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亂起蕭牆(下)
穩了穩心神,楚歌將盒子遞給項莊,笑道:“你看看,這套東西倒別致的很。”
項莊就著楚歌的手看了一眼,竟皺眉道:“這輕賤的玩意兒,宮裏也敢拿出來賞人?”
原來宮裏遵循舊禮,日常用具多是金銀銅器,次等則用竹器木器等,陶器因著造料粗俗,隻有貧賤人家肯用做盛器。
一旁拿著單子核對的管事聞言笑道:“莊公子可誤會了。這算是內造的上品,乃用秘法燒製,質地細膩光滑,比不得那些蠢貨,市麵上千金也難求,便是皇帝也常使它。”
楚歌聽得那管事後一句話,不禁悚然一驚。他深知本朝陶器上的釉彩可不比現代技藝,俱是含鉛量極大,方才有這般鮮亮色澤,若是長久使用,毒素日積月累,到達一定程度,便會致命。不僅陶器,便是青銅器也含有大量鉛汞等元素,這毒素平常查探不出來,不管有心無心,宮中日常飲食既然用它們做器具,皇帝的性命隻怕危在旦夕。
那管事見楚歌低頭隻顧摩挲那陶器不語,便以為他心愛,忙笑道:“若是籍公子喜歡,便將這套直拿去不妨,我隻記個數,向莊主稟告一聲就完了。”
楚歌將盒子闔上,也不客氣,遞給一旁的籍孺收好,笑道:“那就多謝了,敢問莊上日常用具可是它麽?”
那管事笑道:“莊主一向惡繁厭奢,從不用這樣的,便連金銀器也用得極少,如今隻用竹器。”
楚歌點點頭,他平日裏用的確實多是竹器,便笑道:“擾了你做事了。”
那管事謙遜幾句,仍舊登記造簿。
項莊不禁笑道:“你怎麽還管起這個來?”
楚歌見大庭廣眾,不好聲張,隻笑道:“隨口問問罷。”
項莊見他神色有異,心中生出猶疑,暫時按下不表,手下又翻出幾件琉璃珊瑚的稀罕玩件,拿給楚歌看,楚歌此時無心賞玩,雖滿目琳琅,也隻是胡亂支應幾聲,項莊便也覺索然無味,一麵將東西交給仆從去收拾,一麵拉著楚歌往外走。楚歌拗他不過,也隻來得及吩咐籍孺一聲便被扯了出去。
行至一處偏僻所在,項莊才鬆開手,笑道:“這回你可得好好說說。”
楚歌無法,見四下無人,想了想,才低聲婉言道:“那陶器不妥,用了對身體有妨礙。”
項莊性情雖急,但卻是極聰明的,立刻便想通關節,先是一驚,沉默良久,複又沉聲問道:“你如何得知?”
楚歌暗想,這可叫他怎樣解釋重金屬中毒?隻得含糊道:“這釉彩裏麵有朱砂,是那些方士們用來煉丹的原料,那些服用丹藥的人哪一個有好下場,可見不是什麽好物。”
項莊皺眉道:“這事可大可小。”想了想道:“多說無用,不如告知二叔,聽他們商議。”
楚歌暗歎一聲,也隻有如此了。
兩人果然向項梁說了此事,饒是項梁這樣鎮定冷靜之人,亦吃了一驚,沉吟片刻,方才淡道:“此中水深,不可涉足。”竟是不欲插手此事,隻吩咐莊內眾人少用青銅陶器。因著始皇帝如今還在吳中,便嚴令二人不可將此事透露出一星半點,以免招來禍端。
項莊見楚歌麵上仍有幾分疑慮,便笑道:“你快別多想,不過朱砂丹汞,胭脂也用此物製成,哪家女子不用?也無甚不對的。”
楚歌也覺有幾分道理,方笑道:“想必是我多慮了。”便將此事揭過了不提。
過了一日,始皇鑾駕便啟程南下往雲夢去了,出城之時亦是熱鬧歡慶盈天,又是好一番折騰,楚歌也無意去管它,一心隻撲在騎射武藝上,久而久之,便將此事逐漸忘卻了。旁人見他刻苦,也少拿雜事煩他,這樣萬事不入心,倒讓楚歌的境界提升了不少。
轉眼又過數月,此時已至六月下旬,清早涼爽,楚歌正在院中拿了一根枯枝演練劍招,聽的仆人在院外報:“莊少爺來了。”
話音未落,項莊便走了進來,楚歌心中一動,笑道:“且看我這劍。”舉起枯枝往項莊下盤攻取,那枯枝在楚歌手中宛若銀蛇吐舌,速度極快,不可尋跡。
項莊因楚歌提醒,早有防備,便配合他步伐,連連閃身避過鋒芒,隻守不攻,又見那枯枝上隱隱有淩厲氣勁環繞,他雖遊刃有餘,心中卻也暗暗驚訝於楚歌的進境。
楚歌還未演完一招,聽得手上“啪”的一聲,那寸許粗細的枯枝竟承受不住力道生生從中斷裂成兩截,楚歌這才收了劍勢,調理內息,麵上不覺有些懊惱神色。
項莊亦勻了內息,笑道:“大哥武藝如今越發了得了。”
楚歌扔了手中斷枝,點點頭笑道:“你竟是來專門嘲笑我的麽?”
項莊忙笑道:“豈敢?上次我說要給你的烏騅馬打一副好鞍,如今已經送過來了,快隨我去看看罷。”拉著楚歌往後院馬廄去了。
那烏騅馬早被馬夫牽出,有兩三個仆人拿著嶄新的馬鞍套件圍著它正無計可施,原來那烏騅馬極不耐的甩著尾巴前後晃動身子,不肯讓人碰它,因是主人愛駒,仆人們又不敢用強,馬鞍總套不上去。
項莊眉頭一皺,正要責罵,忙被楚歌攔住。
楚歌失笑道:“這馬的脾氣古怪,我來罷。”於是在馬夫的指點下,親自將馬鞍籠頭套好,又讓馬夫檢查無誤,這才鬆了口氣。
項莊笑道:“騎上去試試。”
楚歌握著韁繩,踩著馬鐙,輕輕一躍,便穩穩坐上了馬,一抖韁繩,笑道:“隻繞著場子慢走一圈即可。”
那烏騅馬嘶鳴一聲,仿若有靈性一般,果真隻慢慢繞著場子走,看得眾人嘖嘖稱奇。
項莊亦牽出一匹通體雪白的寶馬,一麵翻身上馬,一麵笑道:“家將仆從們今日皆在城郊馬場練習,預備明日較量,正好可去看個熱鬧。”
楚歌一愣,說道:“什麽較量,我怎麽不知?”
項莊笑道:“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比試騎射功夫罷了,連三叔同子房先生也去,魏管事也去。你近日總悶頭習武,二叔特意著我帶你去,免得你走火入魔。”
楚歌麵上微微一紅,心知自己確實太過執著於武藝,當下笑道:“我們這就去?”
項莊點頭道:“魏管事早去馬場那邊,已經備下房舍,可在那邊歇息一晚。”又點了幾名仆從相隨。
楚歌笑道:“這也太倉促了,總得容我吩咐一下。”
項莊知他掛念籍孺,心念一轉,便笑道:“我早叫人吩咐下去了,再說二叔還在莊內,還能有什麽事不成。”
楚歌見他堅持,隻得便撥轉馬頭,隨在項莊身後出了莊。因楚歌是第一次騎馬遠足,在前引路的仆從們不敢縱馬太快,清晨出門,直至午時才到馬場。
本應是午飯時分,豈料楚歌等一眾人才到馬場門口,便聽得裏麵喧囂哄吵,不知發生何事。
與此同時,沙丘(今河北廣宗縣)行宮內。
李斯正隔著一架屏風向始皇帝奏報道:“啟稟陛下,詔書業已擬畢,可要禦覽?”
卻見屏風裏側一張精致華美的床榻,昔日威嚴雄武的帝王正虛弱的躺臥其上,趙高小心翼翼的隨侍一旁。
始皇聽得李斯之言,慢慢睜開眼,道:“不必了,念給寡人聽聽。”
李斯便念道:“惟德動天,玉衡所以載序;窮神知化,億兆所以歸心。用能經緯乾坤,彌綸宇宙,闡揚鴻烈,大庇生民。晦往明來,積代同軌,前王踵武,世必由之。……今大位禪於公子扶蘇,宣布天下。”
始皇道:“寫得不錯,用璽吧。”又問:“蒙卿何在?”
趙高低聲道:“陛下忘了,蒙將軍前往泰山祈福未回。”
始皇歎了口氣,慢慢閉上眼睛,不則聲了。
趙高等了一會,見始皇毫無動靜,低聲喚道:“陛下,陛下?”他大膽上前一步,輕輕伸手探向皇帝人中,雖身體溫熱,竟早已是鼻息全無,不禁心中悚然,一陣狂喜席卷而來,牙齒竟壓抑的格格作響。良久,待始皇身體僵硬冰涼透了,趙高方低聲道:“陛下薨逝了。”那陰柔的聲音似哭似笑,仿若鬼魅。
李斯聽罷,慢慢垂首,卻是心頭惻然,他能以一介布衣之身登上丞相尊位,全賴始皇提拔,君臣相知一場。他從袖中摸出火石,點燃詔書,蓬的一聲,那帛書便化作灰燼。
趙高卻摸出一枚約三寸長的銀針,輕輕捧起始皇的頭顱,始皇臉上此時竟顯出黑灰的顏色,嘴唇尤為明顯,這是中毒的征兆。趙高將銀針深深插於其腦後穴道之中,看著銀針末尾陷入發中不見,趙高嘴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意,隻見從始皇七竅中流出黑色的血液,襯得麵容十分可怖。趙高用衣袖將黑血擦拭幹淨,再看時,始皇麵容竟如同生時無異。
李斯道:“趙大人可準備萬全?”
趙高隨手將始皇屍身擲於榻上,轉出屏風,麵色陰沉道:“丞相放心,此時使者想必已經到達上郡。兵符玉璽盡在我手,諒他們也翻不出甚麽大浪。”又道:“詔書何在?”
李斯淡道:“已派遣章邯拿著詔書往鹹陽去了。”
兩人各自一笑。
一夕之間,風雲變幻,大亂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