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生離
幻境無法真實還原千年前的那些開出血色花朵渲染了濃重哀傷的回憶,隻能記起那天蒼茫雪霧中大片染就的紅色雪地,仿佛黃泉彼岸錯落盛開的曼珠沙華,招搖耀眼而又苦痛掙紮。故事便到這裏結束,然而故事本身還並沒有結束,瀾迴用自己的語言將其補充完整,順帶也解釋了這些年來隱沒無聲的謎底:自那之後,冥夙帝座隻稱自己已經成婚立後,並布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可妄議帝後,冥夙本就是同天帝平起平坐的五帝之一,此令同天帝之令本就無甚不同,更加上知曉此事的人,除了長洲一幹早已經退隱三界之中的老神仙曾在涼歌呆在長洲時同她走的挺近之外,其餘的神仙們隻是在茶餘飯後的閑談聊八卦時知曉一點兒鳳毛麟角的傳言,但是這傳言本身也被這些超脫世俗基本上直把八卦當做消遣而從不深究的神仙們記的亂七八糟,所以時日一久,百年也不過一瞬,這些記憶力普遍下降的神仙們,就都將這些事忘得一幹二淨了。這便是為何自涼歌死去四千年來,都無人敢將此事拿出來議論的原因。然而作為師出同門的伽絡影,走的卻是同冥夙完全相反的一條路。涼歌說要他忘了她。他真的聽了她的話忘了她。伽絡影自那之後便再也沒有回過長洲,他在人間廝混了整整一百年之久,之後回到了九霄,向自己的授業恩師紫薇大帝討了一顆忘記前塵往事的丹藥。他說:“千山暮雪,浮華往生,皆是幻夢。眾生幻心,還依幻滅,諸幻盡滅,覺心不動。”之後的四千年,他一直徜徉在山川錦繡之中,將前塵盡滅,專心清修,與冥夙也再沒什麽聯係,直到數月前接了幻海新任魔君的戰帖前去同他切磋,卻在戰的正酣時卻被那魔君風風火火的新後冒失闖入,魔君心念自己心愛之人,雖然心知自己違了道義卻還是毅然撤了法陣,其實這本該受傷的應是魔君,但伽絡影念他護妻心切,硬生生將法陣逆轉,導致自己被法陣所傷。途徑熙城時停下來療傷,卻碰上了夾帶出逃的我。仿佛冥冥之中,天命早已注定,我原是涼歌的轉世,應她所言,轉世之後將回到伽絡影身邊。涼歌不愧是聰明的女子,但她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即使我陪在伽絡影身邊,也陪不了他一世。他的一世太長,涼歌將所有的事都悉數料到,惟獨忘了考慮最致命的一點,時間。即使我現在不走,我又能陪他多久?三年五載無妨,十年八年也無妨,那之後呢?我終於知道,我前世涼歌欠了伽絡影這筆情債,此生,我必將替她償還。“事到如今,你想要怎麽做?”沉默許久之後,瀾迴終於開口問我。又是許久的沉默。夜色逐漸暈開,寒氣漸起,天上一彎新月已在影影綽綽之間,此時應當是伽絡影讀完公文,該是來找我的時候了。我聽見自己聲音清冷響起,一如當年在長生殿中涼歌帶了嗚咽的堅持:“……請大人助我離開。”……“絡影帝君親啟:蓮霧一介凡人,仰帝君之風采,樂山水之悠然,而今已倦,分外掛思凡間聲色,且與上仙糾纏良久,著實辛苦,煩請放過蓮霧,仙界自有姿容絕色者,上仙可覓良偶以配,何必為蓮霧至此。蓮霧也不過逢場作戲,望上仙,切莫誤會。”此去再也後會無期了。從頸上取下的那枚流光的上古紫玉,輕壓在了灑花信箋上。路過驚鴻園,又見花影重重中那兩行伽絡影的題字,實在忍不住又伸手撫上去:君應有語,渺萬裏浮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從此以後千山暮雪,萬裏浮雲,都不會再有鴻雁傳書的方向了。我初見伽絡影時正是三月春日,風清水暖,如今離開他時,正是百木肅殺的冬日,跨出院門時有風乍起,卷起一地未落盡的黃葉,真是恍若南柯夢裏,前人總道鏡花水月緣,我總不信,如今才恍然覺得浮生若夢,悲歡也盡皆是幻像。“蓮姐姐可是要出去?大人今早臨走時囑咐了,今天怕是要有大雨,您這會子出去仔細別著了涼。”金昭正倚在穿堂的門檻邊上嗑鬆子。“我隻是出去走一走,就在瀑布底下的亭子裏,也不用人陪著,不礙事。”卻又頓了一頓,道:“大人的那件描金雲紋長袍我已經疊好了放在床上,他前日嚷嚷著找不著,原是收在了壁櫥的暗格裏。”金昭疑惑地望了望我,卻沒從我臉上看出些什麽來。歪了歪腦袋,天真活潑地一笑,伸手遞過一柄傘,“大人說了,蓮姐姐要是出門一定要帶上傘。這把傘是大人特地留給您的。”我伸手接過,撐開,月白傘麵,上麵幾抹深淺淋漓的竹葉,配著湘妃竹骨的傘柄,墨綠的仿佛要滴下來。我不自覺綻開一抹笑意,是伽絡影的手筆。“那我走了。”走出幾步,藏在袖子裏的手探出來伸開,手心裏握著一枚金色的符咒。說來慚愧,我這一生無甚成就,但落跑一事已然輕車熟路,這或許也是因了我太過懦弱,但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瀾迴給的這枚符咒,會將我帶出伽絡影的結界,回到人間,一旦回到人間,便再找不到入仙境的路了。便是說,自此一別,我將再也回不去了。正合我意。遠處陰雲壓頂,一道雷聲隱隱響起,與此同時我手中的金色符咒綻放出一道光芒,“簇”地一聲,燃起一道金藍色的火焰,又於瞬間兀然寂滅。滴滴答答的,雨下了起來。我睜開眼,已經身在不知名的山路上。一道閃電驟然照亮半邊天幕,豆大的雨點以傾盆之勢落下,來不及撐傘便將衣服淋得濕透,慌忙撐起傘來,於雨中遙望身後暗沉沉的連綿群山,如潑墨暈開的雲霧中時隱時現的深色的山脈,已不知哪一座是伽洛影的所在。雨點一瞬間便將衣裳悉數濺濕,我也恍然醒悟過來,還去尋找什麽呢,那山那人,從此都跟我是陌路了。隻這麽一想,便覺得天地恍惚,於一瞬間,失卻了它所有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