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梁祝篇

  馬統覺得自己都不能好了,他猛抽了口氣,雙眸瞪得溜圓,定定的瞅著眼前的蘇方慕。他自五歲起就在馬家生活,這麽些年了,哪能不知道自家老爺是什麽性子的,冷傲、淡漠、寡言……現在居然對蘇少爺笑得溫和,簡直是……見了鬼了!若不是少爺同老爺有六七分相像,他真的要懷疑蘇少爺才是老爺的親生孩兒了!


  “方木,還有不到一刻鍾便是山長教授棋藝的時間了,遲了可不好!”就在馬統晃神的功夫,馬文才開口道。末了,他語氣*的對坐於上首的馬太守道:“父親,我們有課,先走一步。您公務繁忙,莫要在此耽擱了!”


  “今日的公事俱以處置完畢,時間充裕的很。”馬太守像是沒聽懂馬文才的弦外之音似的,回道:“我隨你們一同前去!”


  煩煩煩!

  馬文才那好看的劍眉擰成了墨疙瘩一般,薄唇緊抿,努力壓抑著胸腔裏翻騰的怒氣。


  與他想比,馬太守的神情堪稱愉悅,走在前頭時步伐透著一股輕快勁兒。


  “文才兄……”蘇方慕腳步稍緩,同馬文才並肩而行,她低低的喚了馬文才一聲,澄澈明淨的雙眸裏透著極明顯的關切與擔憂。


  “無事!”馬文才覺得整個人仿佛被溫水包裹住了一般,舒服又自在,剛剛累積在心裏頭的那些怒氣早不知道飄散到何方了。他低聲回應道,語調溫和極了。


  早在之前山長便已迎過馬太守了,隻是之後馬太守言明不要人相陪他才離開。現在他見馬太守主動到課堂上來,便順勢提出這堂課請馬太守主講。


  “本官棋力不高,擔不起這升堂講釋的重責,若是隻對弈,本官倒是極為樂意!”馬太守道。


  “是學生的榮幸!”堂下的諸位學子齊聲應道。


  搶先上前的是潁川李慶安,走上前來的時候一派淡定從容的模樣,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的棋力很有自信。隨著一聲聲清脆的落子聲,李慶安不複之前的自信從容,額頭上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手也不自覺的捏緊又放鬆,落子的速度越發的慢了下來。而馬太守落子的時候從不猶疑,步步緊逼,他的情緒沒有半點外露,看上去頗有一種高深莫測之感。


  “學生輸了!”李慶安頹然的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他本以為他能再多堅持一會兒,但他明顯高估了自己。身處馬太守為他構建的棋局,每走一步他都有一種山窮水盡的絕望感,那種感覺實在是太折磨人了。


  “得失心太重,眼界還需再開闊些!”馬太守捋了捋花白胡須,點評道。


  李慶安一臉赧然的朝馬太守躬身拱手道:“學生謹受教。”


  第二個上去與馬太守對弈的是曾與秦京生交好的夜郎高仁,他與李慶安錯身而過的時候還冷哼了一聲,下巴揚得高高的,看那模樣像是極看不上李慶安這等落敗之人。結果他被啪啪的打臉了,他輸得比李慶安還慘,雙目通紅、涕淚橫流的樣子著實狼狽了些。


  顧忌馬太守在場,坐在書案後的諸位學子不敢大聲嘲笑諷刺,但他們的神情和此起彼伏的低笑聲已經說明了一切。高仁險些忍不住了,他的右手緊緊攥著黑子,因為太過用力,青筋都顯露出來了。也虧得他還保有那麽一絲絲神智,不然他羞惱成怒之下真敢當著馬太守的麵將棋盤給掀了。


  “人貴自知!”馬太守搖了搖頭,麵無表情的說道。他那雙仿佛能透察人心的清冷眸子與高仁赤紅的雙目相對,直將高仁看得渾身直顫,恍若被澆了一盆冰水般整個人清醒了許多。


  高仁半句話都沒說,臉色灰敗的垂頭朝座位走去,比起李慶安來,他不僅輸了棋,還輸了風度。


  因為打頭陣的這兩人的遭遇,原本興致極高的準備前去與馬太守對弈的學子們踟躕起來,場麵也從原來的熱烈轉為冷清。山長見狀,輕咳了一聲,用眼神示意在座的學子快些上前討教,莫要讓場麵僵住。


  “文才,你來!”不等底下的學子推出個送死的,馬太守直接點名了。


  其他人打心裏鬆了口氣,他們覺得由馬文才上最好,馬太守說話就是再不中聽,應該也不會拿自己的親兒子開刀吧!

  事實上,是他們太天真了!

  他們怎麽會覺得這是一場極輕鬆的棋局呢,打落第一子的時候兩人間的氛圍就變得劍拔弩張起來,啪啪的落子聲都比之前多了幾分果決和殺氣。步步驚心,這四字最能形容圍觀者的感受了,他們大氣都不敢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緊棋盤,生恐錯過了分出勝負的時刻。


  “勝負已分,太守大人勝!”山長的聲音驚醒了還沉迷於棋局的諸學子。


  “心誌極堅,殺伐果斷,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馬太守冷聲道,絲毫沒有因為麵前坐著的是自己的獨子而口下留情。


  就在眾人以為這就算完事的時候,馬太守又開始打他們的臉了,他那清冷幽深的眸光掃過圍在身邊的諸學子,似是在告誡他們,說道:“心胸不寬,睚眥必報!隻可與之為友,不可與之為敵!”


  這……真的是親爹麽……


  眾人麵麵相覷,在心裏嘀咕這話的不是一個兩個。他們中有好些人之前還嫉妒馬文才來著,家世好,學問好,琴棋書畫、武藝騎射樣樣精通,以後肯定會有大好的前程,現在這麽一看,親爹不疼不愛的,先不說會不會幫他的前程鋪路,不扯後腿就算不錯的了!這麽想想,他們還有什麽可嫉妒的!

  蘇方慕此時就站在馬文才的身旁,她看見馬文才微垂著頭呆坐在原位,半張臉似乎都埋在了陰影中,卷翹濃密的睫毛將他眼底的微光也給遮掩了起來。蘇方慕的心頭驟然湧起了一陣酸楚,她伸手輕輕拍了拍馬文才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後拱手道:“太守大人,學生不敢苟同您對文才兄的看法!”


  “怎麽又變得這般生疏了?我不是說過了麽,喚我伯父就好!”馬太守朝蘇方慕點了點頭,語氣溫和了許多,原本無甚表情的臉上竟露出些許笑意。


  圍觀的諸位同窗極其一致的露出了見了鬼了的表情,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了。


  “文才兄弈棋的風格的確如您所說,殺伐果斷,不在乎一子二子之失,但他的為人並不像您所說的那般,他麵冷心熱,性子爽直,待人真誠。做他的敵人,或許真的很慘,但做他的朋友,是一生之幸!”蘇方慕難得慷慨激昂了一番,她朗聲道。


  其實……馬文才並沒有因為馬太守的一番品評而心情低落,一點也沒有。這十幾年來他就沒得過父親的半句誇獎,早就習慣了。他剛剛是故意示弱的,結果如他期待的那般,蘇方慕給了他最大的溫柔和支持。


  “你……說的對!”眾人以為的馬太守勃然大怒的場景並未出現,與他們猜測的相反,馬太守居然好脾氣的認錯了……認錯了!


  眾人齊刷刷的搖頭晃腦起來,感覺自己醉醉的,頭暈得很。他們在心裏頭嘀咕道:‘剛剛一定是我們聽錯了,一定是這樣!’


  “接下來我們手談一局如何?”馬太守主動相邀。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了,蘇方慕就算再怎麽不擅棋藝也不能推拒了,她躬身稱是,而後接替了馬文才的位子。其實若論棋力,蘇方慕甚至比不上最開始登場的李慶安,不過她的心態極好,順境逆境都不掩其瀟灑自在,落子的速度不緩不急。透過半開的竹窗灑照進來的溫熱日光均勻的灑在蘇方慕的身上,她那輪廓極美的側臉、纖白的手指、墨色的棋子,輕擺的廣袖,合在一起真的比畫兒還要美。


  “是我輸了!”蘇方慕落下最後一子,麵色坦然的說道。


  “方木,你生性純善,仁心仁德,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已是做到了極致!”馬太守毫不吝惜誇讚的話,連聲道。


  “多謝太……伯父看重,方木愧不敢當!”蘇方慕趕忙起身,躬身道。若是可以,她真想就此紮到地縫裏麵去,省得被諸位同窗用那種異樣的眼神緊盯著瞧。


  蘇方慕這回真是想多了,盯著她的這些人並不是想要嘲笑或是諷刺她,他們的眸光裏充滿了茫然、震驚和探究的意味。馬太守都沒給馬文才這個獨子留半分臉麵,極盡毒舌之能事,可對蘇方慕卻和藹可親到了極點,誇讚的話就好像不要銀子似的,一籮筐一籮筐的往外扔,什麽鬼!!

  片刻之後,有些人開始頻頻點頭,似乎是意會到了什麽!

  “蘇方木這是有大氣運加身啊,必須想法子同她交好!”以前同秦京生交好的幾人心裏頭打起了小算盤。


  “總覺得裏頭有陰謀!”王藍田的腦容量也隻夠想到這些了,再多的他就琢磨不出來了。


  “難道說蘇方木這小子才是馬太守的親生子?!”這裏還有個比王藍田蠢一百倍的。


  不管他們心裏的真實想法如何,反正打這兒之後,蘇方慕的人緣兒好到讓人瞠目結舌的程度,甚至有兩個為了同蘇方慕多說幾句話還吵了起來,險些大打出手,也是醉了。


  真的好想將這群渣滓送到地府!!

  馬文才每回看到蘇方慕身邊圍著狗腿一二三四五的時候,這種想法便難以抑製的湧上心頭。若不是怕他陰暗冷漠的一麵嚇到了蘇方慕,他早就動手了,能容忍他們蹦躂這麽久?

  難熬的夏日終於在眾人的期盼中漸漸遠去,天氣越發的涼爽舒適起來,這一日,蘇方慕剛剛上完程夫子的課,守門的仆役胡大尋過來說有人在書院外頭等她。


  蘇方慕將書袋交托給馬文才,而後快步朝書院大門走去,心中既有歡喜又有擔憂。若是爹娘來看她,她自然是歡喜的,可若是兄長前來,她就要好好說一說他了,她可不認為他的身子能夠承受得住一路的顛簸。


  她走得太急,也因此錯過了馬文才那瞬間陰冷下來的眸光。馬文才看著蘇方慕那迫不及待遠離的背影,心裏的陰暗念頭狂湧出來。他叫住胡大,問道:“來找方木的人是甚麽模樣?可有表明身份?”


  “來人並未表明身份,我也沒看到那人的長相,來尋蘇公子的那人是坐在馬車裏的,同我講話的是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胡大撓了撓頭,邊回想邊道。


  “好了,你可以走了!”馬文才的聲音瞬間變得極為陰冷,他掏出一錠銀子扔到胡大懷裏。


  那個瞬間,盡管有一坨銀子入懷,胡大也沒有半分興奮勁兒,他光顧著打哆嗦了。


  馬公子的眼神……太可怕了!


  馬文才同胡大講話的功夫,蘇方慕已然來到了書院大門去,遠遠望過去她便發現了馬車旁的管家忠叔和兄長的書童蘇墨,她心中的歡喜勁兒瞬間被湧上來的擔憂壓了下去,步子邁得更快了。


  雖說這會兒書院門口並沒有什麽人,不過畢竟是在外頭,蘇方慕很小心的掀開簾子進到了馬車裏頭,並未讓兄長的真容顯露出來。她擰著故意畫粗的墨眉,粉嫩的唇瓣都快抿成一條線了,水潤澄澈的眸子緊緊盯著兄長,一言不發。


  蘇方木見眼前做公子打扮的小姑娘擺出一副不要理我我很生氣的模樣,溫潤俊秀的臉上漾起了點點笑意,他柔聲道:“小妹,就原諒兄長這回吧,莫要不理我,我隻是太擔心你了!”


  “下次,下次定然不會這般了!”蘇方木見妹妹聽了自己的話鬆動了些,忙保證道。


  “兄長,你根本就是胡鬧,還有想下次?!”蘇方慕最終還是沒法子繼續同兄長生氣下去,無奈的歎了口氣,說道。她伸手捉過兄長的手臂,動作看似粗魯,實則力道輕得很。她要給兄長號號脈,看一下他現在的情況如何。


  還好,脈象很不錯,比她離家前要好上許多。不過這話蘇方慕是不會說出口的,不能慣著兄長的性子。她板著臉道:“可有按時內服外敷?已經進行到了這一關節,莫要鬆懈了!”


  “一直謹記著小妹的叮嚀,不要再為我懸心了!”蘇方木笑道:“倒是你,在書院過得可還舒心?可有遇到過麻煩?不如,就此跟我回家去吧,我晚兩三年入學根本無甚影響!”


  “兄長,你才是呢,就知道胡思亂想!我在書院過得極好,琴棋書畫方麵都有進益,還學了以前從未接觸過的劍術和騎射功夫,整日裏都快活極了!”蘇方慕嗔道。她絕口不提萬鬆書院現在是二人同寢狀況,她知道,若是她提了,兄長是絕不會讓她在書院多留一天。


  “……你喜歡就好!”蘇方木笑得越發柔和起來,他看得出來,妹妹臉上的笑容絕對沒有半分勉強,她的確很喜歡書院的生活。


  兄妹兩人又說了會兒話,興致正濃的時候就聽外頭有人在喚蘇方慕的名字,說程夫子尋她有事。蘇方慕對這個聲音熟悉的很,是馬文才。


  “兄長,我先去了,你現下住在何處?等我辦完了事便去尋你。”蘇方慕語速極快的說道。


  “福來客棧天字一號房,我等你!”蘇方木本來想追問在車窗外喚小妹的那人到底是誰,不過見小妹心急得很,便將這話吞了回去。反正他還要在會稽呆上幾日,總會有機會問的。


  車窗外頭的馬文才也隻聽到福來客棧和等你這幾個字,並未看到車內坐著的蘇方木的容貌,也正因為如此,他的眸子越發的幽暗起來,心底的妒火熊熊燃燒,摧毀著他僅剩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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