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受益於分歧的論爭
“時候到了。”
我輕歎一聲。
“已經沒事了,再也沒有什麽會傷到你了……”
千輕快呼喚著坐在地上的1899。
可它隻是坐著,絲毫不動,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我們一起出去吧!”
聽到這,我的心再一次微微顫抖了一下,正如過去數不清的時日裏不知疲倦地經曆的那樣——這表示什麽揪心的事正要發生。
聽著千毫無顧慮,坦率真誠的表達,我知道她就是這個世界僅存的無需洗滌的靈魂,至少在我所見過的世界……可惜,她無法得償所願,我又不忍心告訴她使她難過。
1899堅決地搖了搖頭道:“沒有什麽貯藏物可以破壞這扇門的。它自從被設計以來,就是為了隔絕這裏……”
這是它不知道光與縫合線的存在。
畢竟已經超乎尋常太多……
對此我不打算費口舌去講解,誰讓我自己也沒整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時間不等人,倘使過了刻度線我們可就得再等一輪。不若直接一些,決絕一點。
看著門上密密麻麻的字畫:有閑時自言自語的攀講、有對它同胞抽象的描摹、有喜怒哀樂的表情、有自創不通的樂譜……我承認我還是會感到心痛的。我猜這些就是1899在孤獨的等待中唯一的精神慰藉與依靠。它定是經過了千百個日夜幻想著外頭的生活……而此刻我卻必將它摧毀,使它最後的心血與回憶也伴隨著極極渴望的心願一起煙消雲散。
管道開啟——我集中意念在心中勾勒出整扇門的輪廓以及範圍所達最大的厚度,深吸一口氣……
令光耀,待光落。
那光閃起的是一整個同穴瞬間的輝煌,使之所有的黑暗無蹤,如同白晝。
那光落下後,是千與1899在極度震撼的狀態下伸手遮擋雙眼的模樣。
門已消逝。
後麵是一條斜坡的通道,水聲潺潺從通道的那一頭傳來……
我默默走到千的近旁,輕輕搭上她的肩膀。
“走吧……”
可說這話時,我自己卻駐足不動,回頭望向1899,心中甚至有一絲不切實際又主觀臆斷的希望。我自己也沒發覺,這竟是在等待。縱使萍水一場,未曾交心……
然而一切終究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看到日複一日似無窮盡望眼欲穿的出路就在眼前,它並不會像活在童話中似的一躍而起,唱著快樂的歌謠奔向陽光。
這就是一個有所背負的人的世界。
而我,願稱它為一個有所背負的——人。
千見狀不解地急問道:“怎麽啦?走呀,你自由了,等了這麽多時日,你終於可以出去了!”
她問著甚至欲想上前扶起它。
可當她看見1899抬起頭的模樣時,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1899那空洞的雙眼中正流出兩道暗黃的液體,赤赤地灼燒著它的麵頰。但它卻絲毫不感覺疼痛,而是用它那骷髏一般的麵孔極力地收縮——那沒有上下唇的嘴,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它的齒正在瘋狂打顫,發出咯咯的聲響……
它在哭啊。
那暗黃色的液體正是它的眼淚。
那眼神,卻不是悲傷,更像是在無盡磨難中看到一絲希望的歡欣與祈求。
良久,它擺正身位,竟雙膝跪地,成拜伏狀。
“你在幹什麽呀?起來呀,走吧!”
1899無動於衷。
“怎麽啦?你說話……”
話還未說完,便有一道耀眼的白光閃過,將1899吞噬其中,唯留下一句釋然的、微微的“天堂”。此後,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千仿佛僵死了一般,啞口無言地望著1899曾經存在過的地方此時空空如也……不知覺,向前伸出的手都忘了放下。轉而,她機械地扭頭望向了我,像是在看一個危險的陌生人……
我沒有再上前搭上她的肩膀,而是自覺地退到一邊,輕聲道了句:“走吧。”
我甚至都忘記了說完這句話後,千是如何回答的我,抑或是沒有任何回答。我隻記得後來我們一前一後,保持著一定距離向那通往下水道的斜坡走去,無比疏遠。
……
“你就是像這樣殺人的,對不對。”
我聽見她語氣冷漠到了零度以下,心裏好像被剜了一刀。
“不久前的大屠殺,就是你以這樣的方式造成的。”
“你說的沒錯。”
“為什麽?”
“不為什麽。但我必須澄清這兩件事不能一概而言。”
“什麽意思?!你覺得你做的是對的?”
“至少對於剛才這件事,對。”
“你憑什麽能夠站在高處決定人的生死?為什麽你有這樣的權柄?!”
她未曾有過地大聲咆哮起來。
但我不怪她。她是個醫者,醫者總是要比常人對生命有著更高的敬畏。
我停下深深呼吸了兩秒。
“當活著無望時,無法死去反而成了比死更殘忍的懲罰。你還想讓它怎樣麽?帶它出去?是讓它衝鋒陷陣還是遭受所有人的厭惡?連它自己都知道這個世界早已容不下它!它出去以後隻能如同怪物、異類,更加孤獨地殘活!那難道不是比死惡毒的懲罰?它已經沒有同伴了!這正是它的背負,正是它自己所認定的罪。我認為它為此感到愧疚與撕心裂肺已經很久,它渴望的是解脫。我何嚐沒有想過這麽可憐的一個人可以和我們一起走出去,讓它能夠享受本該享受到的生命的樂趣?可是啊,你看看外頭,它出去隻能見到會使它歇斯底裏的鮮血!”
我本不該這麽情緒化的,這衰樣就好像是受了什麽委屈一般。我不喜歡自己這種咄咄逼人的樣子……
千努力咽了咽口水,這表示她很氣憤,但是暫時也承認我說的有點道理。
我知道她的憤憤不平全是因為我在她心目中絕不是個濫殺無辜的人。這樣強烈的“反差”使她一時間難以接受。
尷尬地沉默了一小會兒。
“那你前一段時間殺掉的人呢?!他們難道也沒有活下去的希望麽?還是說有沒有希望都隻是你為自己殺了人以後所作的假惺惺的托詞?!你終究還是喜歡站在神的高度去自說自話地評判別人!”
又是沉默。
我們走在過水的路肩上,腳下全是粘不拉幾的泥濘。身旁流過的廢水,此刻似乎都小了聲在看熱鬧。
這下輪到我咽口水了。
我沒打算把我的“心酸血淚史”再詳盡複述一遍,那樣隻會顯得我更像是在捏造委屈的借口。我不喜歡。
“我無可選擇。”
“無可選擇?!”
“在被人誣陷後,我就一直隻顧著逃跑。逃跑的路上卻不小心殺了人。”
“不小心殺了人?!你的意思是,你不小心……”她把“不小心”三個字強調得非常重,“殺了成百上千的人?!”
“我不是想殺!我……我隻是……隻是想讓他們脫離苦海。我不小心拆散了一個家庭啊……作為補救,我怎麽可以讓一個失去摯愛女兒的父親孤零零地承受一切。他的女兒被我殺了!他的絕望我感受得到!我不忍心讓他繼續承受下去……唯一的補救就是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團聚!”
我自以為這個“借口”正當非常,也一定能夠博取千的理解,讓她重新認同我。
然而,我不僅沒有得到任何讚同,反倒遭到了更加尖銳的指責——
“那全是你的自私!你隻在乎自己的感受,你隻是怕你那虛偽的良心揭穿了你的麵具!我隻問你,你憑什麽斷定失去女兒的父親就一定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你憑什麽斷定失去女兒的父親就一定不會重新振作起來,去找回快樂和人生的意義?!你!憑什麽?!你隻會照顧自己的感受!並且為了自己的感受你不惜剝奪別人選擇的權利!你隻不過是個膽小鬼,是個害怕承擔責任害怕麵對指責害怕接受懲罰的膽小鬼!”
……
在那一瞬間,我感受到震悚。
那是一種預料不到,冷不防被砸了當頭一棒的感覺。
為什麽我之前從未想過……
是了……是了,我確實是個無比自私的人。甚至還在為了自己的自私而拚命粉飾……
千是醫者,而醫者,總是要比常人對生命有著更深的見解。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她毫不理睬我地大踏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