舒晉僵硬地向王陽行了小禮,王陽才轉過頭看向蒼鸞。


  王陽起了疑,舒晉的身份他並不否認,但看舒晉的麵容後,他忽然懷疑假酈王的死。越是一張幹淨的麵孔,王陽越是覺得不簡單。


  王陽走到殿中央啟稟道:“陛下當初不慎誤舉假酈王,是陛下有失,當罰,今晉酈大臣尋歸正主功不可沒,應該重賞。”


  “先生所言甚是,朕已設下國宴,慶賀酈王,朕罰飲十杯,賠酈王多受的三年之苦。”蒼鸞抬手示意小太監,小太監托著一個精美的禮盒走到舒晉跟前。


  “曾經酈國玉璽價值□□,刑帝滅酈時將其摧毀,可謂是晉酈一大缺失。好在年初時西域進貢了一塊一樣罕見美玉,朕特命人做成了這尊晉酈的玉璽,贈與酈王。”


  舒晉很想撐起一彎客套的微笑,可臉上的紋理不動分毫,隻好淡漠地回答:“謝主隆恩。”


  群臣聽罷感慨良多,俯首作揖,讚歎道:“陛下英明。”


  蒼鸞微笑著,看了一眼王陽,王陽默默點了頭,對蒼鸞的表現表示滿意。


  朝後的宴席上,酒香飄滿宮廷,四方樂音想起,美姬在舞池輕歌媚舞,飛旋的彩綾搖繞,像天邊絢爛的彩霞,恣意地落在地上,落在大臣們的桌案上。大殿上歡聲笑語,眾人隨心行樂,沒有拘束,沒有教條。除了王陽生辰,宮廷少有這麽歡樂過。


  蒼鸞喝下十杯酒後,不勝酒力,在太監的攙扶下回到寢宮休息。


  “十杯酒。”舒晉低聲自言自語,轉了轉手中的酒杯,然後起身離席。


  王陽看舒晉不對勁,悄悄對身旁的侍從說道:“盯住酈王,如果他見了陛下,說了什麽,如實跟我匯報。”


  “是,先生。”


  舒晉懷著一絲猜想出了大殿,有目的卻無目標的走著,左顧右盼。


  走進一條偏靜的走道上,遠處的樹叢不時搖晃,舒晉定了定神,料到那裏有人,定是王陽派來的細子。


  王陽果然心細如塵,步步為營,舒晉自愧不如,有些許失落,打算回到宴席。


  舒晉剛轉身要走,忽然被一巴掌捂住了嘴巴,瞬間被帶入身旁的閣子。


  黑暗中的男人一放手把舒晉放倒在地上,然後不緊不慢地走到一旁桌前坐下,飲了一小杯茶,聲音微小卻不失磁性,陰森地問道:“你可有話對朕說?”


  舒晉聽出是蒼鸞的聲音,心裏頭有些慶幸,穩穩地站起身子,向蒼鸞行禮。猜想是對的,他果然沒醉。


  “陛下英明。”


  王陽有時候不願把話說白,蒼鸞也不會刻意去問。王陽雖然沒有說什麽,但蒼鸞能感知他並不想自己與舒晉交談,或許舒晉是怎樣的人,他心底也沒有定論。


  “你是舒晉?”


  早朝上,舒晉捂住半邊臉的一瞬,蒼鸞忽然想起來他是誰,他是有魚大婚時大論時勢的白麵小生。蒼鸞本來無心見他,但知舒晉是汝營中人後,神經就變得敏感。能在王陽眼皮子底下莫不做聲地把自己“勾搭”出來的人也不容易,可見這個舒晉不是平庸之輩。


  “難得陛下還記得微臣。”


  “說吧,找朕何事?”


  舒晉走到蒼鸞一旁坐下,想了想,問道:“想問陛下住進刑皇宮多年,感受如何?”


  蒼鸞聽罷,心底很不是滋味,轉臉嚴肅地看向舒晉,語氣裏有警告意味:“酈王,聽說你明事理會說話?為何這句說得如此難聽,這是晏皇宮。”


  夜色裏,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但舒晉清楚蒼鸞這會的表情,如果能看清,他那雙赤瞳一定在怒燒。


  “不,這是刑皇宮。”


  蒼鸞一掌拍了桌案,幾乎要大發雷霆,但轉念一想,這眼前的人也有膽量。“晉奴你大言不慚。”


  舒晉敢如此說,是他已了解蒼鸞的心性,蒼鸞向來欣賞敢說敢做、英勇神武的人。


  舒晉鼓了底氣說下去:“刑帝覆滅七國一統天下,建都鹿州,城牆三丈,辰天殿十二丈,乃天下宮宇之最,規模浩大、空前絕後,無一不宣示刑皇霸道無匹、國士無雙。住在刑皇宮的皇帝不僅是天下的主,並且是不留諸侯的皇。”


  蒼鸞遭舒晉會心一擊,甚想掌他的嘴,可他的話不無道理。蒼鸞隱忍著,夜色中憤怒的雙手把杯子碾得彎曲。


  “你在說朕不配住在這皇宮,你以為朕不敢滅你小小的晉酈?”


  感受到蒼鸞的怒氣,舒晉目的達成。


  “臣不是這個意思,臣的意思是,相比刑帝,陛下的野心小了些。”


  有生以來蒼鸞還是第一次聽到說自己不如別人,而且還是從舒晉這樣柔弱的病號口中說出,讓他感到諷刺。怕是沒有他,這輩子也聽不到這樣的狠話了。


  “你說的話朕喜歡聽,但是你以為我是刑皇那樣的昏君麽!”


  “陛下理解錯了,一統天下時的刑皇不是昏君,一統天下後的刑皇才是昏君。”


  “酈王,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在慫恿朕消滅諸侯,單憑這一點,朕可治你死罪。”


  “陛下誤會臣了,中原北有匈奴、夫餘、北僚、烏桓,西有車師、樓蘭、羌,南有哀牢,陛下為何以為臣指在諸侯。與其激怒諸侯,陛下不如向外擴張疆域,以示天威。中原不過是地之一角,而陛下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刑帝能做到的陛下已經做到了,刑帝不能做到的,陛下也能做到。”


  “你——有膽識。”


  ……


  宴席上,王陽派出去的侍從還沒有回來,舒晉倒先回來了。王陽覺得匪夷所思,起身出殿,找到侍從問道:“你把酈王跟丟了?”


  “還請先生責罰。我跟蹤酈王的時候,忽見樹叢後飛過一個人影,當我回頭時,酈王便沒了蹤跡。我在附近尋了個遍,都沒有找著。直到聽宮女說酈王回到宴席,我才趕回來。”


  王陽細心道:“你有沒看花眼?”


  侍從細細回想了當時的情景,不能確定,搖著頭。


  “那陛下在哪?”


  “陛下正在沐浴,準備就寢。”


  王陽無奈地回首看向殿內不吃不喝的舒晉,他膚色蒼白,眉宇間有一許憔悴,看來是個短命之人,過兩日他便要回晉酈,或許不必緊看著他,是自己憂心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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