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 刀光劍影得清閑(下)
冉、南起鬥,左、嵇何如?
冉、南二人處在不同的立場,兼有不同的身份,選擇對方作為對手開戰,無非凡事喜歡化繁說簡的共性,決定了此二人當下的默契:我這邊已是天昏地暗,自顧不暇,無法參與二位的大計,是戰是和是殺是留,盡請自便。
這份再是顯然不過的用意,扶襄明白,被他們撇下的二人自也明白。
左丘無儔、嵇釋這兩位多年宿敵,之所以沒有急於上演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戲碼,無非也是二人的一點共性決定。至於這點共性是謀定而後動的深思熟慮,甚或不願受人擺布的剛愎自用,似乎並不重要,重要得是這個“擺布人”。
將如此幾個人圈禁一處以引發困獸之鬥,世上女子也惟有一個扶襄能做到。然而,無論對這個女子懷著怎樣的心態與心情,對喜歡掌握主控權的男人而言,或者對任何男人而言,這都不會是使人心生喜悅的情境。
左丘無儔與嵇釋的遲遲不動,很難說沒有對扶襄的反擊成分在。
“他們就這樣忍著不動手,是想耗到什麽時候?”坐在居安殿頂上,透過推移開的一角,俯瞰殿內情形,扶粵顰眉問。
此處設得極為巧妙,利用殿頂的柱梁雕飾,將這一角設在各種光線的陰影內,成為殿中視野的死角,居於此處的人卻能將殿中情形一覽無餘。而對外,又有幾株樹木交錯遮擋,並有兩側鄰殿的簷角為蔽,堪稱最完美的偷窺之地。也難怪扶寧對那位堪稱諜國高手的闕國前公主一再讚服不已。
扶寧睞向下方的另外兩人,道:“如果他們執意是這種兩打兩坐的境況,阿襄的精心盤算豈不要落空了?”
扶襄莞爾:“這並不奇怪,畢竟下麵的都是當今世上最拔尖的幾個人。”
扶粵嘴兒一撇:“那我們就這樣白白等著什麽也不做?”
“再過一個時辰,將三天的水和食物丟下去。”
“就這樣?”
扶襄苦笑搖首:“別指望著事事都能如我計算,如果那二位執意不打,我們也無可奈何。三天後下麵若依然如此,將嵇釋放走,接著與左丘無儔接著談判就是。”
她並沒有想要誰的性命,不過是順勢而為將勢不兩立的人聚到一起解決恩怨而已,假若對方不願領情,她也無法強加於人。好在不管怎樣,左丘無儔都需要為了他的風昌城和三萬子弟與她交涉。
“嗯?”扶寧麵生警意,“有大批人向居安殿靠攏過來了。”
“不是左丘無儔暗潛進城的人,就是嵇釋的罷?告訴他們不必阻攔。”
扶粵抬手捋下近側柳枝上的兩片柳葉,在唇下發出幾聲宛若蟬似的鳴叫。
夜幕籠罩,居安殿內戰況暫時告歇,用罷上方投下的食盒內的晚膳,南蘇開舉著火摺子不厭其煩地點亮了各處的燈燭。就在這時,殿門外人影幢幢,殺氣盈透而來。
“是誰?”冉曄問。
“這種情形下,還能是誰?”嵇釋輕笑,“誰能將人馬帶來這座城裏來,就是誰的人。”
南蘇開以恍然狀道:“這麽說的話,幾位不是都有可能?”
嵇釋麵生不解:“南蘇公子作為被生擒活捉的風昌城內最大人質,沒有見識過四城門的防守麽?”
“這話又是何意?”
“各人自有各人的意會,但眼下是四人協力將外麵的來客打發走為上策。”
“這是什麽意思?”殿頂,扶粵怒橫美目,“這個嵇釋……”
扶寧咋舌:“他的用意是想將阿襄引下去罷?如果阿襄不出麵,這批殺手栽贓到阿襄頭上,他也趁機挑撥了雲國的君臣關係。真是,這路數果然不是凡人能比的。”
扶襄抱膝凝望殿內,不置一辭。
“不管外麵是什麽來路,總是要破掉緊閉的殿門方能實施殺計,我等四人趁此脫困不是更妙?”冉愨高笑。
“若是對方采以火攻,閣下還能如此樂觀麽?”嵇釋溫雅反問。
冉愨麵部一僵。他不想說他除了怕蛇,還怕火。
南蘇開緩聲道:“聽越王閣下的口氣,怎麽好像很清楚外麵的人將要采取哪等手段,在下是該表示佩服還是驚異?”
嵇釋揚眉:“身處密室,最有效最直接的殲殺手段除卻火攻,還有什麽?我不認為憑南蘇公子的精明沒有想到這一層。”
“步步緊逼,遊刃有餘。”殿頂,扶寧評點。
扶粵氣道:“他想放火,菊使大人偏叫他啞火!”她又扯來兩片柳葉置於唇前。
殿內,冉愨陡然道:“果然有生油的味道。”
南蘇開掩鼻,點頭:“聽這動靜,對方正在進行火前的準備。越王閣下,如何個協力禦敵的妙計,勞請不吝賜教。”
嵇釋淡哂:“這般情形下還能有什麽妙計?不過是四人同時向殿門發力破門而出罷了。”
“這殿門乃最上等的金絲楠木包以百年紫檀而成,有近五尺的厚度,更別提扶門三使有無其它設置,如果想一氣破門而出,四人都須竭盡全力,否則一擊不成,也隻會催促得外麵的人即刻痛下殺手。”南蘇開言間,瞥向保持了半晌沉默的男人,“王上可認同越王閣下的妙計?”
後者麵如冰玉,道:“你有更好的辦法麽?”
“沒有。”
“姑且一試。”
四人站成一線,八掌待發。
殿頂,扶襄眉梢微動:“阿粵暫緩召喚你那些手下。”
“惡,阿襄少說什麽手下,那才不是人家的手下……”扶粵不寒而栗,“不過出動到這邊來多少需要時間,不妨先召集著。”
扶寧望著下麵嘻開唇角:“有戲看了。”她自詡沒有阿襄的洞察力,如今卻占了個旁觀者清的便宜。
殿內,四人同時揮掌,氣流旋轉震蕩,殿門不堪其負的吱聲哀鳴,卻是完好如故。
冉、南眼角互覷,對此現實接受得理所當然。因為,隻有他們二人將掌風揮向殿門,另外兩位俱想趁此機會襲擊彼此,四掌相抵,已掀戰幕。
殿門外,乍響起一片驚恐萬狀的尖叫聲——
“這是什麽東西……啊!”
“蛇……這麽多的蛇從哪裏鑽出來的?”
“是不是毒蛇……啊啊啊!”
冉曄騰地躲到大殿的柱後。
南蘇開也閃到僻角,讓出這方地界,任由那二位施展。
左丘無儔、嵇釋的交手,不似冉、南二人的“溫和”,兩劍出鞘,寒芒縱橫居安殿。
左丘無儔的無儔劍厲猛且詭變,一劍明明向前,上下左右皆可回旋,亦幻亦真,目不暇辨,若拭其芒必是血光飛濺。
嵇釋的魚腸劍機巧且陰戾,劍尖看似撩人臂膀,劍鋒實似抹人咽喉,虛實相濟,防不勝防,倘惹其刃定然無命消受。
這兩人招招致命,式式奪魂,於人於己皆無餘地,居安殿內桌椅器物皆如摧枯拉朽,慘遭池魚之災。
南蘇開為免祝融造訪,不遺途力地逐一拂滅方才自己燃起的燭光。於是,黑暗中的戰鬥,更為震人心魄。
冉曄禁不得這等折磨,從袖中舉出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幽綠的光芒下,居安殿內宛若修羅地獄。
戰鬥中的兩人身上皆現紅意,每一回身形交錯,都令得這紅意擴展增加。而那兩人,仿佛摒棄了肉身,忘卻了疼痛,目中戾意有增無減,劍鋒不曾出現絲毫的遲疑,腳步不加任何的停移,惟有永無停歇的進攻,進攻,進攻……
“天……”扶粵真正冷了起來,抱肩抖瑟,“那兩個是人類罷?”
“當真不像人,就像是……戰神附體。”扶寧不自覺偎向同伴。
“可以了罷?襄兒。”南蘇開朝天大喊,“再打下去,這兩人都要死了!”
扶襄麵如素絹,閉唇不應。
“襄襄,你到底想要什麽?這兩個若都死了,你應該想得到這天下會亂成怎樣一個模樣,又不知要過多久,百姓才有太平日子……”
“小襄子!”冉愨也放開了嗓,“我雖然忌憚這兩人的存在,但如果這兩個人都不在了,你必將成為這兩家的部卒族人們惟一複仇的對象。屆時你自顧不暇,倘若由朕出麵平複這亂世,至少須費上十幾年的時光,那可是天下最麻煩的事!”
“阿襄……”扶寧、扶粵齊望向扶襄。
她目芒低暗,沉若老僧入定。
“阿襄,是時候了。”扶寧道。
“王後,朕以原國王上的身份,以多年夫妻的名分,以朋友的情分,請你阻止這情形惡化,否則……”
“南蘇開也求梅使大人網開一麵,再如此打下去……”
“怪了。”扶襄淺啟朱唇,揚聲應和,“王上和南蘇公子都是人中翹楚,又正處在境中,阻攔也好,落井下石也好,都比扶襄來得便利,為何一定要扶襄出麵?”
“你是這場局的設計者。”
“錯了,今日局麵,但凡身臨其境者,都難辭其咎,南蘇公子也許有幾分無辜,但匹無無罪,懷璧其罪。”
“何解?”
“南蘇公子最厭累煩,也最不喜流血死人,既然生成這樣的性子,不做幾件與此相附的事,不怕浪費麽?”
“這又是何解?這……”
“扶襄言盡於此,在我們說話的工夫,那二位流出的血可是更多了。阿粵,將殿內逃生通道的圖紙扔給王上和南蘇公子,望二位珍重去罷,扶襄告辭。”
兩枚蠟丸各自拋到了冉、南手中,殿頂嚴絲合縫,回音隔絕。
雲王入城的三日後,風昌城外駐軍營內接到一封鏑矢送函。良括率兵進城,按信中所指,在城樓下的沿街巷內,抬出了猶在昏睡的三萬子弟。
原來,扶家軍將他們放置全城的深巷間,並放置油、糧、菜、米,雇請了近處的百姓代為喂食。百姓出於對本國士兵的善念,每日喂食不輟。後經軍中大夫與官府忤作化驗,油、糧、菜、米內皆有軟骨酥筋之藥。隻用其中一物,頭昏眼花全身無力,用上二物以上,即是昏睡難醒。也有貪心的百姓公為私用,卻並無異樣,竟是被扶粵提前喂了解製此軟筋藥的藥物。
當然,那信中也將解藥的配方一並告知。
親曆或見證此幕者,很難不對那如花似玉的扶門三使心生畏懼,人人皆傳:菊使笑比秋菊好,蘭使麵似幽蘭妙,梅使眸退春江水,但見三使素手掀,風昌內外皆膽寒。
這成了風昌城傳唱多年了民諺兒謠,自是後話。
當日,喬樂、左風率先進宮,見到了被負傷在身正被宮中禦醫施力救治的左丘無儔。
嵇釋暗算雲王,南蘇公子為救王上,與嵇釋同歸於盡。此乃雲王親口實訊。
而後,舉國哀悼。
這個時候,扶襄持雲王手諭,在前來匯合的奢城兒及扶家軍的簇擁下,與一臉忿懣的左丘無倚交接了莫河城。
另一邊,扶門竹使扶岩率原闕國三萬殘部前往闕國天歌城,遭越國名將萬書寅阻截,某夜,萬書寅在自己的大帳內不知所蹤,越軍失主無心戀戰,潰逃千裏,後降歸雲國軍隊,盡傳扶門竹使身有神鬼莫測異能,不可近其身畔。
扶岩將三萬人馬軍權及前闕王國庫金銀交予郎碩,後者將三萬將士解甲歸田,國土地劃入原國版圖。後左丘無倚來襲,原王將闕國土地雙手奉上。
左丘無儔傷愈,收整河山,天下三中有二為己所有。他約見冉愨,暢談胸中誌願,正是天下一統,結束近百年的戰亂。
冉愨自願降國為州,並自降為吳州刺史,但求百姓有盛世未來,安穩百年。
左丘無儔改“雲”為“曦”,預示著日光初起,民生安泰,光輝燦爛蘊意,並將在來年春時稱帝。
如此,除卻奢城兒掌握下的終年瘴氣圍繞繞的銀川,再就是扶門四使盤踞莫河城以東的土地,尚獨立於這個新生皇朝之外。
然而,經由風昌城及越國主將不翼而飛諸事,左丘大軍聞扶門四使之名,皆生怯意。這份口耳相傳滋生心肺間的怯意,非是左丘無倚的幾聲咆哮怒斥便能消除得去的。
左丘無儔聞知,一時怔不能語。
那小女子竟將一個“怕”字種在了向來以無所畏懼聞名四海的左丘大軍心中。這一軍將得恁是深透,果然是好大的回敬。
遷回風昌城的左丘家族上下,被沿街傳唱得歌謠所惑,細問究竟後,競相啞口無言。
六爺左丘鵬自打回到風昌城,即被任命主管吏、財兩司主簿,為各項政務纏身。這日抽個閑餘,前往探望仍宿在左丘府中的侄兒。遠見得無由園花木纏繞中,左丘無儔煢煢孑立,眉目悵遠縹緲,神思仿在天外。
六爺卻步不前。
多少年前,自己最為敬慕的兄長也曾這般陷足花叢。到末了意氣盡失,英雄殞落。
整園扶襄花開,魅惑瑰麗,香沁心脾,奪人之目睛,攝人之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