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騷亂難平
送走傳旨的內宮監,何光華和李鐸麵麵相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沒過多久,屯衛軍大統領劉一傳和手下左屯衛將軍何彪匆匆趕來。他們同樣剛剛接到聖旨,除了宣召關於皇太子巡視洛陽、撫軍監國的內容外,劉何二人也都得到封賞。
“這他媽到底怎麽回事?”何彪脾氣火爆、性子直爽,眼前的情況徹底把這個粗魯軍漢給弄糊塗了。
李鐸沒說話,何光華也沒說話,旁邊的蒯印思索片刻,開口道:“這應該是皇帝的懷柔政策吧。莫不是緩兵之計?”
剛剛晉升為驃騎大將軍的劉一傳,此時也搞不清眼前情況到底是福是禍。
他對何光華猶豫的說:“要說是緩兵之計吧,倒也不像。畢竟發的是明詔,快馬廷報已經開始通傳各州、郡、府、縣。最遠的地方,不出半個月也都會知曉。如此一來,殿下撫政東都武成殿的事,就算鐵板釘釘了。”
“哦,對啊,”何光華反應過來,趕緊向李鐸躬身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皇儲地位更加穩固。”
李鐸擺擺手,示意周圍跟著何光華道喜的眾人都直起身來,無奈道:“上柱國,你別開玩笑啦。現在皇叔來這麽一手,咱們該怎麽辦呢?”
何光華沉吟片刻,說道:“殿下,您知道咱們現在最缺什麽嗎?”
李鐸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有些摸不著頭腦:“最缺什麽?”
“咱們不缺精兵、不缺猛將、也不缺堂堂正正的道統權威,”何光華歎口氣:“唉,我們最缺的是深諳朝堂政治的謀臣。就像現在,陛下輕描淡寫的一紙詔書,我們既不清楚背後的緣由,也無法繼續明刀明槍的發動兵諫。”
何彪問道:“為何不能兵諫?”
對於這個問題,在場的眾人都很想知道答案,隻聽何光華道:“我們在帝都搞出這麽大的動靜,武威軍神策軍互有損傷。而太子殿下又拒不奉詔、擅離東宮和帝都。無論怎麽看,定個抗旨謀逆之罪都不為過。可是,陛下不僅不降罪,還特命太子撫政洛陽,我等也具有封賞,為什麽呢?”
武將們捉摸不透其中原委,都屏息凝神聽他繼續講:“因為如果現在陛下撕破臉,定太子殿下有罪,那我們就絕不可能坐以待斃。等到兩軍對決時,他可以說我們謀反,我們也可以說他有意違背神聖盟約,大家各說各有理。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立刻就會出現皇帝與太子分庭抗禮的局麵。而地方的官署和軍隊中的各個派係,也勢必將紛紛站隊,攪入局中。到那個時候,陛下既不能一口吃掉我們,我們也未必能攻克帝都,雙方將陷入難以預料結果的長期對峙。”
蒯印點點頭:“上柱國言之有理。現在明旨一發,天下皆知皇帝仍然守約,還對殿下及我等將士恩寵有加。若是我們此刻還要提兵逼宮,那麽便會因為師出無名而導致軍心不穩。用不了多久,各路勤王大軍便會及時趕來,以平叛的名義將我們消滅於帝都城下。”
李鐸皺眉道:“要是這麽說,那本宮就乖乖趕赴洛陽嗎?接下來會怎麽樣呢?”
“所以說,我們最缺謀政的良臣。”何光華無奈道:“接下來會怎麽樣?我們又該如何應對?如此複雜的問題,實在不是我們這幫隻知道舞槍弄劍的大老粗能夠想透徹的。眼下,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殿下您還安然無恙,軍隊也還在我們手中。這恐怕是目前最好的境況了。”
聽完何光華的分析,劉一傳欲言又止,他旁邊的何彪忍不住搶先道:“皇帝不僅加封賞賜我們屯衛軍,而且還有其他旨意。”
“什麽其他旨意?”何光華隱隱感覺有些不妙。
劉一傳沉聲回答:“陛下要帝都附近的屯衛軍即可開赴邊關,馳援安西都護府,協防玉門關和陽關。”
蒯印驚道:“好狠啊!”
何光華心中暗道:皇帝老兒李坤,你果然有手段。剛才的詔書中,隻說讓武威軍隨扈太子,並未提到屯衛軍,當時他就已經覺得不妥。現在看來,此計確實非同一般。
“恩寵信任、加官進爵”在先,“民族大義、國家安危”在後,輕而易舉之間,便分化掉何光華手中一支重要的武裝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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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屯衛軍敢抗旨不從嗎?
放著迫在眉睫的敵國外患不管,死皮賴臉的留在帝都,其心可誅也!到時候,屯衛軍上上下下都會被扣個“不忠”的可恥帽子,遭到世人唾棄。
搞不好,還要讓奉旨“撫軍監國”的太子殿下站出來,親自明正典刑,嚴懲劉一傳等人,那樣熱鬧可就搞大了。
但是,屯衛軍一旦離去,遠赴西域邊疆,先不用說其戰況如何,僅僅從宮裏發出幾道金披敕令,旁邊再配合上安西都護府的壓製,就能輕易把屯衛軍中的高層指揮官來個大換血,全部由皇帝信任的將領頂替接管。
從此,何光華就再也沒辦法得到屯衛軍的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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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鐸一言不發,靜靜的看著何光華,等他拿主意。
何光華倍感壓力。
他倒背著雙手,在主帳前的空地上來回踱步,時而停下來低頭沉思,時而抬頭仰天出神,周圍眾人都默默的看著他。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何光華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衝大家笑道:“嗬嗬嗬,如此說來,倒也不失為兩全之法。此次行動,我們是想擁戴太子殿下盡早即位,執掌大唐江山。以免夜長夢多,被小人覬覦寶座,以至於生出變數。但就現在的局勢來看,恐怕時機還未成熟。”
他頓了頓,從容自信的說:“如今,陛下仍在盛年,帝位穩固。況且也並未明確流露廢儲之意,我等尚不能急於一時。再者,此刻西域變亂,帝國邊關危急,實在不應該在內部自亂陣腳,最後被外敵所趁。所幸的是,有我們一幫赤膽忠心、維護神聖盟約的忠臣在,殿下可以巡視東都洛陽,行使撫政監國的大權,儲位更加穩固。即便是發生什麽不測,仍有自保之力。所以我等還是先奉旨行事吧。”
“那麽,我們去西邊?”劉一傳疑惑道。
“對,去玉門關。”何光華明確道:“一傳,此去西域邊疆,切記以防守為上,不可與突厥人輕起戰端。你必須牢牢掌握住屯衛軍,如有任何變故,必須要先行派人趕赴洛陽,求取太子殿下的旨意,再做定奪。”
劉一傳鄭重的點點頭。
囑咐完屯衛軍大統領,何光華又對蒯印說道:“你趕緊派出信使,請吳先生來洛陽,越快越好!”
蒯印領命飛奔而去。
何光華轉向李鐸,深深一躬:“殿下,您若無異議,咱們這就起駕洛陽吧。”
大唐皇太子微微頷首,溫言道:“從此,就有勞何太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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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安化門,城樓。
皇帝李坤一身白色文士裝,外罩黑鵝絨大氅,站在清冽的寒風中,遙望城下不遠處的連綿軍帳。
半個時辰前,左右武威軍開始集結動員,陸續拆營拔寨、整理行裝。
已經變得有些零落的軍營正中,樹立著兩杆大旗。
一麵是純黑色主帥大纛,旗幟中央一個鬥大的“何”字,兩旁寫著“大唐上柱國武威大將軍忠勇侯”;
另一麵旗幟隻寫了一個“李”字,鮮紅的筆畫,在明黃色的旗麵上顯得有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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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坤望著那麵臨時找來、代表太子禦駕所在的黃色大旗,不禁有些微微的惆悵。
內侍總管福寶輕聲道:“大家,城上風硬,還是回宮吧……”
見李坤沒有回應,站在旁邊的張策道:“陛下,微臣作為太子少師,沒能盡到職責,令東宮殿下身處困境,實在難辭其咎……還請陛下責罰。”
李坤轉過頭,看了一眼張策,仍然沒有說話,沉默片刻後繼續向遠方眺望。
“陛下不必過慮,”徐成淼躬身道:“明鑒司有辦法從洛陽把太子接回來……”
張波聽聞此言,心道:北衙明鑒司所謂的“接回來”,恐怕用“綁架回來”形容更貼切,而且不用分是活人還是死屍。
他正要說話,突然有人扯他衣袖。愕然看去,正是老將軍胡雲天在朝他微微搖頭。
隻聽李坤悠悠道:“接回來又如何?人回來,心也回不來。”
雷桓拱手肅容,說:“陛下,臣以為徐大人的建議值得考慮。難道您就不擔心,太子殿下會受到何光華的脅迫嗎?”
“鐸兒總要長大的,”李坤語氣加重幾分:“既然要長大,就必須學會如何麵對權臣,學會如何生存自保……”
說到這裏,李坤有意識的避開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屯衛軍奉詔開拔了嗎?”
張波回稟:“啟奏陛下,屯衛軍統領劉一傳已經派人複旨:全軍立即奉命出征。兵部簽發的行軍執節也送到了屯衛軍主帳。”
“好,好,很好。”李坤鬆口氣,欣然道:“他們肯聽話,這事就好辦。西邊也確實很緊急,不能沒人管。”
胡雲天顫顫巍巍的說道:“咳咳……陛下,老臣以為……咳咳咳,此事沒那麽簡單。咳咳……劉一傳那兩把刷子,怕不是突厥人的對手……咳咳,咱們還得早作打算啊。”
被胡老將軍連咳帶喘的如此一說,大唐皇帝李坤立馬覺得身上的寒意又平添幾分,也不知道是因為身冷還是心冷。他急忙說道:“對對對,愛卿講的有道理,鐸兒這邊暫且先不用分太多心,咱們趕緊回宮,商量商量西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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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承業二十一年的帝都騷亂,就以這樣的“和平”方式,暫時落下帷幕。
後世史官在記述這段經過的時候,往往語焉不詳,版本迭出,且前後矛盾。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除了當時個別幾位有資格參與其間的重臣名將外,沒有誰能真正說的清楚,那天長安究竟發生了什麽。
人們隻能看到的是:某個風和日麗的尋常春日,左武威軍突然進入都城、封鎖朱雀大街;然後,他們又被神策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趕出帝都;再然後,就是宮中傳出那篇名動天下的詔書——東宮撫政;再再然後,就是太子領著武威軍前往洛陽、十萬屯衛大軍出征兩關;再再再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你要說這不是叛亂吧,不對。
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連續出現違旨犯禁的武裝流血事件,莫名其妙的死了成百上千個士兵以及十幾位高級官員,其中竟然還包括左武威將軍陳雲帆以及兵部侍郎戚興這樣的大人物,實在是匪夷所思。
可你要說就是叛亂吧,也不對。
皇帝依舊是皇帝、太子依舊是太子,整個亂局中並沒有人被定罪謀反,更沒有人因此被抄家滅族。
傳聞中的始作俑者——上柱國何光華,事後還被加官進爵,仿佛立了什麽大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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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依照比較官方的說法,該事件的性質為:小規模的治安騷亂。
至於騷亂的起因,則是右神策軍某位馮姓軍官,與左武威軍某位劉姓軍官,因為爭搶“怡紅院”的頭牌姑娘翟嬌嬌,雙方發生激烈口角,近而大打出手;大量所屬部隊的人員參與鬥毆,以至於持續引發衝突升級。
所以,這起被命名為“風流債(馮劉翟的諧音)騷亂”的治安事件,最終由京兆尹府的莫忠大人承擔責任。
因為莫大人治理不力,所以被罰一年的俸祿,其餘負責京城治安的府軍長官紛紛撤職查辦,而長安知名的娛樂場所——怡紅院,停業整頓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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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時的人們並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小騷亂,不過隻是大戲開鑼的前奏而已。
真正的驚濤駭浪,才剛剛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