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流沙
涼歌一愣，不自覺向前走了兩步，隻見朗月之下，冥夙帝座靠著一根廊柱斜臥，手邊已堆了三兩個酒壺，一襲銀藍長袍迤邐拖地，顯出三分慵懶模樣，一張如玉麵龐卻在月光中顯得越發俊逸出塵，聽見涼歌走近的聲音，他方才睜開眼睛，聲線竟難得地帶了一絲溫和的笑意：“歌兒。”涼歌微擰了眉心，伸手從冥夙手中拿走未喝完的酒杯，低聲問：“殷環仙子呢？大人從來不醉成這個樣子的，怎的今日喝了這麽多，莫不是同她鬧了什麽別扭？”冥夙銀色的眸子在月光底下閃現出一抹微光，仔細地盯住涼歌，但她已然不是從前的那個涼歌，漆黑瞳仁中盈滿明亮的月光，竟連半分陰影也未曾出現，殷環這個名字，更確切的說，是冥夙，已經不是能夠構成她傷心的理由了。她看上去似乎沒有改變，但卻似乎又已經完全變了。冥夙眼中閃過一抹類似心痛的情緒，涼歌卻並未發現，自顧自地輕笑了一聲，玩笑道：“還以為大人這麽著急喊我回來是為了置辦婚事，好盡快把殷環仙子接到宮裏來呢，原來是因為喝醉了酒要我回來收拾爛攤子。”冥夙眼神轉暗，莫名地問了一句：“你很想我將她接回來嗎？”涼歌隻是微微一頓，又笑了起來：“這哪裏是我想不想的？左右隻要大人喜歡，便什麽都好。”“啪”的一聲，涼歌還未收回的手突然被冥夙一把抓住，他眼神極冷，聲線冷厲卻透著一股無可奈何的急切：“若我喜歡便什麽都好麽？那我若是說要你陪在我身邊呢？”涼歌驚得一個踉蹌，手中的酒盞失手落在地上，在草地中滾了兩圈，“咕咚”一聲滾進了旁邊的荷塘中，月光照下來，她一張絕美的容顏雪白，神色複雜地盯著冥夙半晌，試圖收回手來：“大人，你喝醉了。”冥夙眯了眯眼，卻沒放手：“我沒有喝醉。歌兒，我想明白了，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就算是師兄，也不行。”涼歌愣了愣，竟然突兀地笑了一聲：“大人說的什麽，涼歌不能明白。”“這個，”冥夙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東西來，似乎是一枚銀色絲絛編繞的玉墜，但在輔一掏出便閃現出七色光華來，光彩瑩瑩，耀眼的幾乎要將月色比了下去。涼歌神色變了變，隻聽得冥夙道：“這個，是我在梵花林中撿到的，上麵還刻了我的名字。燭龍之鱗，你是為了送給我這個，才跑去同蛟龍爭鬥的嗎？你是為了我，才受那麽重的傷，即使那樣，也要得到這個送給我，不是麽？歌兒，你對我……”腳下的酒壺發出“哐當”一聲，涼歌後退一步，眼中已結上寒霜，顯出森森的冷意來，冥夙眼中驚現一抹痛色，想要伸手，卻被涼歌躲開。她唇角攢出一朵冷淡笑意出來：“是。大人，你明白的太晚了。”她低下頭去看那枚鱗墜，神色幽深平靜，像在回憶一段往事，卻已無那時的灼熱固執，孤注一擲，“我曾拚了命地想要討你歡心，你喜歡什麽樣我就變成什麽樣，聽到東海有孽龍墮入魔道，我竟沒有半點害怕，總覺得高興，心想燭龍之鱗乃是神物，若是能夠得到送給你，你一定會很高興。帝神問我想要什麽獎賞，我說想要佛祖用來搓燈芯的五色絲絛，一心想著把它做成個墜子，你應該會喜歡，可是我去找你的時候你卻同殷環在梵花林裏……我總覺得你會是喜歡我的，可我太過自信，把自己捧得越高，摔得就會越慘。在遇到那個人之前我一直朝你的方向拚命奔跑，我以為那是正確的方向，直到撞得遍體鱗傷頭破血流，才知道，我原來需要的不是一個可以給我包紮傷口的人，而是一個不會讓我受傷的人。”她說的如此平靜，可見這是她一直以來都想要告訴他的事實，這些話已經在她的心中兜兜轉轉來回了數百回，今日終於平靜地對他說出：“……我已經放下了。”冥夙扶著廊柱的身體劇烈的一震，指節已經握的發白，一雙銀色的眸子此時深不見底，在月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寒光，交織著冷與熱的兩種目光，態度決絕。涼歌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一步，卻已經被冥夙先一步抓住手腕，帶到自己身前，聽他用低沉微涼的聲音，帶了醉酒的沙啞在她耳邊說道：“可我放不下。我已經做錯了一次，這一次，我絕不放手。”涼歌驚慌地想要掙開，卻被他握的更緊，她痛苦地咬牙低聲道：“你說的太晚了，冥夙。我已經不是三年前的我了……你何必，卻來逼我，若你這般愛我，你早做什麽去了？把我逼到這一步的……不是你嗎？”冥夙眼中滿是疼痛，小心翼翼將她護在懷中，抹去她的眼淚：“……先前我……是我不懂。”涼歌一麵哭一麵避開冥夙的懷抱，用手胡亂地擦著臉，嗚咽道：“回不去了，冥夙，你明白的太晚了……”她用力仰起臉，一臉的淚水，眸子卻清澈透亮，倒映一地的月光，“時如逝水，難以回頭。你留戀的不過是沒有抓住而流失的東西，因為你的地位太高，高到旁人隻能仰視，所以便不願意輕易接受，直到如手中流沙轉瞬即逝時才肯回頭。但說到底，不論人神，都不該執著於過往，珍惜眼前人才是正確的。那個人還在等我，我不能同你在一起。”冥夙踉蹌後退一步，突然輕聲一笑：“原來是這樣麽？……還記得當年第一次在河邊見你，你不過才是個掌花的仙童，捧著一束帶露水的百合花從山洞中出來，那時我就知道，你當是我此生一個劫數，我總想，隻要將你放在身邊，你便總也不會離開。”涼歌別過臉去：“可是我已經長大了。”天上滿月銀輝，映的冥夙一身銀藍長袍恍若霧漫山巒，重巒疊嶂，一襲潑墨長發慵懶散亂，映照出懾人神魂的一雙銀色瞳仁閃爍恍若海上粼光，仙霧自腳下升騰而起，他整個人仿佛籠罩在微藍光芒中，姿容絕絕，抬眼間已叫人不可逼視。他神色透出些許哀傷，卻仍堅定地低聲道：“珍惜眼前人，你說得對，若你沒有離開，我或許還發現不了，但如今我已然發現，便不會再教你離開。”涼歌臉色一變，冥夙已經輕聲道：“我已向帝神稟明，擇日將迎娶你為帝後。在此之前，我已在殿中下了結界，歌兒，我此生不能沒有你。”涼歌驚得一個踉蹌，冥夙一把扶住她：“若絡影當真在乎你，他定然會來尋你，到那時，你若做什麽決定我都隨你，但若他沒有來尋你……”涼歌咬牙輕聲道：“為什麽？”冥夙一聲歎息，伸手將涼歌小心地攬入懷中：“恨我嗎？恨我吧，這樣的話，至少你心裏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