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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其罪難治

  阿思佳站在武威軍陣營後方的小丘上,眺望著不遠處的帝都。


  這座龐大的都城,仿佛一隻來自上古時期的洪荒巨獸,靜靜俯臥在渭河平原。兩道湍流大河一遠一近,拱衛在它的身旁。


  傍晚柔和的陽光自阿思佳身後湧來,映照在近十丈高的巨大城牆上,將這麵綿延十幾裏的青灰牆體,渲染成暖暖的橘紅色。


  比城牆還高的建築物,在城中鱗次櫛比、層層疊疊,無聲的彰顯著世間繁華。


  這便是“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壯闊之城,這便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帝國中樞。


  千百年來,這座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曾經入過多少帝王英雄的夢境;這裏發生過無數氣壯山河、可歌可泣的故事,又不知有多少傳送到了萬裏之外的異域邦國,成為了孩童們朝思暮想的聖地。


  看著它,阿思佳有些入神了。


  胡飛趁著大將軍進城,偷空跑來探望阿思佳。因為有他的特別關照,看押戰俘的士兵們,都不怎麽為難這位突厥公主。隻要不是逃跑,基本上不會限製她的行動自由。


  胡飛輕輕走到阿思佳身旁,也默默的望了一會兒眼前的巨城,轉頭問道:“殿下是頭一次見到帝都吧?”


  阿思佳仍然凝視著眼前的宏偉景象:“不,這是我第二次到這裏,也算是故地重遊。”


  胡飛很吃驚:“第二次?殿下之前來過?”


  阿思佳沒有回答他,仿佛已經沉浸在了遙遠的回憶之中。


  胡飛看著阿思佳輪廓分明的側影,被她嬌美豔麗的容顏攪得有些心緒不寧,暗暗自忖:這位公主真是天生麗質,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那麽完美無暇。


  阿思佳察覺到胡飛正盯著自己發呆,也轉身問道:“胡將軍,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麽?”


  胡飛聞言清醒過來,趕忙回應:“啊?在想什麽?”


  阿思佳衝胡飛調皮一笑,說:“我在想,一會兒兩邊打起來的時候,我究竟是該選擇逃跑呢?還是該留在原地不動?”


  胡飛尷尬的笑笑:“殿下說的什麽意思,在下聽不太明白。”


  阿思佳沒有放過他,指著前麵的武威軍道:“你們來到這裏,既不安營紮寨,也不下馬歇息,竟然擺出了一個魚鱗陣。大將位於陣形後部,主要兵力則在中央集結,分作若幹魚鱗狀的小方陣,一層壓一層,按梯次配置。陣型正中的前端部分,形狀微凸、布置密實,是大軍突擊主力所在。若是我沒有記錯,這應該是典型的進攻陣形。”


  胡飛用咳嗽掩飾著尷尬:“咳咳……殿下真是見識高明,在下佩服。”


  阿思佳笑道:“胡將軍,請你告訴我,為何我會有這樣的錯覺:看你們的架勢,好像麵對的這個地方,並非唐國的都城,反倒像是我突厥大汗所在的黃金牙帳?”


  聽著鷹揚公主這番奚落,胡飛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這臉實在是打的啪啪響,可他又真的是偏偏無法解釋。


  遠征西域的武威軍,連戰場都來不及打掃,便急急忙忙的班師回朝。一路上潛蹤匿行快馬加鞭,有意避開了沿途所有城池和驛站,就這麽忽然之間列陣於帝都西門外。


  看看對麵的右神策軍,好像是驚得炸了毛的兔子一般,上躥下跳如臨大敵。帝都各處的箭樓刁鬥鼓號齊鳴;城牆上更是旌旗紛亂人影閃動。


  現在,除了擋在西麵三座城門外的六千神策騎兵,帝都西南角和西北角附近,也隱隱約約聽到了馬蹄聲。用膝蓋想想也知道,這應該是其他的神策軍正在向此處包抄合圍。


  毫不誇張的說,現在還沒有打起來,真的是對方難能可貴的克製了。


  何光華隻在臨走的時候,向大家簡單交待了幾句。說是太傅韓如柏可能是遭到奸佞小人的毒害,而陛下隨時有危,所以他要入城去調查真相,戡平朝廷禍亂。若是右神策軍敢有異動,眾將可聽從參軍蒯印的號令,立即放手反擊,奪門入城。


  胡飛覺得,這個命令實在是很扯淡。


  異動?什麽算是異動?右神策軍對我們發動襲擊?還是我軍被右神策軍圍困?

  奪門?就憑這三萬騎兵,任何攻城器械都沒有準備好,怎麽去奪帝都的城門?再有,進攻受阻時該咋辦?是全部戰死,還是罷兵撤退?


  這個亂七八糟的命令,竟然出自身經百戰的何大將軍之口,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令接下來的話盡量顯得合理些:“殿下你誤會了。我軍接報,朝中有重臣辭世,統領大人擔心一些宵小之輩會趁機擾亂,故而采取有備無患的策略。請殿下放心,無論遇到什麽情況,在下都會力保你的安全。”


  阿思佳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哦,原來是這樣啊,那就好……對了,胡將軍,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你能替我保密嗎?”


  “請殿下放一萬個心,”胡飛頗有些受寵若驚,急道:“在下對天發誓,絕不會把殿下所說的話泄露給任何人!”


  阿思佳欣然點頭,把嬌豔欲滴的小嘴湊到胡飛耳邊,邊嗬著氣邊低聲道:“好,那我告訴將軍,其實我不是突厥阿思佳公主……真正的公主早已經在進玉門關之前,被你親手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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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威軍到來的消息早已報進宮中。


  此時,大唐皇帝李坤,正麵無表情的盯著禦林軍大統領雷桓和太子少師張策,一句話都沒有說。站在他身側的內侍總管福寶發現,陛下的袖子在微微的抖動。


  雷桓忍不住開口了:“何光華這是謀逆!請陛下頒旨,讓臣去將何光華擒來問罪。”


  張策輕輕咳嗽了一下,悠然道:“請雷統領稍安勿躁,此事還需三思。右神策軍有四萬人馬、京兆府兵丁約五千上下,加上您麾下的兩萬禦林軍,差不多六七萬人。林老將軍帶著左神策軍就在朔陽城,快馬一天即至。以目前帝都的防禦力量,保證陛下和都城的安全,絕無問題。”


  雷桓打斷他的話:“正是因為勝券在握,沒有什麽顧忌,才應該立即擒拿何光華!”


  “罪名呢?”張策皺了皺。


  雷桓氣道:“張大人明知故問。未奉旨,兵脅帝都,謀逆罪!”


  張策歎了口氣:“唉,統領怎能斷定他未奉旨呢?”


  雷桓聽張策這麽問,疑惑不解的看著皇帝陛下。


  李坤沉默片刻,開了金口:“何光華奉朕的旨意,率軍馳援安西都護府。金披敕令、虎符、行軍執節,一樣不少。朕是從帝都送他走的,要回來,自然也是回帝都。”


  雷桓奇道:“可既然是遠征西域,這勝負未分,陛下並未召他回師啊。”


  李坤一臉無奈,挖苦道:“能這麽大搖大擺的回來,不用想也知道,何光華肯定是打勝了唄。”


  “陛下英明。”張策點點頭,認真分析著:“何光華定然是已經取得了勝利,而且是大勝,所以才能如此有恃無恐。雷統領,你想過沒有,何光華此舉其實是一種試探。你若是跑去問罪,他大可以解釋說西域戰局已定,突然聽到傳言說韓太傅辭世,帝都發生異變,因為惦念陛下的安危,所以才會沒來得及請旨便匆匆趕回。他令、節、符俱全,又是正二品的大將軍,完全有資格臨機決斷。這種情況下,何光華頂多是認個錯,說自己未能查實消息真偽,有驚擾聖駕之罪。但是他剛立下新功,又屬救駕心切,你又能拿他如何?”


  張策頓了頓,見皇帝不住點頭,繼續道:“若是硬壓他的罪名,全軍將士會怎麽看?一旦給何光華落下口實,城外那三萬黑甲騎兵,會眼睜睜看著你抓人嗎?還有駐紮兗州的另外三萬武威軍、以及他的門生故舊、各州郡的都督和折衝將軍們,會甘心嗎?一旦軍方鬧將起來,甚至連屯衛軍、神策軍都可能會跟著出亂子。”


  雷桓聽張策這番話,不由的冷靜下來,說:“嗯,張大人確實言之有理。可是末將不明白,何光華在試探什麽呢?”


  皇帝李坤心中默想:他在試探我這個老頭子的心思唄。


  “他是在試探陛下的聖心。”張策像是聽見李坤的心聲一般:“他想看看,韓太傅走後,陛下對他何光華的態度如何。”


  聽到這裏,李坤忽然疲憊的擺擺手:“不說了,其實也沒多大的事。何光華不是當年的晉王。估計這次在西域又打了大勝仗,高興的有點過頭了。出征前朕答應過何光華,得勝歸來便賞他個上柱國當當,那時候如柏也在場,他也是同意的。福寶……”


  內侍總管輕聲答應:“老奴在。”


  李坤緩緩說道:“下詔給中書省,讓他們擬旨:晉升何光華為上柱國,封忠勇侯、邑千戶。其他將士則交由尚書省論功行賞。旨意擬好了先擱著,待他呈報戰果後,再讓門下省複核頒發。你速去右神策軍的衛所,跟馬洪傑打個招呼,就說是朕讓何光華回來的,不必緊張啦。命武威軍就在城外駐紮,何光華先回府暫歇。”


  “遵旨。”


  看著福寶轉身離去,李堪又對雷張二人說:“得啦得啦,你倆也暫且退下吧。朕上了年歲,這麽稍微坐一會兒啊,是腰也疼、背也疼。”


  打發走了雷桓等人,李坤臉上的皺紋忽然好似加深了幾分。


  他望著窗外漫天火紅的晚霞,喃喃自語道:“皇兄啊,你走的倒是幹脆,把這麽重的擔子丟給我。皇帝有什麽好當的,操碎心,受盡氣,還得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殺死,我都整整二十年沒睡過安穩覺了。唉,實在太坑人啦。不過也不能怪你,都是韓如柏那個混蛋坑我!他坑我,我也坑他,累死這個狗日的……不過沒了韓老倌,今後誰來幹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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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光華一進城,便接到了內侍監急慌慌送來的聖旨,情況果然如他所料。


  沒有了韓如柏,逍遙老兒李坤就算手握重兵,也沒有膽子跟自己撕破臉。即便是像今天這樣冒犯天威,這位“頂班皇帝”也隻能打落牙往肚裏吞。


  兵脅帝都這一招看似凶險,其實前後應對之策早已算透。


  若是皇帝問罪,他何光華便將計就計,自請重罰。然後再讓朝中的軍方重臣叫屈求情,同時聯絡各地心腹將領尋釁鬧事,弄的李坤進退兩難,最後隻能乖乖就範;

  若是現在這個情況,則可趁勢在朝堂上立威,壓過柳詩名的勢頭,順利接替韓如柏死後空缺的權力空間,總攬朝政。


  想到這裏,何光華略感滿意,吩咐傳令城外的將士安營紮寨,等候天子犒賞。自己則率領親兵返回府邸休息。


  傳令兵手持何光華的令箭,喊開城門,飛馬來到帝都西門外。


  此時,原本在此布防的右神策軍早已經撤得幹幹淨淨。沒有了阻礙,快馬一路狂奔,隻半盞茶的功夫便到達武威軍陣前。


  蒯印接到何光華的指令後,立時鬆了一大口氣,然後急忙升帳部署,命令各旗、營、隊分別紮寨,休整歇息。另外,又派遣兩千名巡騎,在方圓五裏範圍內警戒。


  忙活老半天,終於把一切布置停當。蒯印環視眾將,發現大家都在,隻獨獨缺了驃騎都尉胡飛,心中不禁有氣。


  平日裏,蒯印和胡飛就尿不到一個壺裏。他二人經常在帥前爭執,誰也不服誰。


  蒯印本想借此機會發作一番,治胡飛一樁擅離職守之罪。若是能趁著自己代行指揮的機會,結結實實打胡飛一頓軍棍,哪怕臭罵一頓,也是很解氣啊。


  但是,蒯印心裏還是有顧忌。胡飛在武威軍中素有威望,軍中將士大都敬服他的人品和功夫,若是自己此時雞蛋裏挑骨頭,故意找胡飛的茬,搞不好會得罪很多人。


  思來想去,最後蒯印還是決定作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實蒯印哪裏能想到,就在他天人交戰,猶豫是否要整治胡飛的時候,“豐神俊朗”的胡大都尉,正坐在後方小丘頂上懵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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