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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為君之道

  禦書房東西兩麵的窗戶,全部都用紅漆木杆從下麵撐開,穿堂而過的涼風裏,夾雜著雨後芬芳的花葉香氣,令人聞過之後心曠神怡。


  張波此時正垂首肅立在禦書房中,靜靜等待著端坐在書案前的太子李鐸,逐條翻閱他眷錄批注好的奏章。


  李鐸看的非常仔細,時不時的還會把卷宗返回去重新讀一遍。在旁邊侍奉的內宮監們等候久了,都忍不住偷偷打著哈欠。


  張波不敢出聲,生怕打擾到聖駕,於是就像個木頭樁子似的,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李鐸放下最後一份奏折,抬頭看看窗外,這才發覺時間已經過了大半晌。


  他轉首瞧瞧站在麵前的張波,不禁啞然失笑:“哎呀,張愛卿,本宮光顧著政務,竟然把你給忘了,站這麽久,怕是腿都僵住啦。來人,賜座。”


  一個內宮監趕忙搬來繡凳,放在張波身後。張波道聲謝恩,撩起袍服坐下。


  隻聽李鐸說道:“愛卿,本宮剛才看到太傅奏請設立河務軍一事,你所做的批注,頗有幾分憤慨之意。可否跟本宮說說看,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張波清清喉嚨,正色道:“微臣惶恐,不敢欺瞞殿下,對於何太傅設立新軍的建議,臣確實是不敢苟同。”


  李鐸微笑著點點頭,示意張波繼續說下去。


  張波繼續說:“貿然整編十五萬府兵,以新軍的規製來應對區區一項治河工程,說是居心叵測也不為過。臣查遍我朝曆代卷案,也不曾見到過有如此做法。”


  “你的意思是說,何太傅此舉還另有圖謀?”太子李鐸端起書案上的茶盅,輕輕吮了一小口,問道。


  張波毫不避諱的回答:“臣並非有意做誅心之語,也不是在背後搬弄他人是非。何光華的打算,恐怕更多的是為獨攬軍權,壯大實力。”


  李鐸搖搖頭,笑道:“先不說這個。單從河務所需上講,此舉行得通嗎?”


  “臣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張波斬釘截鐵的說:“盡管河工徭役超過四十萬之眾,但各個折衝府在自己轄區內彈壓管控,絕無問題。何必大費周章的聚攏一處,重新整編呢?”


  李鐸說:“本宮問的不是有沒有必要,而是行不行的通?比方說,新組建的河務軍,在完成各項任務方麵,會比原來各不統屬的時候更協調更便捷嗎?”


  張波聞言,心中暗叫:我的老天,這位太子爺怎麽如此單純。我剛才講的那麽直白,敢情他根本就一點都沒聽進去!


  眼看著張波滿臉惶急,又要開始爭辯,太子李鐸趕忙繼續道:“愛卿不必著急。本宮理解你的擔心。但是為政者,總不能把每個大臣都看作是圖謀不軌的壞人,嚴加防範。那樣的話,就什麽事情也不用做了。”他稍微頓了頓,說:“河務工程是舉國大事,若想辦成,就應該多考慮如何做才是最佳的謀劃,而不是先急著提防誰。”


  張波氣的頭皮發緊,語氣急促的說:“殿下,話雖如此說,但是國之基石絕不可輕易動搖。何為基石?軍隊!隻有把軍隊牢牢掌握住,才能使國家社稷穩若泰山。反之,軍權一旦旁落在奸人手中,天下必將大亂啊!”


  “哎哎哎,你看你看,又著急了,”李鐸擺擺手,輕鬆道:“本宮這不是在跟你閑話議論而已嘛,又不是真的要怎麽樣。對於此事,你與太傅都有些搞不清楚狀況啊。要知道,本宮奉旨監國,管的隻是政務。軍務上的事情,無論大小,仍是由陛下聖裁。這河務軍到底設立不設立,本宮說了也不算數啊。”


  張波稍微平緩一下情緒,說道:“依臣所見,皇上一定不會同意何太傅這個主張的。但是,如果殿下您首肯的話,事情就難講了。”


  李鐸笑笑,說:“難不成,皇叔他老人家還能依著我的意思辦?”


  張波沉默片刻,暗暗思忖如何接話才妥當,然後道:“陛下聖心,微臣不敢揣測。但是,咱們東宮方麵,不能不考慮皇上會如何看待您理政的方略思路啊。”


  聽張波這番話,輪到太子李鐸沉吟半晌沒吭聲。


  過了良久,他才說:“愛卿講的也不無道理。本宮畢竟年資尚淺,監國的時間也不長,有些事情可能考慮的還不周全。這樣吧,你來草詔,答複何光華,組建河務軍一事,關係重大,可容後再議。”


  張波欠身拱手道:“微臣遵旨。”


  李鐸點點頭,接著問張波:“對了,祭河大典準備的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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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河大典,指的就是祭祀黃河河神的典禮。


  曆朝曆代,每當要進行大規模的治黃工程之前,循例都是要舉行這個隆重儀式的。目的就是要向河神禱告,大興土木並非是要攪擾神靈安寧,而是為造福蒼生百姓。所以祈求河神保佑,使工程能夠順利完成。


  通常,祭河典禮的規製,僅僅遜於泰山封禪,與春耕大典、拜帥大典平級。


  皇帝作為主祭,親自登壇,帶領百官焚香頌禮,獻太牢三牲:牛、羊、豕,奉五穀瓊漿。之後還要舉辦大型的社火表演,取“與民同樂、齊心合力”之意。


  此次黃河主道疏浚工程一定案,工部便立刻會同禮部,製訂出詳細的祭河方案。兩部的官員也早早趕赴河務總管行轅,提前操辦大典的各項所需。


  由於現在是太子李鐸在監國,同時又擔負著主管河務的重責,所以理所應當的成為祭河大典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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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太子問詢,張波趕忙回複:“殿下,微臣昨日剛收到禮部官員的報告,說大典籌備已經完成,諸事安排妥當。臣又找到單廷憲,與他再次核實過禦駕扈從等事項,也都沒什麽紕漏。隻是近日雨水過多,路上可能不太好走,恐怕殿下舟車勞頓。”


  李鐸滿意的說:“這倒不妨事。本宮在洛陽城裏也悶得久了,早就想找個機會能出去透透氣,下點雨怕什麽?”


  張波猶豫道:“臣聽單廷憲說,殿下您執意要策馬而行,不乘禦輦。這樣路上的安保不好辦呐。”


  “休要聒噪!”李鐸此時興致極高,大手一揮道:“你這個家夥啊,明明是武將出身,又在年少,卻偏偏要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在帝都時,本宮出遊何曾坐過車?咱們帝都子弟,哪個不是鮮衣怒馬,縱情瀟灑?!”


  李鐸這麽一說,立時勾起張波當年在帝都右神策軍效力時的回憶,年輕人體內的那種昂揚激情油然而生。他笑道:“好吧,既然殿下有如此雅興,那麽小將就陪您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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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後,在張波、單廷憲等人的陪同下,大唐皇太子李鐸開始了自他監國後的第一次出巡。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距東都洛陽四百裏的汴州——河務總管行轅所在。


  由於李鐸想在路上多遊玩幾日,順帶走訪一下沿路的風土民情、地方政務,所以隊伍比原計劃的提前了十天出發。


  按照李鐸的要求,他和張波單廷憲,外加二十名武功高強的禁衛,組成一隊,穿著便裝趕路。


  在距他們前方五六裏的位置,是負責開道的一千武威軍騎兵;而整個太子儀仗,包括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官吏、太監、宮女等人,則被他們遠遠甩在身後十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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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鐸頭戴緞白英雄巾,上下一身純白色武士服,紮襟劍袖,腰係大紅絲絛,外罩一件淡青色的對襟大氅,端坐在西域進貢的汗血寶馬之上,說不盡的風流瀟灑、英姿勃發。


  張波則是一副文生公子的打扮。寶藍色圓領袍,配著黑色烏紗襆頭,別有一番溫文爾雅的韻味。在他馬鞍側旁的吊鉤上,掛著一張鐵胎弓;另一邊則是箭壺,壺內裝著二十支黑羽雁翎箭。


  單廷憲和衛士們都是江湖人士慣常的短衣裝束,或背插單刀,或腰懸寶劍,或手擎長刃短槍,緊緊跟在李張二人身後。


  眾人一路上信馬由韁,有說有笑,非常輕鬆自在。


  邊走邊聊間,李鐸突然指著張波的鐵胎弓打趣道:“老張,你這把大弓是從長安帶來的嗎?”


  張波笑著回應:“是啊,公子。這弓是我的恩師所賜,十年來從未離身呢。”


  “哦,原來如此,”李鐸故意裝作若有所思的說:“這麽說來,當初在帝都明德門上指著我的,就是它啦?”


  張波聞言一愣,尷尬道:“啊?嗬嗬,這個……這個……當初多有冒犯,還請公子恕罪,恕罪。”


  “哎,我跟你開玩笑呢。當初你瞄的是蒯印,不是我。”說著,李鐸在馬上轉過身來,對跟在後麵的單廷憲等人笑道:“你們恐怕有所不知,別看老張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隻要拉弓在手,就連蒯印都嚇得不敢動彈呢。”


  單廷憲點頭微笑,意味深長的說:“公子所言不虛,單某早已領教過張公子的手段。”


  李鐸頗感意外,趕忙追問緣由。


  單廷憲湊著太子的趣,將昔日他與張波在太傅府晚宴上比武的事,添油加醋的講述了一遍。


  當李鐸聽到單廷憲說,張波用一顆葡萄擊中自己額頭時,被逗得撫掌大笑。


  他伸手拍拍張波的肩膀,笑著說道:“你這是耍詐,欺負人家廷憲這個老實人呐。”


  張波被李鐸笑得又有些尷尬,連忙點頭稱是:“公子說的對。單兄武藝高強,我不是他的對手。當時如果不出點小花招,估計會被他揍吐血啦。”


  身後眾人聽他講的有趣,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李鐸笑過之後,望著遠處的山色,忽然悠悠道:“你們有本領,有計謀,都是我大唐的好男兒。若是能夠精誠團結、同心同德,一起盡忠竭力的輔佐於我,何愁將來不會成就一番大事業呢?”


  跟在後麵的張波和單廷憲聽了這話,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又都立刻若無其事的將目光轉向別處。


  張波心道:殿下這是在提點我們呐。對於殿下而言,我們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他又哪裏曉得,對於帝國的江山社稷而言,我們早就已經是冰炭不同爐了。


  李鐸、張波、單廷憲三人都各懷心事,暫時無甚言語,隻是兀自緩韁前行。


  路邊的山林風光也仿佛失去剛才的顏色,不再顯得那麽引人入勝。


  過了片刻功夫,李鐸察覺到大家都默不作聲,氣氛稍顯的有些沉悶。他不喜歡這種掃興的場麵,正打算再扯個話頭聊聊時,突然聽到不遠處的林間響起一陣尖利的嘯聲。


  張波和單廷憲同時大喝道:“有刺客,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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