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醫者毒師
北照寺原本是南北朝時期的一座廟宇。因為當時彌勒教盛行,所以此處作為教派在北方的重要山門,曾經聲名遠播,香火極旺。
從各地來到這裏朝聖修行的門徒越聚越多,寺中無法全部安置,於是就在北照寺周邊搭房建屋,當作落腳之處。
後來幾經戰亂、朝代更迭,彌勒教漸漸泯滅在曆史長河之中,北照寺自然也免不了凋敝破敗的命運。但是,信眾們在此長期居住生活,反而逐步變成了當地鄉民,又曆經一代代的傳承,最後居然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城鎮。
因為這裏原先沒有地名,所以本鄉本土的人,都習慣沿用老一輩的叫法,稱這裏為“北照寺”。
突厥統帥部就設立在這個小小的北照寺。
圍繞帝都的攻防戰,已經持續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此時的交戰雙方,早就沒有了最開始那會兒的激烈悍勇,雙雙陷入死纏爛打、彼此消耗的悶戰之中。
尤其是作為進攻方的突厥人,在赤利親王新戰術的調整下,大戰不發,小戰不斷,一尺一寸零打碎敲的拖著唐軍,使其一直處在高度緊張、疲於奔命的狀態。
駐紮在北照寺的血衛將軍克鋒,知道赤利是打算用“野狼對付羊群”的方法,先在外圍騷擾疲憊對方,待到其幾近崩潰之時,再突然猛撲上去,一舉將它咬死。
最近這幾天,從帝都戰線上送回來的重傷員,比之前明顯增加不少。克鋒判斷,赤利正在加強襲擾的頻次和力度,這就說明,距離總攻的時刻不遠了。
今日,他趁著可汗午休的功夫,信步來到位於鎮子南邊的傷兵營區,探訪自己的一位故友。
甫一走進大營,克鋒立時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方圓百丈的範圍內,橫七豎八的躺滿了戰士,無一不是缺胳膊斷腿,抑或生命垂危的重傷之人。
在一片痛苦哀嚎聲中,幾十位大夫模樣的男子奔來跑去,雙手和前胸都沾滿血汙,臉上的表情並不比傷員好多少。
克鋒不禁搖搖頭,一邊走,一邊四處向人打聽,他要找的那個人現在哪裏。
幾經輾轉,在大夫們的指引下,克鋒來到一座營帳外。還沒等他走進去,裏麵一股濃重的血腥臭氣便撲鼻而來。
隻聽帳篷裏麵有人說話:“恐怕不行啦,傷口化膿非常嚴重,尋常的傷藥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另一個人說道:“除非,能盡快把傷口深處的膿血清理幹淨,這樣的話,再敷上虎骨金創膏,把腿保住的可能性就會高很多。”
緊接著,好幾個聲音同時驚呼:“老師,你這是幹嘛?!使不得,使不得啊!”
克鋒察覺有異,趕忙快步走入帳中。
在寬敞的帳篷裏,一名渾身傷勢嚴重的突厥戰士,正昏迷不醒的躺在簡易擔架上。四五個大夫圍在四周,神色焦急的看著一個人。
那人此時正跪在擔架旁邊,伏下身子,用嘴巴吸取戰士大腿傷口裏的膿血。隻見他每吸幾下,便朝地上吐出一灘肮髒粘稠的血汙,如此反複沒有絲毫停歇。
旁邊一兩個年輕大夫看的惡心不已,緊緊捂著嘴巴,防止自己忍不住嘔吐起來。
片刻功夫,那個人口中吐出來的,漸漸沒有了粘稠的異物,而是變成顏色鮮紅的血漿,他停下來,含混不清的嘟囔一句:“趕緊上藥,快!”然後,才忙不迭的接過旁人遞來的一碗涼水,漱口清汙。
克鋒感慨道:“哥舒丹,你還是老樣子,救起人來不顧一切。”
聽到他的聲音,正在漱口的哥舒丹轉過身來,喜道:“我當是誰,原來四哥大駕光臨!快請坐……哦,這裏沒地方坐,不好意思。”
“你幾天沒睡了?”克鋒淡淡問道。
還沒等哥舒丹回話,旁邊一位年長的大夫開口道:“老師接連三天沒合眼啦,我們都催他休息休息,可是他偏偏聽不進去。”
哥舒丹笑著聳聳肩:“不礙事的。這幾天前線的戰事吃緊,傷員數量激增。我們多堅持一時半會兒,便能挽回不少族人的生命,少睡點覺兒又算什麽?”
克鋒知道說服不了他,無奈的搖搖頭:“好吧,醫者仁心,你自己悠著點就行。走,出去聊聊。”
哥舒丹做個稍等的表情,轉身仔細檢查那位戰士已經被處理好的傷口,又對屬下不厭其煩的交代一番,這才洗了洗手,跟著克鋒來到外麵。
兩人穿過一排排躺臥在地的傷員,往營門走去。一路上,哥舒丹不時的停住腳步,詢問或處理一些情況嚴重的傷勢,沒有半點馬虎懈怠,克鋒也很有耐性的站在旁邊靜候。
等他們從帳篷那裏走到營門外時,才發現已經過去整整一個時辰的功夫。
克鋒停住腳步,歉然道:“兄弟,真是不好意思。你這麽忙,我還來打擾。”
“四哥你太見外啦。”哥舒丹臉上洋溢著溫暖的微笑:“鐵血十三鷹情同手足,你能來找我,說明心裏麵有我。說吧,有什麽小弟可以效勞的?”
克鋒搖搖頭,沉吟片刻,說:“沒什麽要麻煩你的,我來隻是想問一件事情。前段時間,我聽部下說起,你正在煉製什麽新的毒藥?”
哥舒丹笑著點頭:“嗯,是啊。不過我一直都在煉毒,可並非前段時間而已。”
克鋒有些欲言又止:“那麽……那麽,你究竟怎麽個煉法?我可聽他們說,你正在拿活人練手,是真的嗎?”
看著克鋒一臉嚴肅認真的表情,哥舒丹慢慢收起笑容。他凝視克鋒一會兒,平靜道:“四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哥舒丹領著克鋒離開傷兵營,走出不到兩裏的距離,來到一座小院落外。
這個小院,與鎮子裏其他房舍並沒有什麽不同,唯一的區別,就是不論院裏院外,到處都布滿了突厥軍的崗哨。
在哥舒丹的引領下,兩人暢通無阻的穿門而入,徑直去往後宅。兩人又連續經過兩道守衛關卡之後,走進了最裏麵的一間房舍。
一進屋,克鋒就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在這個略顯幽暗的房間裏,左邊擺著十幾個巨大的木籠,木籠上麵都罩著黑布。籠子裏麵隱約發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古怪聲音。
而大木籠的對麵,是五個結實的木架子,每個木架子上都掛著一個類似是人的東西。
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除了具備腦袋、軀幹和四肢外,其他沒有一處正常。
一個渾身潰爛,向外露出森森白骨;一個皮膚泛紫,上麵還布滿密密麻麻的水泡;一個通體慘白,連血管都能看得清楚分明,可是眼睛卻是恐怖的血紅色。
剩下的兩個正好截然相反,一個浮腫的如同肉球似的,連眼珠子都漲的突露出來;而另一個則是骨瘦如柴,好似骷髏一般。
最可怕的是,這五個怪物竟然還活著,見到哥舒丹進來,都嗚嗚的叫個不停。
克鋒驚呼道:“這些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哥舒丹指著木架上的怪物,對克鋒介紹:“他們都是我抓回來的漢人,作為煉毒所用的標本,觀察效果。”
克鋒吃驚的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盯著哥舒丹,而哥舒丹仍舊笑意盈盈,仿佛在對克鋒描述中午吃了什麽飯一樣輕鬆平靜。
過了好半晌,克鋒才艱難的找到合適的語言:“你,你,十三弟,你怎麽能幹出這麽慘絕人寰的事情?!”
“慘絕人寰嗎?”哥舒丹笑笑:“我不這樣認為啊。四哥,自古以來,無論製藥還是煉毒,都需嚐試效果,不然根本無法確認成功與否。藥嘛,有時候小弟自己也會親口嚐試,但是毒這種東西,我可不敢。”
“那你就讓他們來嚐嗎?”克鋒質問道。
哥舒丹低頭看看腳尖,輕聲反問:“四哥,不用漢人,難道用我們的族人嗎?”
克鋒被他問的一愣,略作遲疑道:“你也可以不煉毒呀。咱們突厥勇士,完全可以在戰場上跟敵人明刀明槍的戰鬥!用毒的手段,畢竟不怎麽……不怎麽榮耀。”
哥舒丹絲毫沒有因為克鋒的話而動氣,仍舊溫和的說:“用刀殺人,用毒殺人,這二者究竟有什麽分別呢?克敵製勝,往往講求的不是方法,而是結果,不是嗎?”
“可是軍人應該保持起碼的尊嚴!”克鋒生氣道:“這樣殘害手無寸鐵之人,還有起碼的榮譽感嗎?”
哥舒丹悠悠的回答:“但我並不是軍人,四哥,我是醫生。”
他不待克鋒開口,繼續道:“在我的心中,隻有一種人值得去珍惜和保護,那就是我們的族人!即便四哥你不讚同我用毒藥去殺死敵人,可是,你能保證敵人不會對突厥將士們下毒嗎?當他們不幸慘遭敵人毒手,我拿什麽去解救自己的兄弟?”
克鋒被哥舒丹問的啞口無言,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哥舒丹苦笑道:“四哥,我隻有用這些漢人的賤命,來試遍天下所有的劇毒,才能真正掌握各種毒理和解藥。也隻有成為世間最強毒師,才沒有人敢輕易對我突厥族人用毒,否則的話,他必然會遭到千百倍的慘烈回擊。”
克鋒沉默良久,歎口氣道:“唉,我說不過你,這個問題也不再爭啦。這些人,你試過毒後,打算怎麽處置?”
“當然是給他們一個痛快。”哥舒丹不假思索道:“不會再讓他們忍受任何痛苦,一刀了解後,火化幹淨。”
克鋒點點頭:“好吧,也隻能如此了。……我雖然是突厥軍人,可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從內心深處厭惡世間的戰爭和殺戮。十三弟,請你好自為之,我先告辭了。”
說罷,克鋒仿佛逃離一般,頭也不回的走了。
哥舒丹站在門口,倒背著雙手,目送克鋒逐漸遠去。在他英俊清朗的麵龐上,露出一抹帶著森然寒意的微笑。
四哥,對不起,我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