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無妄之災(一)
他不說,孟夕嵐也不問,倒不是不想問,隻是不想勉強他。
想他今年不過十一歲,打從出生之日,便被圈禁在長清宮。可他既然能逃得出長清宮,為何不逃得再遠一點,哪怕一口氣逃出皇宮,從此隻做個平凡的普通人也好。
他為何不逃?難道也是為了給蕭妃娘娘平反冤情?
孟夕嵐心思微動,目光靜靜落在周佑宸的身上。
此時春寒料峭,他的身上隻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襖,大窟窿小眼子的,露出裏麵的皮肉,看著比街邊乞討的乞丐還要落魄。
周佑宸一臉認真地吃著點心,吃得滿嘴都是渣滓,像是餓極了的樣子。
竹露給他裝了滿滿一大盒子的點心,原以為肯定夠吃了,但沒想到,他小小的一個人兒,胃口倒真不小。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食盒就見了底兒,,周佑宸抹一抹嘴,抬頭看向孟夕嵐,隻見她把自己麵前的茶盞,推到他的麵前。“這茶我還沒動過,你喝吧。”
周佑宸聽話得端起茶碗,將裏麵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對她已經沒了戒心,這便是孟夕嵐一直所希望的。
見他吃飽,孟夕嵐吩咐竹露道:“把東西收拾起來,咱們該回了。”
竹露聞言而動,周佑宸坐在那裏,遲疑了半響,才道:“謝謝。”
眾人聞言一怔,這是他第一次道謝。
孟夕嵐也是心中一動,臉上卻還是無波無瀾的,隻淡淡道:“殿下喜歡就好。”
周佑宸眸光微凝。
這宮裏的人不是叫他“野種”,就是叫他“小瘋子”,唯有她和別人不一樣。她喚他為“殿下”,仿佛毫不介意他的身份和處境。
“你為何……”孟夕嵐正欲起身時,麵前的周佑宸突然又開了口:“你為何待我這樣好?”
孟夕嵐聞言緩緩蕩開一個微笑,目光明亮道:“許是機緣,在我進宮的第一天便得以遇見殿下。殿下無辜受罪,我隻想盡我做能,為殿下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
“人人都說我是野種,為何你不相信?”周佑宸幽幽再問。
孟夕嵐聞言正色道:“陳年舊事,無憑無據,不可妄下定論。我的確不信,我不信當年蕭妃娘娘會失德失貞,更不相信殿下的身份有疑。您是九皇子,是皇上的親兒子。我相信,終有一日殿下會沉冤得雪,否極泰來。”
隻要他是皇帝親生,就還有翻身的機會。
周佑宸聽得極其分明,一時心中震然。
這麽多年來,他心裏一直熬著這份苦楚,原以為沒人知曉,沒人關心,怎奈,她卻是明白的。
周佑宸雖然有些疑惑,心下卻隱約覺得暖呼呼的,比烤火還要暖和。
回宮之後,孟夕嵐臨時起意,突然想要做做針線。
她自小讀書寫字,拿慣了毛筆寫字,卻鮮少動針動線。雖說,姑娘家的女紅也很重要,但孟老太太心疼她熬壞了眼睛,隻讓她把心思都放在讀書寫字上。
竹露給她端上一杯茶,瞧瞧她臉上的神色,試探地說:“小姐,怎麽突然擺弄起針線來了。”
“雲哥兒下個月滿月,我想親手給他做點針線。還有九殿下,你瞧他連身保暖的衣裳都沒有。”孟夕嵐靜靜道。
竹露聞言忙道:“雲少爺的,主子親自做最好。九殿下的,還是讓奴婢來做吧。”
孟夕嵐點一點頭,她也知道自己的針線平平,就算肯下功夫,也未必能做得合適妥帖。
牆角的樟木箱子放著好多宮裏賞下來的布匹,竹露挑挑選選,也沒找出一樣合適的料子。
“主子,這些料子都太新鮮了,做出來實在乍眼得很。”
孟夕嵐想了一想:“眼下先讓他穿暖和了才是要緊,要不就按著宮裏的樣式,給他做件新的。”
竹露答應著點頭:“這樣也好,小利子正好有件穿舊的,正好用來做樣子。”
“棉花記得蓄實一點,你多用些心思。”孟夕嵐不忘叮囑。
竹露心裏有數。“主子放心,奴婢肯定給殿下做得好好的。”
又過了兩日,周世顯身體恢複,再度臨朝。
周佑平還沒等把九龍寶座坐熱,就要重新回到一旁站立聽政。
不過三五天的功夫,他雖有大刀破斧之勢,想要好好作為一番,但到底還是時間不足。
朝堂之上,眾臣紛紛議論的事情,便是四皇子周佑麟即將歸京。
周世顯言而有信,已經下令讓禮部籌辦冊封儀式。
眼看,周佑麟的親王之位,即將到手。周佑平心念難平,退朝之後,他照舊約了周世禮一處下棋。
周佑平心氣不順,剛一抬手就把茶碗打翻了。
熱茶潑灑一地,惹得周佑平大發雷霆,宮人們處處陪著小心,誠惶誠恐地收拾幹淨。
而對麵的周世禮手中捏著一枚棋子,恍若未聞,靜靜地落下棋子,道:“殿下心浮氣躁,這局棋必然輸定了。”
周佑平冷冷地瞪他一眼:“怎麽?眼看老四要回來了,堂叔也沒耐心和我周旋了嗎?”
周世禮聞言不覺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周佑平懶懶地扔下棋子,“沒什麽,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我隻怕堂叔也想要去撿高枝兒來站。”
周世禮眉心微蹙。
明明自己沒本事,卻又這般疑神疑鬼,如此一來,還有誰會死心塌地給他賣命!
“事到如今,殿下還要懷疑微臣的忠心嗎?”
周佑平眯起一雙眸子,冷冷道:“因著堂叔的話,我白白錯失了大好機會。您說,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周世禮聽他語氣不善,便也正色道:“微臣一片忠心可鑒,還請殿下不要懷疑!而且,微臣還為殿下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周佑平臉色微變:“什麽好消息?”
“微臣有可靠消息,常州那邊發起時疫,疫情十分嚴重。”周世禮一字一句,鄭重其事道。
“當真?”周佑平一時激動,立刻站了起來。
“十災九疫,常州剛剛遭遇大災,時疫趁勢而起,並不奇怪。”周世禮不惜重金,遍布耳線,為得就是要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那老四他……”周佑平眼中精光一閃。
周世禮淡定一笑,隻道:“四殿下此番必定凶多吉少。”
時疫猛於虎,取人性命,隻在朝夕之間。
周佑麟在常州賑災已有半月之久,據說還曾不止一次親臨災情最嚴重的鄉鎮,視察民情,但凡他的身邊有一人染上疫病,便足以讓他深陷危險之中……
周佑平聞言,忽地大笑起來,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微微扭曲,帶著猙獰之意。
……
長清宮外,紅毯鋪路,兩列侍衛嚴重以待,把手宮門。
木魚聲聲作響,檀香嫋嫋升起,數十位紅袍高僧打坐在地,手持念珠,誦經作法。遠遠望去,宛如如來佛祖尊前,一個個騰雲駕霧的羅漢弟子。
孟夕嵐沿著甬道,緩步而行,一眼就望到了長清宮的景象。
“主子,您看……”高福利伸手指了指朦朦香煙籠罩之處。
“皇上下令在長清宮外,誦經作法三天,超度亡靈。”
孟夕嵐聞言似笑非笑地抿起嘴角。
佛祖開明,但也不能事事都做得了主。
“走吧,四皇子的車馬馬上就要進宮了,咱們不要耽誤了時辰。”孟夕嵐淡淡道。
今兒可是個大日子,父兄即將跟隨四皇子回宮受賞。
孟夕嵐要跟隨太後皇後和寧妃娘娘在城門樓前迎接。
時辰不等人,孟夕嵐匆匆趕到,太後見她招一招手。“過來哀家這邊……”
蘇皇後轉頭看了她一眼:“聽說前陣子你身子不爽利,如今看著可都大好了。”
孟夕嵐福一福身:“勞煩娘娘記掛,我一切都好。”
寧妃雖是望著正前方的城門,但仍有眼角餘光瞄著孟夕嵐,笑顏而道:“今兒是個好日子,你理應於本宮同喜同賀。”
孟夕嵐又是一福:“謝娘娘。”
眾人翹首以待,隻等車馬浩蕩進宮。
誰知,明明已經過了進宮的時辰,也不見有人進來通報。
孟夕嵐屏息凝神,隻覺自己沒有聽錯,遠遠地,的確有整齊規整的馬蹄聲傳來……
又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宮門外終於有人匆匆跑來。可他既不是主子,也不是侍衛,隻是一個小太監。
那小太監一路跑上城樓,來到眾人跟前磕頭行禮道:“皇上有旨,四殿下車馬勞頓,身體疲乏,暫且留於城外的行宮休整,待翌日一早,再受召進京。”
寧妃聞言臉色刷地一變,直覺不可理喻:“你這是渾說什麽呢?皇上何時下的旨意?本宮怎麽不知道!”
那小太監哆哆嗦嗦地回道:“皇上剛剛下的旨意,奴才也是奉命而來,還請各宮娘娘先且回宮,稍後再聚。”
孟夕嵐不知為何,心中陡然一震。
周佑麟的車馬明明已經到了,而且,就在城門之外,為何不讓他們進京?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原因!
寧妃盼兒心切,如何還能等得了,立刻啟程去往養心殿求見皇上。太後攜著孟夕嵐緊隨其後,唯有蘇皇後故意避諱著沒去,直覺一定是出什麽事了,而且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