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馮春眉
藍眼睛,一對藍眼睛,像狼捕殺獵物前的眼神,像惡夜中不祥閃動的災星,懸在我五步之前。
“馮春眉!” 我驚駭地大喊一聲。
“嗬嗬....你果然像嗜血的牛虻一樣追過來了,陳大醫師。” 她的聲音完全變了,變得像個老太婆。
“我不懂你究竟要做些什麽!” 我說:“你到底遇到什麽問題?遭遇過什麽事?告訴我,讓我幫你!”
“別過來!乖乖在旁邊看....我會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們這些醫生!”
God!她竟然還是老樣子,看來她真的有心病,而且病得不輕。
“阿男他找你找得快發瘋你知道嗎?” 我忍不住了。
“阿男....是嗎?” 她沉默了。外頭的結婚進行曲於是成為一種刺耳的噪音。
“....我欠他太多了。” 她低垂的雙肩訴說她的失落,雖然我看不清她的臉孔,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冷冽的寂寞感籠罩著她。我想,雖然她可以恣意地在不同男人之間流動,但畢竟隻是漂泊,她靠不著岸,她是孤單的,或許我可以把王牌壓在阿男身上,賭他是這可憐女孩最後的一座島,棲止之島。
對,棲止之島,讓她定下來。我說:“難道你不能明白他的心嗎?我覺得,他是愛你的。”
“愛?哈哈!愛?!” 她掩著臉,大口吸氣,然後再慢慢從指縫間吐了出來,我聽到微弱的嗚咽,哭一般的笑。“太慢了,我沒資格....沒資格得到....愛!”
不行,我不能讓她亂了心智。目前的處境對她對我都不利,上次的墜樓事件我搞砸了,這次千萬不能再重蹈覆轍,我的心版上,可還深深烙著聖母子的哀憐瞳眸呢!
於是我悄悄接近她,趁她還沒把臉抬起來的時候。
“不行!” 她突然放開雙手轉身朝向出口,然後低下身從腳邊拿起一個像汽油桶的容器,她歇斯底裏地喃喃:“我不能認輸....方東城這王八蛋就快來了....你看著....連眼睛都別眨!我要讓他永遠記得我!”
方東城是誰?是那個新郎嗎?難道這家夥欺騙了馮春眉的感情娶了別人,馮春眉想報複他?!
我盯著她手上的桶子,想像那裏頭裝的汽油、硫酸、巴拉鬆還是其他可怕的液體,全身的神經緊繃到極限,我驚恐,嚴重的災禍就要發生!
“來吧來吧....快過來,讓我看看你有多幸福,哈哈....”
我沒多做考慮,咬咬牙,閉起雙眼便往前方瘋狂的女孩撲去──
“幹什麽!可惡....你放開我....”
這是我第二次和馮春眉搏鬥。上一次是在旭日璀璨的晨光中,這一次則在幽暗漆黑的甬道裏,老實說跟一個不太熟悉的女孩有如此激烈的肉體接觸還真是稀奇的人生經曆。
我不禁想起國中時代班上一個潑辣的女生。我們兩個人比鄰而坐,我私底下有點暗戀她〈同時我也光明正大和慕容士琴兩小無猜〉,她卻把我當成青春期之怒發泄的對象。我們經常為了小事爭吵,譬如橡皮擦滾過桌子的中線跑到她的領域,或者當我打球之後帶著一身臭汗回到座位上時,一場可大可小的兩性戰爭便一觸即發。其實,剛開始我們隻是口頭上的對罵,第一次的肢體衝突是我引發的,在我看了白瑞德和郝思嘉的“亂世佳人” 之後。我是在鄰居哥哥的房間裏看完那卷帶子的。當我看到壞壞的白瑞德打了郝思嘉一巴掌之後竟然還能深吻她,我幼稚的眼睛張得大極了,一顆心撲通撲通地亂跳,有個念頭停駐在我的心裏,那就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於是我把握一次爭吵的機會學電影中的男主角打了女生一巴掌,結果她竟然哭了。不過,就在我手足無措的同時,她回敬了我一拳,於是兩人像貓一樣在地上扭打了起來。她個子比我高,所以常占上風,當她壓在我身上時,她的淚水有時會滴到我張大的嘴裏,很鹹很苦,我的眼睛變得濕潤,我想我也哭了,於是拚命拉她的頭發,兩個人的汗和淚交融在一起,浸濕彼此的衣服。看來,白瑞德真的害慘我了,從那次搏鬥之後,她和我冷戰了好久好久,下學期她就調到另一個座位,和別的男生開始屬於他們的吵架日子。她不再理我。每當她和我四目接觸,她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然後紅著臉別過頭去,裝做沒我這個人存在,就這樣,持續到畢業典禮,然後,她去新竹念高中,從此消失。
我抱著馮春眉,想起昔日這段往事,忽地有些感傷。她在我的懷裏掙紮著,淡淡的洗發精味道從發際飄到我的鼻孔裏,癢癢的,我的眼睛又濕潤了,不過這次不是淚,應該是我忍著不打噴嚏的緣故。
她的力氣若不是天生就大,就是她的憤怒讓她發揮了體能的極限,我拚命將她的身體連她的手臂牢牢圈住,她還是幾次脫開。女孩子的身體很柔軟,可是骨頭依然是硬的,我發現她變瘦了,突出來的髖骨和鎖骨堅硬地抵著我的手和腿,很疼,可是我必須忍住,盡量小心不要碰到她的胸部和臀部,雖然我是在挽救一場可能的災禍,然而基本的禮儀還是要遵守才行。
難度很高。她的頭撞到了我的下巴,手肘拐到我的肚子,鞋根踩到我的腳指頭,然後,膝蓋落在我的“重要部位” 上,我悉數承受。
“去你的!” 她發狠用指甲猛抓我的臉,我用手去擋,她就操我的肚子,然後發出像獅子一般的低吼,她叫著:“你跟方東城一樣,隻會欺負弱女子!”
她停止掙紮,大口喘著氣,我也一樣。因為她的臉跟我的貼得很近,所以我呼出來的氣把她的瀏海吹得亂七八糟的,蓋住了她的眼睛,我伸手幫她拂開,發現她竟然流著眼淚。
像春天登山在小草旁邊發現的小泉水那樣的淚,在她的臉龐畫了兩道晶亮的痕跡,靜靜地淌著。
“對不起。”
我愧疚地說,可是她隻是發出嗚嗚的哭聲傷心地哭泣著,低頭不語。我捧起她的臉,看見她雙眼盈滿了淚,藍色的眸子不見了,她推開我的手。
外頭的結婚進行曲停了,鼎沸的人聲也隱到內庭去了,新郎新娘順利地走過紅地毯,去到光鮮亮麗的舞台上接受眾人的祝福。
“幫我。” 她哽咽著對我說,然後歪歪斜斜地跪倒在地上,尋找什麽。“我的隱形眼鏡不見了。”
看著在地上茫然摸索的瘦小身軀,我的內心湧現了巨大的憐惜,我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這種心理反應,但是,我卻一點也不訝異。
我也跪下一起找她的隱形眼鏡。剛剛的激烈衝突變成了一種靜默的祥和,我和她,一個醫生和一個痛恨醫生的女孩,一起跪在黑壓壓的地上,尋找藍色的隱形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