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決裂
我隻覺得呼吸一窒,頓時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眼淚立刻就要被逼出來,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上前一步,像從前許多次那樣抓住他的手,但頭腦卻異常冷靜地先我一步阻止了我衝動的想法,將我手腳牢牢定在原地動彈不得,我隻得直愣愣地望著他。這幾天我做的夢都太多了,莫不是這也是在做夢?我閉了閉眼,又睜開。他仍扶著梅樹站著,依舊是如畫的眉眼,墨似的長發披散一肩,月白長袍曳了地,似是隨意地沾了幾片嫣紅梅瓣,仿佛與周遭冰雪渾然一體,飄然冷冽的氣質,隻是形容卻似乎有些憔悴,臉色蒼白幾乎同枝頭上的碎雪一般顏色。往常在夢裏見著他,都是我還沒有離開時候的光景,他總是那般從容不迫,施施然喊我的名字,一雙眸子紫光流轉間就露出幾分溫和的笑意。我不知道神仙是不是也會憔悴什麽的,眼前伽洛影卻是的確比從前要消瘦了些,往常穿什麽都很合襯的他此時一襲白袍穿在身上竟也有些空空蕩蕩,是因為損耗了太多修為嗎?我這個時候居然還能夠走神,也著實不容易。待我真的相信麵前就是活生生的伽洛影時,他早已一個箭步衝了上來,一把扣住我的手腕,低低地喝道:“你不是後天就要成婚了嗎?為什麽不穿紅裙?”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卻已經自顧自回答了:“因為你根本不想嫁給他,對不對?”他的手指用力收緊,似乎抓著的是他漂浮海麵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隻要緊握,絲毫也不在乎是否會沉下去,我想要掙開,可那全然是徒勞無功。他緊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是說給我聽又仿佛是自己在重複確信:“我說過,不論你在哪裏,我總能找到你的。”他抬了抬手,似要纏綿地撫上我的臉頰,卻又不知為何停在半空,幽紫的眸子浮現一抹痛色:“……你怎麽瘦的這樣?那個人不是喜歡你麽?都不給你吃飯的麽?”他眼中有淒楚的笑意閃現,仍是春水照花的豔色,“小蓮兒,跟我回家。”他說話時就貼在我耳邊,極盡溫柔的聲音,亦是我這麽久以來日思暮想的聲音,但此時聽來,卻叫人痛徹心扉。我始覺得,先前所有的努力忘記此時都抵不過他一句話的重新提起,我根本就忘不了他,我也根本就不想忘了他,事到如今,我總以為自己能行,但都頭來卻發現所有一切不過都是鏡花水月,所有努力都是白費,我什麽也沒有得到,卻已經心力交瘁,無法前進了。我從前還以為我隻有一條路可選,這已經足夠叫我感到絕望了,到如今看來,我原是根本就沒有路可以選擇,等待著我的隻有背水一戰或是拚死一躍,但是不管怎樣下場都是一樣的粉身碎骨。老人說的那句話果然沒錯,前世孽障今生償。我前生的涼歌欠了伽洛影的情債,所以今生叫我來償還,但仔細想來,伽洛影又未嚐不是,歸根到底這場孽緣中我們都錯了,又或者,我們都沒錯。“放開我……”我聽到自己低沉但卻堅定的聲音響起,失卻了從容的柔軟,在銀裝素裹的雪地裏聽來別有一種冷冽的意味:“蓬蓽戶裏,不值得上仙大駕光臨。”伽洛影手指一頓,不能置信地低聲問:“你說什麽?”我別過頭用力緊咬嘴唇,硬生生將淚水逼了回去,將所有情緒盡數藏好,扶著梅樹退後了一步,抬眼看他時,已攢出個半真半假的笑來,笑容未到眼底,卻已是萬般風情。我伸手將散下來的發絲掠到耳後去,笑的散漫:“上仙可真是會說笑。我同我的未婚夫婿過兩日可就要成親了,上仙這時候來帶我走,那我的夫婿該怎麽辦?況且,我臨走時想來已同上仙說清楚了,我留戀人間的生活,不願意整天對著無聊的花花草草,又怎麽可能同上仙回去呢?上仙若是不嫌棄,倒也可以留下來喝杯喜酒,若是不願意,還是去過您閑雲野鶴的生活罷了。”沒錯,我對自己道,我是涼歌,涼歌亦是我,我們都是自小便習慣了如何偽裝,如何欺騙,如何笑的溫婉風情,卻不帶半分真心。完美的謊言,虛情假意的話,是我在過去那麽多年中早已經反複練習仿佛與生俱來的一種本領,對我來說,毫無挑戰性。再抬眼看向他時,他的眸子已經氤氳成了幽暗的深紫,仿佛黑暗中的兩簇火光,執拗地燃著微弱卻洶湧的火焰,我執著地忽略胸口的悶痛,定定地望著他,突然一笑:“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執著呢?你想讓我留在你身邊,我為報恩留在了你身邊,那一段時間不是兩廂情願的嗎?難道,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我往前一步,掩麵輕笑,“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凡人都是薄情的麽--”“別說了!”伽洛影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收緊,握的我生疼生疼,“你留給我的信,你說的話,我一句話,一個字也不信,蓮兒,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為什麽不是呢?”我打斷他的話,“不要總因為你自以為高人一等就可以揣摩他人的心思!”我咬牙道,“伽洛影,我是人不是神,而且我既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王侯貴胄,貪戀人間的繁華很正常不是麽?我出身在風月之地,自然習慣凡間的紙醉金迷,伽洛影,仙界雖好,但終究不是我的歸途,叫我遠離紅塵,一年半載倒也新鮮,但是時間久了,我……我已經厭了,所以……”我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努力攢出個不在乎的笑來,“……放開我吧。”伽洛影身子一晃,眼中頓顯一抹痛徹心扉的驚懼,蒼白唇色刹那間就變得雪白,手指一下就鬆開了,眼中頓時光芒俱滅,半點光亮也無。仿佛一記重錘打在我胸口,隻逼的我心口一窒,喉中一甜,已將半口血含在了口中。我攏了袖子半遮住臉,將唇角溢出的血跡一絲不漏地抹去。伽洛影頎長的身影消瘦如一株梅樹,寬大衣袍於風中空空蕩蕩,仿佛隨時都會倒下。我從沒見過他如此頹唐模樣,他不像我,是個擅長欺騙的人,不管是涼歌那時,還是現在,他眼中的痛都是真真切切的,叫人肝腸寸斷。騙他的人是我,今生我又傷了他一次。“原來……你都是在騙我麽?”他往後一步踉蹌,靠在了一棵梅樹上,花樹抖下一肩白雪,他也懶得去拂。一片肅殺的寒氣中,他周身仿佛籠著一層頹然的霧氣,幽暗紫眸在花枝攢簇中升騰起凜冽的幽光,一樹紅梅襯著他漆黑如點墨般散落在眼前的長發,竟是美得恍如南柯夢境。“北風吹落雪,也算到白頭。”我聽到他輕聲默念。重重豔絕的花朵中,他白衣黑發,幽紫眼眸,美得如同一幅畫。想來這該是他留給我的最後的印象,千山暮雪,萬裏浮雲,想來也比不過他的一個回眸,隻是他再沒抬頭,隻是轉過身去,極低的笑了一聲:“這樣,也好。”北風驟起,頓時將花瓣上的浮雪紛紛揚揚卷落一地,恍若下雪般落了一臉一頭,茫茫雪霧中,他的身影轉眼間就消失在重重梅花之後,像是他從來都沒有出現一樣,消失的幹幹淨淨。我踉蹌了一步,如釋重負般扶住手邊的梅樹,抬手看時,指甲已經深深嵌進手掌中去,可奇怪我卻絲毫不覺得疼,胸口那股窒息的悶痛,現在好像也不覺得有那麽難受了,隻是……我定定看著自己腳下的那方雪地,纖塵不染的雪地上,我連腳印都沒舍得踩,現在卻有一朵小小的,梅花般的一點嫣紅,我有些怔神:花瓣?再看時,卻見一滴鮮紅液體,極快地墜入雪地裏去,給先前的那朵花瓣,又添了一瓣。我隻覺得胸口一悶,先前強忍下去的那股子甜腥味頓時就溢滿了口腔,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往前一傾,咳出一口血來。溫熱鮮血頓時融化了先前那兩滴血落下的那一小塊雪地,在素白的雪地上顯得煞是好看,我下意識地想蹲下去看個仔細,卻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尖叫,回過頭,綠袖還保持著撩開梅枝想要走近的姿勢站在原地,手臂裏搭的是一件兔子毛的大紅鬥篷,臉上已經寫滿了驚慌:“姑,姑娘,你吐血了!”我皺眉道:“不過就是吐口血,有什麽大不了……”話沒說完就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一頭栽進了鬆軟的雪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