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 一葉障目(三)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
金黃色的日光淡淡傾瀉而下,照著盈盈池水,金光燦燦,宛如鋪滿碎金屑。
長生坐在池邊的亭子裏,麵前隔著一本攤開的書,手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茶。
他既然沒有看書,也沒有喝茶,隻是靜靜地坐著。清雋的眉眼間,帶著幾分不符合年紀的深沉。父皇因為西北的戰事,心情沉重,讓他也感到了壓力。
這兩天,父皇不讓他去議事,隻讓他自己一個人靜靜看書,補補功課。
無憂一直在慈寧宮等著她,可等來等去,都沒有等到他來。
母後午後就出去了,她不喜一人呆著,便去太子宮來尋他。
這會兒,天氣已經轉涼了。
他還穿著長衫坐在外麵,身上連件披風都沒沒有。
無憂暗暗搖頭,走到近處道;“你這樣著涼了可怎麽辦?”
長生緩過神來,回頭看她,目露詫異:“姐姐……”
無憂看了他一眼,轉頭吩咐小常子道:“你去拿件披風給太子殿下。”
長生起身道:“我不冷,無礙的。”
無憂仍是堅持:“還是披上吧。”
她見他的麵前攤著一本書,便低頭看了看,隻道:“你在看什麽書?”
他拿起封麵一看,發現是兵書。
無憂心中一沉,隻道:“你還在想著打仗的事。”
長生隻把書本一合,卷在手裏:“姐姐別管這些了。”
無憂坐到他的對麵,靜靜道:“外麵的事,我也知道一點點。母後現在也是為了這件事情煩心,我什麽忙都幫不上,我能陪你說說話,也是好的。”
說話間,小常子已經取來披風,輕輕給太子披上。
“突厥十六部,蠢蠢欲動,這場仗早晚都要打。”長生一邊說一邊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其實,我的眼睛和那些野蠻人一樣……”
無憂聞言立刻蹙眉,對著他噓聲道:“這種話不是亂說的。你的眼睛和父皇一樣,一樣那麽好看。”
他有一雙深褐色的眼睛,每每在陽光之下,就又變成了琥珀色,像是寶石一般,熠熠生輝。
長生聞言,眸光微閃,他再度看向遠處道:“父皇總是和我說,那些突厥人有多可怕。我也想要親眼見識見識,所以,總有一天,我要去的,我要去那裏看一看。”
無憂聽了直搖頭,手指繞著手中的帕子道:“不要說這樣孩子氣的話。”
長生反駁她道:“我不是孩子氣。姐姐,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他知道什麽是戰爭?他知道戰場上的人命有多脆弱?
無憂聞言微微一怔,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了。
“長生,你的確是長大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有自己的主意,你有自己的想法。可你是太子,倘若父皇不在京城,你要負責保護這裏,保護母後。”
她不太懂那些政治上的事,也不能那些利益算計。她隻知道長生是母後最最重要的人。
長生見她眉間有憂色,緩緩走到她的身邊,摸摸她的頭道:“我會保護好你們的。”
他像個哥哥一樣地安撫她,他本就比她高出半個頭來。
無憂嘴唇微微動了一下,看著眼前眉眼溫和的長生,突然覺得他真的長大了,完全像個大人一樣。
她忽然想起他掌心上的傷,一把抓過她的手,低頭看了一下。
那些傷疤已經長好,隻是他指節上的繭子更厚了。看來,他最近一直在練習射箭。
她的手很軟,他的手卻很硬。
長生喜歡她柔軟的指尖和溫暖的掌心,忍不住輕輕回握住她的手。
他什麽都沒說,一言不發,隻是握著她的手。
無憂呆了一呆,隻覺這樣不好,正欲後退掙脫,卻聽他開口說話:“姐姐的手軟軟的,還和小時候一樣。”
他還記得小時候,姐姐用手拍他,哄他睡覺,推他坐秋千的情景。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惆悵。
無憂聽了這話,沒有後退,由得他一直握著自己的手。“你的手,小時候也是軟軟的,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的。長生……有時候,我真希望咱們永遠都不會長大。”
成為大人之後,她的煩惱多了,快樂少了。他們之間的相處,也不如從前那般快樂自在了。
無憂低了低頭,頰邊的一縷發吹拂過臉頰,惹得她癢癢的。
長生抬眸看她,伸手替她理了理耳邊的碎發,深深一笑:“姐姐總是說我孩子氣,你才是真正的孩子氣。我和姐姐不一樣,我很喜歡長大,更喜歡長大之後的姐姐。”
這一句含蓄的表白,讓他的心跳一陣加速。然而,無憂並無多想,甚至無心去想其中的話外之音。
長生見狀,倒是微微鬆了一口氣。
他慶幸她沒有多想,因為隻有這樣,他們才會自在相處。
…
一連三日,孟夕嵐每天都去京中大營的兵場。
她貴為皇後,卻親自上門求見。可惜,她的態度並不能讓褚靜川心軟。
他不顧她的身份,隻把她晾在一邊。
他繼續操練兵士,不管她幾時來,更不管她幾時走。
小春子一次又一次地過來請他,可他都是置之不理。
翡翠替主子不值,眼見天色漸晚,便道:“娘娘,褚將軍怕是不能來了,咱們還是走吧。”
這個褚靜川,也真是太不知好歹了。他以為他是什麽人?娘娘給了他這麽大的麵子,他卻還不知天高地厚……
娘娘也是夠能忍得了。
孟夕嵐垂眸斂目,想了一想,方才起身道:“算了,明兒再來。”
翡翠聞言微怔,隻道:“娘娘,咱們明兒還來啊?”
“當然要來。”
她一定要說服他才行。沒有退路,也沒有捷徑。
翌日一早,孟夕嵐按時出宮,來到大營。
這次褚靜川見了她,仍是那副冷冰冰的麵孔,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語氣。
“皇後娘娘,這是把微臣當做是諸葛亮了。臣如何擔當得起……”語畢,他抬頭緊緊盯著孟夕嵐,唇角微挑,神情嘲諷。
孟夕嵐靜靜聽著,衣袖下的手指慢慢收緊,又慢慢鬆開。
“這是本宮的誠意。”她淡淡回應了一句。
“娘娘這麽做,皇上舍得嗎?”褚靜川繼續問道。
“身為夫君,他自然舍不得……但身為國君,他總要以大事為先。”孟夕嵐四兩撥千斤,不管他怎麽拱火兒,自己都不氣不惱。
她越是平靜,他就越是沒轍。
褚靜川果然冷下臉來,心中著實壓抑了一番。
“臣說過,隻要娘娘給我一個理由,讓臣心甘情願為娘娘送死。”
孟夕嵐看著他,靜靜道:“本宮找不到理由給你。”
褚靜川聞言輕笑一聲,略帶嘲諷之意。
“褚靜川,咱們之間就算不能冰釋前嫌,但還可以相互利用。”
孟夕嵐雖然輕言細語,但每句話都含義重重。“褚靜川,在你的心裏一定有比我還重要的東西。你對我的怨恨,隻是沒用的東西。如果你有野心的話,本宮可以成全你!”
隻要他有戰功加身,立爵封王也不是問題。
褚靜川眸光一閃,拿起手邊的茶碗,指節微微泛白,暗中用力。
他到底是常年練武之人,手勁兒太大,手中的茶碗,悶聲而碎。
碗裏的茶水茶葉,全都撒了出來。
碎片細細碎碎的從他的手中,掉在地上,有些狼狽。
翡翠看得一驚,怔了怔之後,方才上前收拾。
褚靜川攤開手心,他的手完全沒有受傷,隻是弄濕了。
他甩幹淨了手,然後接過翡翠手中的帕子擦了擦。
翡翠正欲收拾地上的殘局,孟夕嵐卻開口道:“你們先退下吧。”
人太多,說話的確有些不方便。
“此番將軍如果能夠出征鎮守西北,褚家就可以獲得世襲的爵位,永享富貴榮華。”
孟夕嵐的話才說完,褚靜川就又笑了,笑聲低低的,聽著有些壓抑。
“孟夕嵐,你原本就是這種人嗎?”
什麽世襲爵位,什麽榮華富貴?都是些唬人的借口罷了。
她到現在也不願和他說一句真心話。
“榮親王是皇上的親叔父,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
孟夕嵐搖一搖頭:“你和周世饒不一樣,他是自尋死路!從我進宮到現在,他在背後不知給本宮下了多少絆子,使了多少詭計!本宮若是不除掉他的話,他還會對太子不利!”
她的苦衷,她不求他能懂,隻是有些事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孟夕嵐,你既然這麽聰明,為何還要來趟這趟渾水!皇上派你來當說客,分明是還在介意當年的事!我不管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不管是贏還是輸,我這條命都難保得住了!”
褚靜川到底在官場這麽多年,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比誰都懂。
孟夕嵐聽到這裏,心中一緊。
她原以為他是不明白的,沒想到他什麽都明白了。
她的眼圈微微泛紅:“正因為如此,你才需要立下戰功,讓皇上動不了你,動不了褚家。”
當年的事,她忘不了,他也忘不了,周佑宸就更不會忘記了。
再小的事,悶得久了,也會開始慢慢發黴。
孟夕嵐走到褚靜川的麵前,揚起臉龐,定定地看著他:“你不去是死,去了也許還有一線生機。皇上對我到底有情,隻要我在,他不會擅動褚家一分一毫。靜川哥哥,我已經對你說了實話,西北的戰事一天不平,你的麻煩就一天不會消失。”
褚靜川聞言原本晦暗的雙眸,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絲清亮。
隻要她說實話,他都願意聽。之前的種種虛偽和客套,隻會讓他覺得難過和失望……當年他不曾難為過她,今時今日,他隻是想聽她說一句實話多了。
三十多年的交情,理應換來一句實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