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 血紅(二)
對於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來說,孟夕嵐心裏很清楚,自己身上的這點傷,還不足以致命。
不過,為了演好這出“苦肉計”,她的確是下了狠手。若是焦長卿不能及時趕到,流血過多,自己也是一樣會沒命。
很快,焦長卿從內殿之後繞路而來,入內參見。
待他看見孟夕嵐滿身是血,臉色蒼白,躺在床上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怔住了,宛如五雷轟頂。
宮中遭遇巨變,這些天他一直被囚禁在太醫院內,寸步難行。他知道,褚靜川此番回來必定是別有用心。隻是他沒想到,他會真的對孟夕嵐動手!
溫和了一輩子的焦長卿,生平第一次瞪著氣到發紅的眼睛,咆哮著向褚靜川衝了過去。
“褚靜川,你這個卑鄙小人!”
對女人動粗的男人,都很卑鄙。
若是平時,褚靜川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焦長卿撂倒,他隻是個身形單薄的太醫,身上根本沒什麽力氣。然而,這會兒因著孟夕嵐流血不止,他一時發蒙,竟沒提防焦長卿突然衝過來,結果結結實實地挨了他一拳。
褚靜川腳下稍微踉蹌了一下,但還不至於站不穩。
焦長卿像是瘋了一樣地看著他:“你怎能傷她?”
褚靜川看了他一眼,神情複雜至極,沉聲道:“你馬上替她療傷,若是她死了,你也活不了。”
他現在已經顧不得生氣了,再不把孟夕嵐的血止住,他就要發瘋了。
焦長卿冷冷看他:“若是娘娘不在,我也絕不苟活!”
褚靜川聞言眸光一沉,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心髒瞬間收緊,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揪住了一樣。
焦長卿上前過去檢查孟夕嵐的傷口,此時此刻,他已經顧不上什麽避諱不避諱,撩起她的衣裳,伸手直接碰觸她的皮膚。
宮女們已經開始忙碌起來,許是心慌的原因,大家紛紛忙中出錯。
竹露不在,沒人拿主意,沒人吩咐叮囑,這可不行。
竹露匆匆趕到,得知娘娘受傷,也是大受打擊。
她的臉色刹白,齒間發顫,走進內殿,含淚看向褚靜川,眼中湧出深深地恨意。
褚靜川的視線一直落在孟夕嵐的身上,半刻也不離開。
焦長卿仔細看過,方才安心。
孟夕嵐的傷並未傷及五髒,隻需把血止住,再用蠶絲做成的白線縫住傷口,護好傷口即可。
雖是皮肉傷,但孟夕嵐到底是女子之身,怕是難承受得住這皮肉之苦。
焦長卿連忙讓竹露去熬煮安神湯,喂著孟夕嵐喝下。
這湯藥可以讓她昏迷麻痹,卻不會傷及她的身子。
隻需一個時辰之後,待他處理好她的傷口,她就會蘇醒過來的。
褚靜川站在幾步之外,看著孟夕嵐飽受著皮肉之苦,額上青筋隱現,眼神冷凝。
他手上的血跡已經慢慢幹了,不再紅得那般刺眼。
褚靜川抬眸看向床榻,隻見孟夕嵐的臉色已經白到幾近透明,連嘴唇都微微泛白。
焦長卿親手替她縫合好了傷口,跟著他擼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
竹露淚汪汪地站在一旁,不解其意,正欲發問,卻見焦長卿用薄薄的竹片,將自己手臂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大人……”竹露驚呼一聲,身後的宮女也嚇到退到一旁。
褚靜川盯著他看,質問他道:“你要做什麽?”
焦長卿冷冷地瞥他,沉默不語。
他把流血的傷口,送到孟夕嵐的嘴邊,隻用自己的血,喂到她的嘴裏。
“這是……”如此觸目驚心的場景,任誰看了都難以接受。
“娘娘失血太多,這是補血最好的辦法。”焦長卿淡淡說道。
褚靜川聞言不由一怔。
他居然肯為了她這麽做……以血為藥,這到底是忠心,還是專情?
一滴滴地血,緩緩流入孟夕嵐的嘴,潤紅了她的唇。
蒼白如紙的臉頰,更稱得那紅唇妖豔詭異。
焦長卿看著她的臉,喉間驀地哽住,欲哭卻是無淚。
他守了她十幾年,事事小心,可還是沒能護她周全。
焦長卿低了低頭,仿若自言自語道:“娘娘,長卿會把您治好的。”
血液漸漸凝固起來,這傷口就沒用了。焦長卿想都沒想,再次拿起竹片,又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一道。
他毫不猶豫的樣子,讓竹露心中感激不盡。她跪地謝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十幾年的風風雨雨,到頭來隻有焦長卿才是最可靠的。
折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蒙蒙亮了,孟夕嵐才從傷勢中,轉危為安。
這一夜的煎熬,自然苦澀難言。
焦長卿熬得雙眼通紅,竹露擔驚受怕,一夜間便瘦了一大圈。
褚靜川也是一夜沒有闔眼,他在等,等到孟夕嵐無恙,方才轉身離開。
昨晚,城外有人送來捷報。
周佑宸困守滄州三十天,終於攻破了周佑龍的鐵桶陣。周佑龍潰敗不堪,不願被俘,結果當場自盡了。
做了還不到二百天的皇帝,周佑龍還是敗了。
周佑宸取得大勝,第一時間回信京城。這場仗既然大勝了,那麽就說明周佑宸稍加休整一番,便要啟程回京了。
褚靜川回京奪宮,一手控製住了太子殿下,這個消息一直被他嚴加封鎖,壓得實實的,全城緊閉,半點兒也沒有走漏出去。
褚靜川之所以嚴加封鎖消息,就是為了瞞住周佑宸,讓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返回京城。
然而,這捷報一到,事情就到了關鍵的時候。
太子代理朝政,得到這樣的捷報,必定要以兒臣之名,向皇上道賀,甚至還可以父皇之名,大赦天下。
捷報已到,可京城的天已經變了。
褚靜川必須要知道,周佑宸的手裏還剩下多少兵,這樣他才好再做籌謀!
京城在他的手裏,太子在他的手裏,還有孟夕嵐……關鍵時刻,他們都是他製約周佑宸的籌碼。
皇上的捷報,緊緊地攥在褚靜川的手裏。在他想好對策之前,他是不會讓別人看見半分。
太子不可知,孟家更不可知……
…
整整十個時辰,孟夕嵐又一次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虛弱不堪地走了回來。
她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是焦長卿。
他憔悴不安的模樣,她不是第一次見到了。
看見焦長卿的那一刻,孟夕嵐就知道自己沒事了。有他在,她就有一直苟活下去的機會。他對她的深情,早已化成深入骨髓的執念,他不許她老,更不許她死。
在他的麵前,她永遠都要光鮮亮麗,滿身驕傲。
“娘娘……”焦長卿輕聲喚道。
孟夕嵐朝著他微微點頭,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悵然的笑。
身體傳來的陣陣痛感,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起來。既然還活著,她就要繼續謀下去。這一招“苦肉計”,雖是臨時起意而為之,可看起來有了足以亂真的效果。
焦長卿見她微笑,頓時心下一鬆,隻覺自己能好好喘口氣了。
孟夕嵐注意到焦長卿熬到紅腫的雙眼,輕啟嘴唇道:“我睡了多久?”
“已經十個時辰了。”焦長卿收拾情緒,後退一步。
“十個時辰……”孟夕嵐艱難地動了動,卻見焦長卿上前阻止:“請娘娘不要動,小心傷口!”
孟夕嵐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身體,繼而發問道:“會留下疤痕嗎?”
長長的道口,若想半點傷疤都不留,不知又要用多少的玉膚無暇膏。
焦長卿微微沉吟:“娘娘,不必擔心,臣會想辦法……”話未說完,孟夕嵐便輕輕擺手:“沒關係,留著也無妨。”
若是留著這道疤,一定會讓褚靜川內疚一輩子的。
“大將軍呢?”
焦長卿臉色微變:“臣不知!”
孟夕嵐聽出他語氣的異常,“他沒有傷我。”
焦長卿微一沉吟,反問道:“是嗎?那娘娘脖子上的淤青是怎麽來的?”
他看的真切,那必定是褚靜川所為。
想起這些日子,她所遭受的種種,焦長卿心內如焚,再也顧不得其他,深深吸氣,然後開口道:“娘娘,臣可以想辦法救您出去。”
他手中有一種藥,可以讓人陷入假死狀態。
孟夕嵐早知道他有這種本事,輕輕搖頭:“你要我逃去哪兒?我就算逃的出這皇宮,也逃不出京城……而且,若是我逃了,太子怎麽辦?孟家怎麽辦?”
焦長卿眸光一黯:“娘娘,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您已經為太子,為孟家付出太多了!”
兩世為人的煎熬,誰能明白?她這一輩子都力爭上遊,逆風而行。然而,這世上,又有誰能為她一個人掏心掏肺?
“娘娘,您不能再留在宮裏了!”繼續讓她留在褚靜川的身邊,她隻有死路一條。
孟夕嵐聞言,唇邊揚起一抹笑,並非苦笑。
“現在還不是認輸的時候!褚靜川還是在乎我的,正如我還在乎他一樣!”
焦長卿聽了這話,目光微微凝了一下,隨即又問:“娘娘,您不會是覺得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吧?褚靜川走到這一步,他不會回頭的!”
孟夕嵐稍微閉了下眼睛:“我不要他回頭!我隻是要他輸……”
他的心腸還不夠狠,他一定會輸的。
褚靜川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隻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盡管明知勝算不大,然而,他還是傾盡一切。
焦長卿聞言神情糾結,搖頭道:“娘娘,您這是苦肉計。”
孟夕嵐有些累了。“本宮自有分寸,還請大人不要告訴太子……”話未說完,她再度陷入疲憊之中。
焦長卿看著她昏睡的臉,暗自神傷。“孟夕嵐,你要撐到什麽時候?”
當褚靜川再來的時候,竹露正在給娘娘換藥,見他默不作聲地走近,立刻臉色一變,小心的拉好娘娘衣裳,然後站起身來,直視褚靜川的眼睛,咬唇哽咽道:“大將軍,您放過娘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