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毒嗎

  記得和他們倆口子初次邂逅,我是這麽打招呼的。


  不,基於一個神經外科大夫的職業道德,或者單純以個陌生人的身分,那句絕不止於禮節,還帶點關懷的溫情。


  女孩蒼白的皮膚像牛奶一樣泛著光,塗敷深紫眼影的眼瞼緊閉,像兩枚彩色的貝,那貝裏的瞳卻似死去的貝肉,紋風不動,在我青暗的診室燈光下隱約透著死亡的氣味。


  死了嗎倒沒有,女孩的鼻翼微微掀動,噴出的氣息暖暖癢癢搔著我的指頭,且把我的小視鏡弄糊了。她的身體激烈地顫抖,腕部和頸項披掛的銀鏈清脆作響,回蕩在我午夜寂靜的診療室裏,有點詭異。還有,她的胸仍起伏著。


  說到那胸,真的是很漂亮,不論是形狀和尺寸,都近乎完美。你以為我是色鬼不,正常男人都會這麽說的,即便是有著高尚醫德的名醫——何況我兩者都不是。


  而且,女孩的穿著,讓人無法側目。那樣的大膽暴露,在這窄小的空間裏,讓幾個男人蒸騰一身的熱,雙眼失了焦距,卻沒法子逃閃,更別說那雙蔥玉似的長腿自超短裙中延展,簡直就像要占滿整間的診室了。


  “醫..醫生..她....”


  這是第一次有人注意到少年的存在。我、助手小李及實習生小杜一起把頭轉向角落,我看到一雙桀傲不馴卻充滿恐懼的眼,在黑暗中瑩瑩發亮,像兩盆野地的篝火,燥動,但孤冷。


  蓋上了,少年靠過來把那短裙內差點走光的風景蓋上了,在場的男性都有點悻悻然,除了我之外。倒不是我自命清高,就像我不否認自己也色一樣,我這人不喜歡說假話,更不喜歡說廢話,所以當我不想留戀在女孩的裙底時,就不會強迫自己。何況,我是個醫生,醫生這個名詞,代表一種義務——必須回答問題的義務——而且不許答錯,答錯不是死個人那麽簡單,有時還會引起一連串的麻煩。例如眼前,假如我的答案不能讓大夥兒滿意,那我的麻煩就大了。


  “MDMA中毒嗎” 我又問了一次,覺得有點蠢,於是改口又問:“喀藥嗎?”


  看到小李麵有菜色,我突然發現自己真的是蠢斃了。故意不去看男孩青筋暴露的臉,我一邊指揮小杜做些必要的檢驗,一邊口齒不清地喃喃:“..亞甲雙氧甲基安非他命..可能引起嚴重脫水現象和非自主性幻聽幻視..搖頭丸吸食過量又持續性運動..像是通宵跳舞啦..年輕人不懂..這發作起來會要命的..”


  突然,少年哭喪著臉抓住我的手,讓我的病曆表掉了一地,我都差點要向他揮拳了,不過一看見那張苦瓜臉竟由一個叛逆少年演出,反而忍不住笑了出來。在我淚油模糊的笑眼裏,少年彷佛眼角也有淚,我驚奇了,也禁不住更有誠意去認識這樣一個....痞子。


  痞子,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今晚的第十三個。


  休怪我不夠厚道,也恕我如此稱呼這個少年郎——一頭飛染的金發,四對耳環,一件染繪死神頭顱的黑衫及胸前一隻匕首斧頭交叉構成的十字架項鏈,底下繃緊臀部似欲迸裂的七分褲噴汙了刺眼墨料且遍布加了工的破爛,足登一雙刷得油亮的皮製尖頭鞋不穿襪子,踩的是太子爺的三七步,更代表性的,是那紮人眼的眉尾霸勁,一雙吊尾三白眼單眼皮遮醜不住,還直瞅著我咧——我簡直發毛到了麻木的地步,算算今晚已看過兩打同樣的貨色,所以囉,當下純屬自然反應,也無關個人喜好或道德的評判啦!

  為什麽我必須忍受這種折磨?為什麽我必須看那麽多痞子?這都要怪我高中以來的死黨——焜仔,當他考上警官學校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自己的日子難過了,然後,他的轄區移到我任職醫院的附近,我就明白事情難了了,沒想到,他還成了少年隊的組長,這下子我更慘了,果然。


  “這位是潘組長,負責我們這附近的轄區治安....” 庶務科江主任費勁地撐大他細小的眼睛,一派殷勤為我引薦那位新上任的管區長官,然後唇角向我撇了撇:“這位是我們院內最優秀的神經外科駐院醫師陳....”


  “喔!我知道,我們很熟,確實是很優秀,我非常了解..嗬嗬....”


  記得江主任和我同時張大了嘴半天吐不出一句話。


  “這小子啥時調到這邊來的?竟然不先通知一下,就算平時少聯絡了,也該先讓我有一點心理準備啊....” 我心裏嘀咕著。


  就這樣,我成了“潘警官” 指定的“特約醫師” ,任務不是幫他看管健康,而是支援他執行緝毒或臨檢八大行業時檢定毒物反應的合驗簽證工作。這也是為什麽曆經忙碌疲累的日間診療之後,在這眾人皆香甜沉睡的半夜,我還必須睜著發紅的雙眼,被迫“看痞子” 的原因。


  當然,不隻是痞子,我們還有痞妹。


  “做什麽!?” 我用力甩掉少年的手,大聲喊著,小李和小杜顯然也被我驚嚇到了。


  “對不起....陳醫師....” 少年退後一步,也許是瞥見了我的識別證,他溫和地帶姓喊了我,這讓我感到更驚奇了,甚至開始同情他(人類真的是種感官動物,多年來在學術上及臨床上的鑽研與實驗,讓我深深體會,隻要一丁點的感官刺激,便能引起人腦及神經原複雜的化學變化,規模之大,甚至超越地球形成的過程,人啊人,真是他媽的脆弱啊!),我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一個痞子——就跟幾個鍾頭前管區押進來的那十二個家夥沒啥兩樣——會招惹我如此奇妙的情緒,我轉頭望一望台子上的痞妹(啊,職業病又犯了),是她的緣故吧,我猜,這少年也許是她的男友,才會如此惶恐擔憂,甚至稍稍化去了一身的流氣,連說話都有點讀書人的味道了。


  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想想,今天是浪漫的西洋情人節,我真是不懂,難道不能正常地去賞賞花、數數星星,或者互相依偎在河堤邊說說情話,要不然手牽著手在咖啡館裏深情款款對看一個晚上,這在我們那個年代可是挺肉麻的所謂“浪漫事” 呀!可能是我早已變成落伍的LKK,根本不懂這些年輕人在想些什麽,隻是,至少我還知道,被警察押著送來給一個老舊世代看成痞子痞妹,真的不是一件多光采的事,當然,更不可能是浪漫的囉。


  “算你們運氣好,早個半小時來,我看你們今晚就要在派出所蹲著了。” 我回想那些年輕人狼狽的樣子,不禁搖了搖頭。


  少年似乎是急瘋了,還是和我真有代溝,看來他不懂我的意思,或者,他沒把話聽進耳去。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帕,輕輕地,柔柔地,像對待一件珍寶還是甫出生的嬰兒般,往女孩的臉頰及額頭擦拭。我這才發現女孩的臉上都是汗水,那汗浸透了她烏黑柔軟的長發,順著細致的脖子滑進濕熱的衣內,再從緊身的絲質布料回滲出來,連原本米白的領口都給染成淺黃色了。


  “心搏和血壓都高過標準值。”


  聽到小李的回報,我還來不及反應,少年就在女孩身邊踉蹌跪下,宛若一匹受傷的獸,發出低沉的悲鳴。


  真是邪門,難道十三這個數字真的不祥?今晚遇見這麽一個隨身帶手帕的痞子,真教我開了眼界——怪怪,他嚎個什麽勁呀!


  “都是我....都怪我....” 少年痛苦得閉上了雙眼,唯恐驚嚇到女孩似的,情緒激動卻不得不壓抑音量,乾裂的唇挨著少女小巧的右耳像要親吻,卻是聲聲呼喚:“..小眉....你醒過來啊....”


  女孩依然是呈現昏迷抽搐狀態,我趕緊叫小李拉開少年,然後小心翼翼掀開女孩緊閉的眼簾,想觀察她的瞳孔,不料卻被一對清澈的藍眼珠嚇著了,“彩色隱形眼鏡吧?” 我故作鎮定,額頭卻冒汗了,真是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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