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共鳴
是夜已經過半。
平靜下來以後,這封閉的大牆內竟開始有些寒意。
荊和炙和我,我們三人並排貼著牆坐著。
可能是被牆上某參差的銳石紮了一下,荊突然跳起狠狠抓了抓後背,然後又在我們的目視下沮喪地坐回,繼續喝起炙剩下的酒。
他一定是不太會喝酒的。
因我見他才不過兩嘴小抿就已經滿臉通紅了,時不時還被烈得嗆到咳嗽。
然而他卻有著所有男孩都希望自己終有一天被稱為男人的倔強,盡管他不喜歡那酒的味道以及使人變態的刺激感,到底還是豪邁地一抬手——噸噸地灌了下去。
此時炙正用他的貯藏物生著火,火光映到他臉上的盡是嫌棄卻又無可奈何。
我有些想笑,但沒有真正笑出來,隻是佯裝著歎氣,把那笑意悄悄地釋放出去。才剛想拍拍荊的後背,好幫他把氣給捋順,就聽見他腹內一陣作用反應的異響。
緊接著便是他渾身一顫,“嘔”地吐了個稀裏嘩啦。
“行了行了!差不多可以了!”炙一把將他手中的酒罐搶了回去,心疼地旋緊瓶蓋,小聲嘀咕道:“喝不了逞什麽強,浪費啊這真是……”
然而荊的眼眶還是紅的,並沒有因為酒精的麻醉而舒緩多少。
我甚至都有些為我們提起了他不願回憶的往事而感到愧疚了。
“所以到底發生什麽了呢?”
以炙的性格,這當然是他問的。對於別人痛苦的往事,他隻要不探聽明白就會認為是自己的一大損失。更何況這是關於傳奇術士渡鴉的事,我都感到好奇,他就更沒理由不問了。
所幸荊在悲愴過後也逐漸適應了不少,我想他正是需要這樣一個傾解的機會。
“其實我是師父的第二任稻草人。”
“什麽?”
“是的,長官。是第二任。”
“那可不對啊。渡鴉從來不收第二個弟子的,因為天宗術式不可能有旁支傳人,這我可沒說錯吧?”
“您是對的長官。所以我甚至都沒有繼承到天宗術式的道……準確地來說,是我永遠也不可能從我師父的手上接過那把火炬了……”
荊的嗓音沙啞。
“為什麽?”
“因為術式已經被一個叫做蛹的家夥給拿走了。他是第一任稻草人,一個偽裝成與世無爭的善者,其實野心勃勃的異生種人……”
“什麽?!”
炙跳了起來似有很大的驚訝,隻不過驚訝的原因同我相距甚遠。
“渡鴉竟然把天宗大道傳給異生種?!是眼瞎了嗎?這,這真是難以理解!你瞧這怪誰?這難道不是咎由……”
我沒等炙說完就一把將他拉了下來,訓斥道:“急什麽?你能不能聽他把話說完?”
他一把撇開我的手,仍在罵罵咧咧著什麽“怎會傳與那些雜種?”、“淨是自找”之類的話。
見他如此激動的勢頭,荊也隻有更謙卑地小聲回應道:“並沒有這樣的說法,渡鴉從來不分人種,唯一需要的隻是隨和與懂得悲憫和付出的心,要永不玷汙術法的道……”
“說得對。”我鼓勵道。
“說得對?你懂個屁!”炙嚷嚷。
“閉嘴,好好聽!”我生氣地一邊抄起酒罐嘴塞進炙嘴裏,一邊轉向荊問道:“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
“是那個壞人欺騙了師父!他一定是聽聞了師父身體欠佳正急於尋找傳人,所以便通過無與倫比的天賦與看似平和馴良的性格很快取得了師父的信任。但自從他接取過天宗術的內核以後本性就暴露無遺——是貪婪陰險的,還妄圖憑借天宗術成為這個世界的神。”
聽到“神”,炙咬著酒罐慣性地甩頭看了看我,害我一陣發毛。
緊接著他奮力吐出瓶蓋,急切地問:“那他現在在什麽地方?是不是在異生種反抗軍內部?起義是不是他策劃的?那樣的話是不是很快就要變天了?”
荊隻是幹脆地搖了搖頭。
“不。他現在已經不知所蹤了,甚至可能改頭換麵,用他最擅長的欺術偽裝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為什麽?沒理由啊。假如他已經當上了渡鴉,那可是真有縱橫天下的本事。何必多此一舉呢?”
“因為他根本就沒成為渡鴉,也根本就沒有成神,而是成了介於稻草人與渡鴉之間的一種存在。這全是師父的用心。”
荊頓了頓,繼續解釋道:“起初,他隻是個園客,師父與他的相處很是融洽。可當師父正式將他收為稻草人以後,就總有一種不是很好的預感在慢慢滋生。他的偽裝實在太好了!行為舉止也從來都讓人無可挑剔,簡直就像是個完全的兩麵人。師父無法斷言,但總有先輩的聲音在似有似無地回響……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倘若再不傳承‘最初之羽’,大道很可能就此失傳。可如果繼承它的是個不祥之人……”
“最初之羽?”
我對新名詞感到困惑。
“啊,字麵上指的就是第一隻渡鴉——‘始祖’死前拔下的羽毛。不過羽毛未必就是羽毛,這是個抽象概念,我也說不清它具體是個什麽東西。你可以權且將它理解為繼承天宗大道的必要條件,也是渡鴉自身修法的象征。剛剛說過的內核就是這玩意兒,僅此‘一片’,代代相傳。所以才說一個時期隻會存在一位渡鴉。因為沒有‘最初之羽’就無法駕馭大道,而‘最初之羽’又不可能同時為兩個人所持有。”炙在一旁作出了解釋。
“長官說得對。師父曾對我說,她在做決斷之前經曆過很長時間的掙紮。一方麵她背負著傳承的重擔,一方麵她又承受著不願一刀武斷的糾結,因為最重要的一點是——最初之羽一旦傳授便無法收回。
她知道以自己的大限時日是來不及檢驗蛹的真假了,更來不及為了保險起見而對稻草人另尋人選。
時間,她需要的是足夠的時間。
無奈下她誓要守護大道不被玷汙,於是想到了一個犧牲自己的方法來作出最後的試探——動用禁術將自己的精神力與肉身強製分離,製造出亡故的假象,並將精神力寄存於傀儡之中,居於暗處觀察。但這樣做的代價則是她的神體將再也無法前往先輩們所棲息的樂園‘闌珊巨樹’,並且很快就會於寰宇之中消散得一幹二淨……
通過這,師父為自己的意識能夠停留於世多爭取出了三十個恒星周的時間。
後麵的,就不用贅述了,當然是師父痛心地證實了心中的顧慮,看清了那個壞家夥的本質。”
“所以她?”
“要清理門戶。但那時候的師父不僅失去了最初之羽,還失去了能夠熟練運用術式的肉身。她已無法與曾經的弟子正麵對抗了,隻能用自己殘存不多甚至將要消散的精神力抑製蛹的‘蛻變’。好在那家夥在得到還未覺醒的最初之羽後便忙於沾沾自喜,並沒察覺到自己尚未成為真正的渡鴉。這才使師父的計劃得以實施……”
“後來呢?是什麽計劃?”
“想要讓最初之羽同蛹分離,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新的稻草人取代他。換言之,是要新的稻草人將他殺死。”
“而你就是新的稻草人。所以你的使命是去殺了那個叫蛹的家夥。”我總結道。
“哼。”
炙突然蔑笑了一聲。
“可別。你瞧瞧他這性格,看著像是有血性的人嗎?讓他去殺一個老奸巨猾的‘師兄’未免太為難他了點。”
“可這是我的使命啊!”
荊又強硬了一次,眼裏閃爍的是堅定的神情,但我猜這其中的意念或許是來源於某種同樣也可被稱為“命令”的東西,正如方才我讓他對炙還擊一樣。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到頭來還是看不出十足的自我的。他更像是時刻依賴於某人或是依賴於某人所留下的念想,並且盡聽他人的安排。
我自認為第六感很強。
從他對他師父渡鴉的描述以及所表現出的情感中,我總能隱約窺見一抹深深的情愫。不然何故他一旦受誰或多或少地通過師父刺激到自己,就會瞬間改變性格呢?這或許有一點超出了師徒的關係……但也說不準是否定有情人的暖昧。
“是我出生於此的使命。”
他嘴裏喃喃地說道:“是師父將我養大的,除了回報她的恩情,我別無他選!”
我心中一驚。
原來如此。
看不出這竟是一定程度的俄狄浦斯情結。抑或是我早已被淺嚐輒止的愛情所洗腦,導致眼中看誰拚命奮鬥都是出於愛戀了?或許這小子也僅僅隻是將渡鴉當成母親呢!
“你說什麽呢?你是被渡鴉養大的?現當今我們難道有誰不是出生於清算者哺育中心的?”
炙問道。
於是我便無聲地舉起了手。
“我是出生在小樹堆上的。”
“你給我收聲,你這怪胎!”
對此,荊搖了搖頭,並解釋道:“我對清算者哺育中心沒有一點印象。我隻知道生在這兒,從記事起我就在師父的懷裏。雖然她已是一具金珊木製的傀儡軀殼,但她給我的溫暖卻絕不輸給世間任何擁抱……”
“莫非你是她親生兒子?”
我忍不住感歎道。
炙當即白了我一眼。
“嗤。你是白癡嗎?渡鴉都已經是木製軀殼了你認為她還能生育?我猜她指不定是再也不放心招收其他心術不正但偽裝成正常的弟子,所以幹脆去哺育中心偷出來一個自己培養。別反駁,我認為她絕對做得到!加上剩餘三十個恒星周的時間,把一個原始種養大還是很容易的。”
聽完這套說辭,荊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思考著什麽,轉而變得有些難過。
“哇噢,這有什麽好難過的?”
“你不懂!”
我和荊異口同聲地回擊道。
“我很想念師父。無時不刻都在想。甚至有時會產生她還陪在我身邊的錯覺。可事實是她已經不在了。在我二十紀生日那天,她就不在了……”
我默默凝視著他,而炙終於也消停下來,陪著我一起沉默。
“我知道師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日複一日,她在竭盡所能地用她寶貴的時間訓練著我。雖然嚴厲,卻從來沒有因為我的失敗就對我失去信心。可我真是個沒用的廢物啊,不僅性格軟弱,學起術式也毫無天賦。我時常在想假如我能夠是一個天才,會不會就能留下更多與師父相處的時光而不至於讓她甚至連靈壽都被再次剝奪……”
“怎麽了?”
“因為沒有‘最初之羽’,我得不了道,而隻能習術。首要的任務就是學會能夠抑製‘初羽’覺醒的心法,從而延續師父對蛹進行的拉鋸戰。雖說術遠不可與道抗衡,但隻要經過一定的積澱,總有想出其他辦法的可能。然而學習這術式我卻花了五個恒星周!學成之後還在疏忽之中釋放了後背的稻草人烙印,從而被蛹感知偵查,暴露了存在。
我是一個沒用的廢物。正是因為這樣的疏忽,打亂了師父的計劃,迫使我們在準備尚不充分的狀態下就得直麵蛹的強襲。
那個壞人就像瘋狗一般用無數術式義體於暗影中追蹤著我們。咒殺眾園客,毀盡渡鴉園。因為他很清楚,不將我們殺死,他就永遠無法得到天宗大道的全部。就在我二十紀生日的那天,他竟利用自己推導出的生辰鎖準確地標出了我們的位置……我記得那是一場至今都會讓我感到惡寒的血仗。師父用傀儡之軀與半成熟的大道對壘鏖戰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後,雖然重創了蛹,可自己也加倍衰弱。更何況危機尚未解除。還是為了讓我活下去,她再一次逆命使用禁術,隱藏了我的生息,並賦予我的貯藏物‘胄藤’能夠吸收諸多元素的特性,使之成為現在的‘納川胄藤’。自此,師父透支了剩餘的精神力,在我眼前逐漸渙散。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我發覺自己已開始同他一起悲怵了。
就連炙也一改前番令人厭惡的作風,不時微微歎出一口氣來。
“後來,我流浪在外。完全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該做什麽了,失去了師父以後,我好像失掉了整個世界。先前學習過的術,也都不過是半成品而已。我甚至不知從何向蛹發起複仇。隻是在無人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些早已經滾瓜爛熟的口訣。可這些都無濟於事啊!更糟糕的是,很快,我被清算者組織發現,雖然藏好了自己的身份,可他們卻還是把我強行地納入編製。在我殺了人以後……”
原本熱烈跳動的心,突然緩了。
我聽到這兒很不是滋味,但是轉而更加感同身受。
“在清算者隊伍中成長的這些時日,所有人都在欺負我。他們逼迫我去做我討厭的事,逼迫我去成為一個自己所厭惡的人。隻要不聽從命令,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甚至有幾次,他們想要予我死刑……可我不能死啊!我還要繼承師父的遺誌,去奪回天宗大道啊!”
我暗自點了點頭。
“再後來…我就被派來這兒了。一路上我從不敢使用術式。不僅是怕走漏風聲從而招來災禍,更是因為我甚至都不能很好地掌握它們。正如剛才,我將納川冑藤釋放以後就不懂該如何解除或收回了。這是會釀成大錯的……”
“小子,你說你怕走漏風聲,可你現在卻為何對我們全盤傾訴?你可見到了,這戰場上四處都是叛徒!你就不怕我們把你的事給說出去?你就不怕我們當中的一個就是蛹的間隙抑或是他本人麽?這可又是一大疏忽啊。”
炙嚴肅地質問道。
然而荊卻飛快地搖頭,一把抹幹眼淚,朝我們笑了笑。
“不會的。因為大哥和長官,是我成為清算者這麽久以來,第一次遇到的能夠聽我傾訴的人呀。”
我和炙都愣了愣,發現這夜色仿佛又多蒙上了一層奇怪的色彩——是哀悵的,是孤單的,但同時也是有點暖心的。
“是啊。”
“誰叫我們其實都是一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