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見蹤影
但是，慕容士琴這邊呢？如果她來了，卻不見我的蹤影，她會怎麽想？我想，最好給她留張紙條。
從醫院到公園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二十分鍾的時間走著去實在有點趕，我必須現在就出發，否則一定遲到。沒有時間多做解釋了，我拿張便條紙隨便寫，說是要去附近走走，順便移我的車，停在街上的計費停車位好久了，費用一定高得嚇人。
然後，我走出病房，手邊帶著那個綠盒，心頭有些不安。希望我兩邊都能處理妥善，千萬不要再發生什麽意料之外的事吧。
我還是遲到了兩分鍾，不過，她還沒到。
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雖然太陽已經漸漸隱入遠方藏青色的山巒後頭，黃昏時分的天空仍然蒙蒙發亮；偶爾飄過幾朵淡雲，折射霞光像鵝黃色燈罩上彩繪的花紋，那些抬頭遠眺的人站在灰灰暗暗的地麵，看見自己的影子像活物般東躲西藏，周遭的一切遂變得不真實起來。
我也是，覺得自己像在作夢，孤零零站在無人的公園入口等著一個不怎麽熟悉的年輕女孩，過往的車流惹起陣陣煙塵，煙塵把我罩在一個更大的夢裏，於是我不禁自問為什麽要當個傻子。
她還是沒出現。那個叫馮春眉的女孩，已經讓我枯等十五分鍾。
天空不知不覺已沒了力氣失了光輝，無可妥協的黑暗倏地包圍過來，將整座公園染成一派陰沉沉冷清清，一條花色野狗從草叢裏竄出來，吐著白蒼蒼的長舌四處舔嗅，覓食。
“搞什麽．．．．” 我的肚子不比狗兒的爭氣，我嘴上抱怨，它也跟著怪叫，提醒我晚餐時候到了。
此刻我惦念著兩個異性，一個還沒到，一個恐怕已經到了，這兩件事同時讓我感到焦急。我看了表四次，不幸，我戴的雖是昂貴的石英表，卻沒有冷光，我隻看清表麵金屬的銀亮，時間近在眼前，卻永遠藏在背後。接著，野狗開始無端吠叫。
算了，不過是一個貝殼嘛，她何必這麽認真，我也是。活該她放我鴿子，那我也對不起了。
於是我往回走，輕鬆走著，歸途彷佛變得近了，一直到醫院大門的軌道燈讓我重新拾回視覺，我才知道，這趟我走了將近半小時。
我回到病房時發現裏頭空無一人，不由得吐了一口深長的氣──慕容士琴還未到─我高興極了，老天保佑，至少我還享有一半的好運。
我的紙條還乖乖躺在茶幾上，和我出門前擺的位置相差不會超過五公分．．．．五公分？我覺得或許是風挪移了它，因為窗戶半開了．．．半開？或許清潔的歐巴桑還是巡房的護士開的吧．．．隻是，真的有這麽多事的歐巴桑護士妹嗎？
一屁股坐下，坐到一包軟軟的東西，我馬上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床上竟然放著我那隻純黑的行李袋，它長腳從我家裏的衣櫃跑到醫院來了。我把裏頭的東西倒在床上，是幾件衛生衣、子彈內褲、襯衫和刮胡泡。還有，草莓香味顆粒保險套一打。
令我幾乎魂飛魄散，慕容士琴留下的，還有便條紙上一句話，就靠在我原先寫的那幾行旁邊，那四個形跡秀麗、柔中帶勁的鋼筆字是──
“不要騙我”
看來衰神還是沒放過我。我開始怪罪自己，也怨慕容士琴，其實我並沒有打算說謊啊，隻不過偷懶找個簡單無礙的理由權宜一下，就要判我死刑嗎？她又怎麽斷定我說謊騙她了呢？或者她那四個字隻是警告意味，其實她不知道我真正的去處？若是如此，她根本沒必要走啊！那為何扔下我的東西人不見了蹤影？難道，她竟知道真相？！她通靈嗎？不可能！她找人盯我？更不可能！那麽？？？
一連串的問號，讓我的胃突然緊縮，一股酸苦的汁液湧上我的食道，燒灼我的咽頭。我腦子裏一把利刃當下貫穿了那個馮春眉的心窩，血花四濺，我憤怒的黑臉宛如醃藏三冬的梅乾，化不去的晦澀，沉重。
“會不會那家夥在我赴約的途中又打電話進來，剛好被慕容士琴接個正著？！” 於是我撥了電話向總機詢問，那個悅耳的聲音告訴我，約莫一小時前確實有通電話曾轉來我的病房，來電的是個女的，接電話的是姚小姐。
我猜的沒錯，真的倒黴透頂啊。馮春眉你這是在耍我嗎？我人都依約去找你了，為何還打電話來？你到底對慕容士琴說了些什麽？！不行，我必須向慕容士琴好好解釋事情的原委，這一切不過是個要命的巧合！
我急急撥了慕容士琴的手機號碼，她卻關了機。她生氣了嗎？她真的在懷疑我嗎？天啊，我真的笨死了，之前怎麽沒想到要Ｃａｌｌ她手機先跟她解釋一下呢？圖個方便，竟然招致這種下場！
從而，我學到一個教訓，那就是：“沒有爛男人，隻有懶男人” 。
可是，我覺得馮春眉也要負一半的責任，畢竟，事情是因她而起。於是我拿起話筒，請總機設法查查對方的電話號碼，所幸，來電顯示紀錄仍保存著。
我照著總機給我的號碼撥打，準備興師問罪。第一次，振鈴響了十幾次無人接聽，我掛斷，然後再撥一次。
“誰呀？” 一個不耐煩的男人聲音出現。
“請問．．．．這是馮春眉的手機嗎？”
“哪個？什麽馮春眉？你打錯啦！”
“等等．．．．請先別掛，這手機是您的嗎？” 我有點迷惑了。
“廢話！當然是我的，你有毛病啊？神經──”
我在那男人進一步羞辱我之前把電話掛了，心頭有種賺到什麽的快感。我想我的腦下丘杏仁核一定脹得像塊紅豬肉──為著排解不了的苦與恨──那兩個刁鑽女子就這麽讓我硬生生吞了一大坨的黃蓮，在這個早春的落日餘暉中。
“她們兩個，現在是在何方呢？” 我歎了口氣，茫然地站在窗邊，中庭豎立的仿古路燈已經全打開了，一圈一圈蛋黃色的光暈排列在暗紅的變葉木叢間，像座小型機場，卻無法為我引出一條明路。
看著床上那一打落寞的保險套，饑餓的肚子竟咕咕亂叫起來，我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今夜，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