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番外四 ...
第98章 番外四
兄嫂已隨駕回京,之前的少府屬官與侍從也撤離, 這院今夜就隻剩她與阮結香、紫茗三人, 這倒合了趙蕎心意, 愈發沒形沒狀了。
之後數日她都起得較晚,總要臨近午時才出門覓食,午後才開始做正事。
她買下那座園子是要在溯回開酒肆的, 自需要一個穩妥可靠有得力的掌櫃在此坐鎮。
她手下的幾位小當家已早早為她篩出幾位人選在此地候著, 隻需她一一麵談後做定奪即可, 倒也不費事。
每日與一位候選人談過之後她還有足夠時間在城中晃悠,說來本該很愜意。
可一連數日,她身後總有那條冷冰冰的“尾巴”跟著,這真讓她笑不出來。
十二月十五那天,賀淵先說是為前日對她的失言冒犯道歉,她接受了他的歉意;後來又說請她不要將那幾名內衛武卒大意犯錯的事說出去, 她也答應了。
原以為這就完事,大家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結果隔天近午趙蕎一出院門就見他站在對麵的樹下。
賀淵的說法是,“雖趙二姑娘答應了保密, 但茲事體大,我還是不能徹底心安。所以需跟著確認一下行跡是否異常,有沒有接觸可疑的人員。”
“你什麽毛病啊?這麽不信人。”
既歲行舟性命無礙,那兩名刺客也已被及時誅殺,沒有造成更惡劣的後果,那在趙蕎眼裏事情就沒那麽複雜。
無非是她朋友的哥哥無辜遭災挨了一刀,若做錯事的人認錯態度不端正, 欺他無人庇護撐腰,那她肯定要管到底的。
可歲行舟說了不計較,犯錯的內衛武卒又誠懇認錯道歉,他們的頂頭上官賀淵都跟著賠禮、安排了好生照料,算是給足誠意。
當事雙方都達成一致了,她怎麽可能再去多事?又不是吃飽撐的。
惱火地凶了賀淵一頓後,趙蕎就隻管忙活自己的事,任他在後頭跟著,以為過幾日他就會自覺沒趣地回京。
哪知一連幾天,無論幾時出門都能見著他,她都懷疑他在那棵樹底下生根了。
好在賀淵從沒有貿然打擾她的行程,就不緊不慢跟著,倒是無形中幫她省去不少麻煩。
她出門向來不愛帶太多人在身邊,衣飾也不會過分華麗張揚,但她長相明麗,出手豪爽,難免會引人注目。
以往她可沒少遇見那種不長眼的,見她年輕輕小姑娘,身邊又隻一二侍女跟著,便以為有便宜可占,變著法子纏上來惹她不痛快,企圖財色兼收什麽的。
最後當然都是由阮結香她們動手收拾,她負責在旁劈頭蓋臉一頓罵就完事。
這回有賀淵跟著,就完全沒了這種事。他慣常冷臉,頎碩身形又透著一股叫常人不太敢直視的凜然威嚴,很鎮得住場麵。
*****
一碼歸一碼。賀淵總這麽跟著,等於時時提醒趙蕎,他不相信她的承諾,總覺得她會將他那個秘密透露出去。
趙蕎自認江湖兒女,不敢說一諾千金,那百金總是值的吧?被人質疑揣測不信任,這感覺真是糟心。
這夜,趙蕎擁被坐在床上卻不睡,滿臉慪火地與阮結香嘀咕:“若要照他這麽著,那就隻有死人才能讓他徹底心安。不如索性將我殺人滅口得了!”
阮結香覷著她的神色,小心而隱晦地提點:“京中都說,金雲內衛最擅‘匿跡追蹤’。就算賀大人行事謹慎,為防萬一,非要跟幾日才踏實,那他應當有本事做到不被咱們發現才對。”
趙蕎忍了個嗬欠,皺了皺鼻子忿忿道,“不藏行跡,或許也有幾分震懾敲打的意思?這可太狗了。嚇唬誰啊!”
阮結香無奈,訕訕摸了摸鼻子。她家二姑娘就是這樣的,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瞎想。
她稍作斟酌後,選擇了一個相對委婉的說法:“二姑娘難道就沒有想過,或許賀大人是有心接近卻不得法?”
“他想與我結交?那我可不樂意,”趙蕎小小撇嘴,略嫌棄,“又沉又悶的冷冰冰,無趣得……”
正說著,她忽地想起前些日子他在雪地裏“閉著眼睛說瞎話”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好吧,偶爾也不是那麽無趣。但我和他就不是一路人,這交道打不起來的。我是多想不開去交這麽個勉強的朋友?”
阮結香心裏偷偷翻了個無力的白眼,將話點得更透些:“我是說,您難道沒想過,賀大人他可能是對您……嗯?”
“你是說他或許是看上我了?!”趙蕎極其直白地將她的未盡之言補完,接著蹙眉連連搖頭,“那他可早點死了這份心吧。我若沾上他這樣的兒郎去談情說愛甚至談婚論嫁,吃虧的永遠是我。我才不幹。”
論家世、才貌、功勳、名聲,賀淵在京中同齡人裏是數一數二的,也是許多小姑娘隱秘夢裏的天邊月。
可對趙蕎來說,賀淵,或者說像他這類人,對她來說絕不是合適的伴侶人選。
因為她天生不能識字,不會有機會入朝擔職,說穿了就是個於國無功的閑散宗室。
而賀淵,禦前武官,國之利刃,建功立業的機會可多了去了。
若她選擇這樣一個人作為伴侶,但凡他倆之間有點什麽不對,她的感受與意見都得往後排,她將永遠是妥協和認命的那一方。
一個年輕可期的禦前重臣,一個閑散無為的宗室姑娘,無論朝野還是他倆的宗族,都會很清楚更該維護哪一方。
這個道理她很早就懂的。
*****
隔天大雪,趙蕎不打算出門,便懶洋洋窩在小院的暖閣裏,喝著茶吃著點心,讓紫茗從行李中尋了本話本子來念給她聽。
不多會兒,出去置辦吃食的阮結香回來秉道:“二姑娘,賀大人又在外頭。”
趙蕎揉了揉眉心:“瘋了吧他,這麽大雪還盯梢?我又不會出去。”
驀地想起阮結香曾含蓄提過的那種可怕揣測,趙蕎驚了,跳起來就往外跑去。
衝出院門,在賀淵跟前站定。
她單手叉腰,輕喘著氣:“賀淵,你你你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賀淵麵色一凝,冷了片刻才嚴肅道:“二姑娘慎言。”
趙蕎盯著他的神情,見無異樣,這點點頭:“沒這意思?哦,那我就放心了。”
“這麽大雪,我不會出門的。你趕緊走吧,”趙蕎不耐煩地揮揮手趕人,“你們那點破事我也不會對別人提,你再跟前跟後的盯梢,我可當真會翻臉的。”
她出來急,也沒裹個披風什麽的,這會兒後知後覺冷得一哆嗦,話說完後就急忙轉身往回跑。
那一旋身帶起風來,發尾輕揚,沾在發上的幾片雪花撲麵就甩到了賀淵的鼻尖。
直到賀淵回了住處,食不知味地用過晚飯,洗漱好躺進被中,他腦中都還是暈乎乎的。兩耳燙得想要熟了。鼻端總縈繞著若有似無的清甜馨香。
他覺得,今日這場雪大概有毒。
*****
十二月廿二清晨,趙蕎抱著個小手爐出了院門,抬眼又見賀淵,頓時就滿臉的不痛快。
近幾日她已不趕他了,每日出來後總會凶他一頓,然後就任他跟著。但今日她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整個人看起來卻比之前凶巴巴的時候還要暴躁。
她向阮結香和紫茗吩咐了一句什麽,就與她倆分道揚鑣,獨自踩著重重腳步往另一邊走。
賀淵眉心微蹙,照例跟了上去。
經過一處清冷小巷時,趙蕎突然止步,回身怒瞪賀淵。
“這都跟了多少天了,你煩不煩?都答應你不會說出去了!我指天立誓,這輩子都不再提,這還不行?!”
尾隨其後的賀淵也在離她三步遠的位置站定,避開她凶巴巴的眼神,冷淡地舉目望天。“還得再跟幾天,看你留在溯回城到底要做什麽,否則我心裏不踏實。”
他抿了抿唇,嗓音微寒地補充道:“你答應得太痛快,我怕你有詐。”
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麽就非要跟著她不可,又不知該與她說點什麽才能緩和關係,這個“不放心,必須要再盯梢一段日子”已經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這段日子,每夜入睡前他都對燈發誓:明日就回京,再不跟著她惹人嫌了。
可隔天還是天不亮就會忍不住她門口跑,好像不到她跟前討頓罵,一整天吃飯都不香似的。
說真的,連他都覺得自己好煩啊。
“我‘油炸’你個死人頭啊!那你想怎麽樣?殺了我滅口?”趙蕎回身走到他麵前,高抬下巴露出脖頸,“喏,趁著四下無人,趕緊動手!趕緊!”
賀淵的目光淡淡滑過她脖頸,旋即撇開臉去,耳廓又開始發燙:“我沒要殺你。”
“當我瞎呢?你那臉上就寫著‘殺人滅口’四個大字!”
她約莫是火大極了,說話時有溫熱馨香的氣息撲麵而來。
賀淵清了清嗓道:“你不是說你不識字?‘殺人滅口’這四個字認得?”
“那就是個說法!吵架你還摳字眼?毛病,”惱火的趙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滾滾滾,跟你說話我自個兒就能原地燃起來。難怪你平日不愛與人說話。就你這討嫌的嘴,話多容易挨揍!”
語畢旋身,踏著重重的大步往前走,頭也不回地吼道:“既不敢殺人滅口,又要盯著怕我說出去,你煩不煩人?既這麽愛跟,有本事你就一輩子這麽跟在我後頭!”
兩側青磚牆頭上有白白積雪,她裹著銀紅的織金錦披風的背影似挾著呼呼火焰,在這清冷的色調中,竟是天地間最鮮活美好的奪目亮色。
賀淵仿佛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遽然加快,聲聲催得急,像攻城略地前的戰鼓號令。
他好像有些明白自己愚蠢反常的原因,又好像頓悟了自己每日惹人嫌地湊到她跟前來。
於是他邁開長腿,慢條斯理地跟上那個牽引著他心魂的纖麗身影,冷冷淡淡還嘴:“這可是你說的。跟一輩子就……你這是去哪兒?”
“茅房,”趙蕎回頭睨他,笑得惡劣又挑釁,“你跟啊!不跟不是人。”
“你個……小流氓。”別以為這樣就能將他嚇退。
跟就跟,一輩子就一輩子。
*****
賀淵就這麽跟著趙蕎到了溯回城郊的積玉寺。
她在寺中上了香,又找小沙彌捐了香油錢,請來幾盞祈福的蓮花燈。
祈福的蓮花燈在點亮前,小沙彌需在符紙上寫好香客指定的祈福對象,然後誦念一段經文。
於是趙蕎便挨個指了每盞蓮花燈的祈福對象。
賀淵發現,其實她是個慣於將細致溫情藏在人後的小姑娘。
她點這祈福的蓮花燈,哥哥嫂嫂、弟弟妹妹、父母尊長、知交友人,甚至連府中隨侍們都沒落下。
“這兩盞呢?”小沙彌指著剩下兩盞。
“你能不能先出去回避一下?”趙蕎忽然轉頭,麵色微赧地對賀淵提出這個並不過分的要求。
她的眼神有些閃爍,頰邊甚至不自覺地浮起了淡淡緋紅,似藏了什麽含羞帶怯的小秘密。
這樣的趙蕎一點都不凶。
賀淵驀地心旌搖蕩,有一個毫無道理、極其大膽的念頭忽地在他腦海中閃現。
於是他想也不想地拒絕:“不能。”
趙蕎深吸一口氣,鼓了鼓腮,忍住了在這清淨地與他惡言相向的衝動。
她不再搭理他,轉回去隨手指了指其中一盞,漫不經心道:“賀淵。一個雖然討嫌,也不怎麽熟的人。差事刀光劍影的,還是願他時時平安吧。順便請佛主保佑,讓他別再疑神疑鬼,趕緊離我遠點。”
真、真的有他一份。賀淵腰背筆直地繃緊了周身,麵紅耳熱、心跳飛快,喉頭有些發癢。總覺有一顆含苞的花骨朵即將從心底綻放開來。
他想向她道謝,卻又不敢出聲。生怕一張口就是漫天蜜味。
在滿耳的嗡嗡聲與慌亂雀躍的心音幹擾下,賀淵聽到小沙彌又問:“最後這一盞呢?”
背對著他的趙蕎清了清嗓子,小小聲聲道:“夏儼。願他萬事順遂,求仁得仁。”
她說這話時語氣溫軟又鄭重,與先前那種漫不經心地順道一提根本不同。
賀淵耳畔的嗡嗡聲沒了,心裏那朵含苞的花骨朵也耷拉了腦袋。
好的吧。從今以後灃南賀氏與上陽邑明輝堂夏氏不共戴天。
他賀七,以個人名義虔誠詛咒夏儼:吃啥啥不香,做啥啥不成。
阿彌陀佛。
第99章 番外五
點完蓮花燈已近午時, 趙蕎向小沙彌問了路,雙手交疊將小手爐按在身前, 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往齋堂方向去。
賀淵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側,反複斟酌措辭好幾回才謹慎開口:“多謝你的蓮花燈。隻是想請問,為什麽會有我的一份?”
這些日子下來, 他發現這姑娘與傳言中的不同之處太多。
就說方才點蓮花燈時捎帶著也為他點一盞的事,雖她嘴上沒什麽好聽話,但這舉動所釋出的善意很明顯。
他不知該如何接近她,不知如何才能拉近與她的距離, 便隻能一連許多天都悶不吭聲跟著, 惹她心煩火大,連他都覺得自己討厭。
可她還是為他點了一盞祈平安的燈。
趙蕎斜睨他一眼:“這段日子我居處周圍入夜後都清靜得不得了, 連宵禁夜巡的衛兵都不經過,是你安排了人在附近的緣故吧?”
賀淵看向別處,“唔”了一聲。她今早出門時看起來特別暴躁, 難道就是因為發現了他的這個安排?
他沒料到趙蕎會察覺, 更沒料到她會突然說穿, 一時拿不準她會不會覺他多事冒犯,不知該不該承認。
“我知道好歹的。畢竟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身邊隻留了兩個武侍, 夜裏有人在外頭守著能免去許多麻煩和隱患。雖我猜你是為了盯梢,不過還是承你的情,那盞蓮花燈算我的謝禮,”趙蕎無力地哼笑一聲, 語氣有點慚愧,“我今日脾氣不穩,早上在城裏時……得罪了啊。”
賀淵稍稍愣怔,才垂眸道:“都是小事,不必謝,也沒什麽得罪的。”
沒氣他多事派人替她在院子外頭守夜,還感謝他。還因為早上發脾氣的事向他道歉。
誰說這姑娘脾氣古怪的?明明很好。好得不得了。
*****
許是那盞蓮花燈的緣故,又或許是趙蕎不著痕跡地在兩人之間搭了緩和台階的緣故,總之兩人雖都沒說什麽和解之言,卻少了前幾日那種劍拔弩張。
這無聲無息就趨於友好的態勢讓賀淵想笑。略開懷。
“蓮花燈,為什麽夏儼也有?”賀淵頓了頓,欲蓋彌彰地佯做閑聊狀,“就隨意問問。畢竟連歲行舟都沒有,所以覺得奇怪。”
趙蕎疑惑地瞥他一眼:“誰說歲行舟沒有?他算是半個‘自己人’,就一並算在‘朋友’那盞裏了。”
賀淵總算有點明白她對人是如何個分法了。
看來他與夏儼至少有一點相似:對她來說都是那種“不知該劃到哪種交情類別裏的人”,都不是她的“自己人”。
所以,一人一盞單獨的蓮花燈,是不自知的禮貌與疏離。
賀淵發覺自己今日似乎也有點脾氣不穩。因為這個領悟先讓他有點失落,可旋即又有點詭異的平衡——
雖他還不算她的“自己人”,但他終究還是在她心裏混到個臉熟,勉強算得“有點交情”了不是?
雖她為夏儼點燈時語氣格外溫柔鄭重,可夏儼也並非她的“自己人”不是?
就這麽胡思亂想著,一時氣悶一時又開懷,胸腔裏那顆心時不時亂蹦躂,在醋溜與糖漬兩種滋味間頻繁來回,真是前所未有的古怪體驗。
“二姑娘與夏儼,”他清了清嗓子,“不太熟?”
趙蕎道:“還沒跟你熟。隻是許多年前還很小時,在欽州的朔南王府見過兩三次。”
“那為什麽要特地為他點燈祈福?”賀淵不太自在地輕咳兩聲,再次強調,“我就隨意問問。”
出乎意料的是,趙蕎沒嫌棄他交淺言深,隻是歪頭看著樹梢上一枝沾雪的紅梅,邊走邊笑。
“聽人說,若論性情,我與他有幾分相似。不過你也知道,夏儼天縱英華,學什麽都一點就通,是舉國皆知的全才。而我天生不能識字,許多東西學不了。”
聽出她藏在話裏的淡淡遺憾與失落,賀淵心中發疼,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這也沒什麽不能說的,”趙蕎笑著聳聳肩,“其實每回聽別人談起他如何厲害,又鑽研了哪一門學問,我會有些羨慕,但更多還是為他高興。自己永遠沒有機會做到的事,有個與自己相似的人能做成,那也不錯。”
所以就希望他事事順遂,希望他始終是別人眼裏最耀眼的那個。
“不用羨慕他,”賀淵不太會安慰人,想了又想,隻憋出一句聽起來冷漠又不知所雲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
說完他懊惱了。這說的什麽玩意兒?!
趙蕎扭頭,愣怔望了他片刻,卻笑了:“賀淵,我原本覺得今日糟心透了。多謝你。”
大早起發覺小腹墜得難受,似每次癸水將至前的症狀,偏又定好今日上積玉寺,不得不出門,她頓覺看什麽都火大。
他這寡淡平板冷冰冰一句“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於她來說是意外得來卻非常稱心的生辰禮。
是啊,夏儼是“全才夏儼”,趙蕎卻也是趙蕎。各人有各人的路,她雖不能像夏儼那般耀眼,可她也可以有光的。
*****
到了齋堂,兩人共桌落座,安靜用齋,沒什麽話說,卻也並不尷尬。
賀淵時不時偷偷掀起長睫覷一眼旁座專心進食的姑娘。
冬日的淺清天光仿佛在她周身包裹了一層淡蜜色的光華。隨著她每次舉箸,甚或就隻是輕輕扇動鴉羽似的密睫,總之但凡她有半點細微動靜,空氣裏似乎就立刻多幾許叫人齒頰生津的清甜蜜香。
賀淵每吃幾口就悄悄看她一眼,竟將寡淡素齋吃出千般滋味。
有點甜,有點黏,有點……
總之,大約,可能,就是書上說的“秀色可餐”吧。
飯畢,趙蕎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在寺中任意漫步著消食片刻後,捂著那小手爐又進了積玉寺的禪茶堂。
天氣不好,願出門上山來的人不多,禪茶堂裏隻有三五桌喝茶靜心的香客。
趙蕎撿了靠窗一桌落座,略躬身,抱著小手爐輕輕抵在肚腹處。
賀淵淡聲道:“你那個小手爐是不是有些涼了?我去幫你換熱碳。”
說來也怪,之前下雪天她出門都沒見抱過暖手爐。今日為什麽要抱著?
從早上出門就抱著,這會兒就算不涼,大約也沒那麽暖和了。
趙蕎突然紅臉:“不用!我晚些自己去寺裏灶房換。”
可小手爐最終還是被賀淵拿走了。“去灶房要經過後頭那片小林,眼下正化雪,一定都是泥。你在這兒坐著喝茶等就是。”
他十一月中就提前來溯回城踩點,對積玉寺自比趙蕎熟悉得多。
趙蕎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
姑娘家來癸水將至時不舒服,所以抱個小手爐暖暖,這種事賀大人大約是不明白的。
罷了,這人雖冷冰冰,卻也不壞。若他往後能別再那麽不信人地時時盯梢,那就交個朋友吧。
*****
賀淵來去迅捷,到灶房給小手爐換好新碳再回禪茶堂,前後不過半盞茶功夫。
就這麽點兒功夫的間隙,趙蕎已與斜對角那桌香客相談甚歡了。
可真是個絕不讓自己無聊的性子,就這麽片刻功夫也要尋人聊會兒天,倒是很能自得其樂。
賀淵抿了抿隱隱上翹的唇,不出聲,也沒有近前打擾。
那桌香客是一家四口,三個大人帶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小姑娘。
此刻小姑娘睜大烏溜溜的眼眸,目不轉睛望著趙蕎,顯然已被她口中的故事吸引。
“……那歌謠是這麽唱的,‘塔兒尖尖黑,南院做主北做客;塔兒身身白,朱砂挽弓登天來’。”
尾音微微揚起,在薄薄冬陽的光裏飄飄悠悠打著旋兒,落在賀淵的心上。癢癢的,酥酥的,嫩羽毛尖兒般輕撓。
那小姑娘蹙眉深思片刻,以嚴謹探討的態度發表了見解:“這歌謠平仄不合規律,韻腳也押得亂糟糟,不像李恪昭或他的近身智囊所作。雖史書有載他師從兵家,早年又不受重視,但終究是縉公第六子,自幼在字詞格律上所受熏陶非常人可比。”
“這不好說。上古列國爭霸時那些人說話的口音,或許和咱們這會兒不同?”
趙蕎認真回憶片刻,又笑道:“而且史書也提過,‘天命十七年,縉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歲姬,質於蔡。蔡變,新君欲掠縉四城,謀斬縉六公子夫婦祭旗以振三軍’。既他在蔡國做過質子,那他或他的近身智囊在口音上受些影響,變成了不是那麽規整的雅言正音,也並非全無可能。是吧?”
賀淵驚訝地看著趙蕎笑容篤定的側臉。
他大概聽明白了,她與小姑娘閑聊的是上古列國爭霸時期一位很有名的人物,縉公六公子,後來的縉王李恪昭。
除前朝皇室珍藏在龍圖閣中那些沒幾個人能看懂的上古文字所撰史冊外,目前見諸於世的所有關於那位縉王李恪昭的記載大都隻是歌功頌德的虛詞,最具體的事件就隻趙蕎口中的這一樁。
賀淵真正驚訝的是,她天生不能識字,為什麽竟可以將這段史冊背得一字不差?
小姑娘似被她說服,又有點不甘心,嘟了嘟嘴:“李恪昭是個坦蕩的君王,不會搞這種‘用童謠造聲勢’的小把戲,一點都不威風。”
“哈哈哈,哪有時時處處都威風的君王!咱們每個人在麵對不同人、不同事時,性情麵貌都會有不同。君王就不是人啦?當時他聲勢弱些,縉國公室裏支持迎他登位的人是少數,那他不得想法子給自己抬抬場麵、加點籌碼?”
“雖然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我還是不太相信他會這樣。”小姑娘有點倔。
趙蕎餘光瞥見賀淵回來了,便笑著站起來對小姑娘道:“好啦,不打擾你們一家人喝茶了。我就任意講個故事,你聽聽就行。故事嘛,本來就是真真假假攙著才有意思的,你可不要真信啊!不然開年回了書院,該答不對夫子的考問了。”
語畢轉身,與賀淵一同回到先前那桌,瀟灑地將小姑娘欲言又止、明顯還想再聽她講的眼神拋諸腦後。
*****
“麻煩你了。”趙蕎接過他去幫忙換了新碳來的小手爐。
賀淵抿了抿唇,眸色輕軟:“不麻煩。”
“唔,若你能見好就收,往後別再總跟著我,”趙蕎盡量笑得和氣些,“那我會更感激你。”
賀淵將目光從她的笑臉上挪開,舌尖抵了抵腮:“對我來說,二姑娘對我能有目前這種程度的感激就夠了。”
趙蕎沒好氣地笑嗔他:“嘿你這人,還沒完了是嗎?”
“對,沒完沒了。”賀淵抬起下巴哼了哼。
看她前一刻還與鄰桌小姑娘相談甚歡,後腳就又沒心沒肺的樣就能猜到,若他不跟著她,大概不出三天她就能將他拋諸腦後。
他才不要成為她一段萍水相逢、事過無痕的模糊回憶。
賀淵順手斟了熱茶推到她麵前。
趙蕎抱著小暖爐不願撒手,很沒規矩地低頭就著茶盞邊沿抿了一口,像小動物在河邊喝水似的。
賀淵看得蹙眉,忍無可忍地站起來,傾身探手替她端起茶盞送到唇邊:“若二姑娘有需要使喚人的地方盡管開口。畢竟我有把柄在你手上。”真真長見識了,頭回見天下還有懶成這樣的人。
看起來卻又還怪可愛的。
趙蕎是被人服侍慣的,倒沒意識到這樣有多曖昧,隻是覺得他有些古怪:“咱倆不是恩怨兩清了麽?你不用再擔心有把柄在我手上。”
“你夢裏的恩怨兩清,不要自說自話,我沒答應。”
賀淵怕她又要惱,不動聲色換了個話題:“你方才與那小姑娘說的歌謠,史書似乎沒有吧?”
“我哪知道史書上有沒有?我又不識字。那歌謠是個很老的話本子裏傳下來的,不知真假,”趙蕎立時與他就這話題聊了起來,“可我覺得有點意思。”
“有點什麽意思?”賀淵接住她的話頭,不露痕跡地引著她繼續說。他喜歡聽她說話,也喜歡她說話時專注看著自己的明亮眼神。
可惜他素日裏過得沉悶,沒有太多能吸引她目光的有趣事可以分享。
見他願聽,趙蕎興致勃勃道:“你聽說過宜州的‘團山屯兵寨’嗎?”
“前朝的‘團山軍’很有名,跟這個屯兵寨有關?”賀淵眉梢輕揚。這姑娘到底去過多少地方?
“我沒去過,”像是看穿他的疑惑,趙蕎笑眼彎彎地解釋,“我大哥襲爵前帶著我和老四出門遊曆半年,路上聽人說起,宜州團山上有個古老的寨子,很久很久以前是屯兵寨。那寨子裏有一座‘白石塔’,外觀看起來卻是黑的……”
之前她去探望歲行舟時,賀淵就已見識過她的舌燦蓮花的本事,真能將所有平凡小事都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
那時他沒想明白是為什麽,此刻卻懂了。
因為她心裏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天地,精彩紛呈甚至光怪陸離。她每次開口與人分享時總是很熱情,嗓音裏帶著雀躍的笑,話尾揚起得意又招搖的小尾巴,毫不吝嗇地將自己心裏那個很有意思的天地捧出來與人分享。
賀淵心下怦然,毫無預兆地升騰起一種強烈的渴望。他不願隻坐在她對麵聽她講述她心中的一切。
他很想、很想走進她心裏那個璀璨斑斕的天地。然後,一輩子賴在她的心上。
可他還不知該怎麽做,才能離她的心更近一點。
*****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位小沙彌來告訴趙蕎,主持的午間小憩已結束。
於是趙蕎便去與主持麵談了今日來積玉寺的真正目的。
談完出來沒多會兒,阮結香與紫茗也正好帶著幾車吃穿用度、筆墨紙硯之類的東西從城中趕來。
原來,前些日子趙蕎在城中辦事時,聽人說積玉寺的主持在附近辦了個小小的學堂,每年秋末冬初農忙結束後就開門,讓臨近貧家小孩兒免束脩來識字開蒙。
每次約莫兩個月,到開春時孩子們就得回家幫父母做田地裏的活了。
雖誰都知這樣教不出什麽能考學考官的學問,但能讓他們稍稍識些字,總歸不是壞事。
所以趙蕎在忙完自己的事情後,就特地安排了今日過來,讓阮結香與紫茗去城中采買些小學堂孩子們用得上的東西來分發。
“你知道就行,別對外亂傳啊,不然我罵你個滿頭包,”趙蕎轉頭對賀淵道,“打個商量?你若肯幫我個忙,那我欠你個人情,你我從此就算綁上了同一條賊船,那你就不用再擔心有把柄在我手上了。”
“什麽忙?”他很願意被她綁,求之不得的那種願意。
兩人的友好度在今日可謂突飛猛進,趙蕎便也沒防備他,開門見山道:“我讓紫茗預先寫了個假裝的官府嘉獎通令。既你在這兒,能借你的官印蓋上去裝個過場嗎?反正又不說是哪家官府,蓋上五等京官的官印,那就不叫偽造文書了,我也少一樁風險。嘿嘿。”
“預先寫了個假裝的官府嘉獎通令”,說得可真委婉。不就是偽造官文了麽?!
對她這過分膽大包天又不著四六的行事手法,一向規矩謹慎的賀淵真是很想鑽進她腦子看看她在想什麽。
為義學捐些吃穿用度,明明是件很好的善事,為什麽要做成如此鬼鬼祟祟讓人不敢恭維的模樣?
賀淵沒有一口回絕,反而問了句:“什麽過場?”他很清楚自己該勸她不要亂來,可他說不出口。
因為他隱約明白,她會提出這請求,多多少少已是將他當做了朋友。若他此刻不識相地說些她不愛聽的話,那她一定不會再這樣毫無芥蒂地對他笑。
“我想讓結香她們裝作是官府派來的,告訴孩子們是官府給識字的人發新年禮。這樣他們回家就可以對父母說,是因為識字才得了官府的獎勵。這樣一家人都高興,明年冬天他們的父母就還會願意送他們來讀三個月書。”
賀淵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貿然勸阻,更慶幸自己沒有輕率脫口指責她胡來
這姑娘真的與傳聞中大大不同。看似任性妄為的胡鬧行徑,背後有她自己的一套考量。
她這麽做,遠比告訴孩子們是什麽善心人士的施舍捐助要實際得多,能在無形中幫那些孩子爭取到父母同意下一年再來學兩個月的機會。
賀淵問:“若明年冬天沒有這般獎勵,他們會怎麽想?”
“明年會有,後年也會有,”趙蕎得意地笑,“我在這裏置產了,往後這裏的年利會專門撥一部分出來做這件事。若有很出色、很願求學,家裏也不反對送去讀書的孩子,我尋個妥當的人幫著考量評估,合適的就送去官學。我做不了天大的事,能幫一個是一個。”
賀淵凝著她的笑臉,又問:“為何不當真讓此地官府來做此事?”
“我無官無職,一時三刻怕跟他們談不妥。而且我也不想讓本地官府沾手這事。天高皇帝遠的,錢雖不會太多,可我也怕他們中有人做手腳苛扣。要是最終不能如數到該到的人手裏,那我不是白折騰麽?”
雖是臨時起意來做這事,但趙蕎對這種台麵下的門道還是有所防備的。
她肯以一己之力去做些在旁人看來無法改變大局的事,明明已經為人所不為,卻還覺自己沒什麽了不起,是天真赤忱而非傻氣。
她清楚這世間的許多陰暗,卻始終願帶著一身通透光芒,與這世間折中相處,是機靈圓滑而非世故。
怎麽會有這麽好的姑娘?真真是哪兒哪兒都好。
賀淵從荷囊中取出官印,卻握在手裏沒有遞出去。“那,你之後每年都問我借官印嗎?”
趙蕎以為他是怕麻煩,便道:“這回臨時起意,沒準備周全才問你借的。往後不會再麻煩你,我管別人……”
“若你隻借這次,”賀淵冷冷淡淡申明立場,“那我不借。”
“你什麽毛病?好好好,借借借,往後都問你借,一直問你借,這輩子都問你借!行了吧?”
“成交。”
喂,就這麽說好了啊。這輩子都隻能問我一個人借,從此我束手就縛綁在你這條賊船上。
無論你去哪裏、做什麽無法無天的事,都別忘了帶著我。
第100章 番外六
積玉寺那間義學的事辦完後, 趙蕎也就順利完成了自己在溯回城的所有正事,之後便可以心無旁騖地隻管玩樂了。
下山時, 她整個人顯而易見地開懷起來,一路主動與賀淵友好閑聊。
雖賀淵麵冷話少,卻還是能將話應在點子上, 並不動聲色地引著趙蕎繼續滔滔不絕。就這麽著,兩人居然也聊出一派“相談甚歡”的熱絡氣氛來。
也是在這一路,賀淵知道了趙蕎雖不識字,卻從未真正自暴自棄。她會通過與各種各樣的人閑聊去熱誠認識世間萬物, 去通過真切的煙火紅塵學習為人處事之道。
她盡了最大地努力, 讓自己活得充盈豐沛,從來沒有真真渾渾噩噩、不求上進。
就像她先前在禪茶室能一字不差背出那段史冊記載, 就是因她以往說書時與夥伴們一起攢過一個話本子裏頭有這段。
“……我就叫我那個小當家祁紅念給我聽,我跟著背。她念書最沒意思了,幹巴巴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我聽著總走神。就那麽小小一段話, 害我背了整整五天!要不是貪圖她以往走南闖北江湖經驗多, 有些事她能解釋得很明白,我才不聽她念任何東西。”
說得好像很嫌棄那位叫祁紅的小當家,可語氣裏分明很愛重。
賀淵垂眼藏起眸底柔軟笑意, 淡淡輕道:“回京後,我休沐時也可以來幫你念。”
“誒你這人真是的,還想著要討好我來封口呢?”趙蕎睨他一記,“都說了我不會把你的秘密講出去的。算了算了, 若非得當麵盯梢你才能安心,那就隨你吧。”
知她是誤會了,可賀淵也沒法解釋,隻能沉默。總不好說“我對你圖謀不軌,所以才想見縫插針往你眼前戳,不是為了盯梢”吧?
好在趙蕎也沒像前幾日那般生氣,說這話時是眼底是有笑的。
下山回城已近黃昏,也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
興頭上的趙蕎便大大方方邀請賀淵,並讓他將奉他之命滯留溯回城的六位下屬同僚們全召集來,在城中尋了間勉強像樣的酒肆同吃了頓好的。
想是中午在寺中吃齋讓她口中淡得厲害,加之人多熱鬧吃起來也香,這頓晚飯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配著天南海北一通胡侃,很是盡興開懷。
待大家即將酒足飯飽,賀淵悄然去櫃台會賬時,卻從掌櫃口中得知趙蕎在中途趁他不備,命阮結香來付過了。
他沒什麽表情地回來坐下,就聽幾名少年武卒借酒壯膽笑嘻嘻道:“趙二姑娘您可別搶,這頓該由我們來請。畢竟您可捏著我們的過錯把柄,我們得處處討好您才行。不過我們幾個要回京後才能領到這月俸祿,先請賀大人幫忙墊著也能算數的吧?”
趙蕎單手托著微醺酡顏,噙笑喃聲:“好意心領啦。前頭這麽多天,你們夜裏都在外幫我守著,我先謝為敬。”
賀淵道:“趙二姑娘中途便讓人付過賬了。”
連他都沒搶到討好她的這個機會,有這幾隻兔崽子什麽事?居然還想借他的錢來討好他心儀的姑娘,當他死的嗎?!
趙蕎不肯占他便宜,不給他半點花錢的機會,這讓他有點鬱鬱寡歡的小別扭、小失落。
好在他那冷冰冰臉還算能藏事,倒是沒誰看出異樣來。
*****
交情明顯升溫,之後就再不像前幾日那般一個出門一個跟,劍拔弩張沒好話了。
翌日早上賀淵特地繞去長街的食肆買了早點,趙蕎起身梳洗後正趕上他來,兩人便一同坐下來吃了。
無事一身輕的趙蕎閑不住,吃過早飯就往外跑。賀淵要跟她也沒不高興,遛著他大街小巷地亂躥,最終尋到個看起來很簡陋的粥攤。
趙蕎自己是享受這種市井煙火的,但她感覺賀淵這年少有為的世家公子大約從沒在這種巷間小攤上吃過東西。
怕他有所顧慮,便壓著笑嗓道:“你別嫌棄啊,雖這種小攤用的食材會差些,做出來的吃食很有意思!”
這種小攤的食材通常都來自早上大市集快散時賣剩下的,或是高門大戶的廚房準備扔掉不用的下水、雜碎之類。
食材寒磣,攤主就會在做法和配料上絞盡腦汁,如此便催生出許多出人意料的吃食。
就好像他們麵前大海碗裏盛著的“米湯羹”。
蒸飯時瀝出的熱米湯再單獨熬得濃些,煮進許多切細的青菜,再配少許不知啥玩意兒剁成的肉碎,看著不起眼,滋味可叫人驚喜極了。
賀淵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沒嫌棄。”
“沒嫌棄?那方才攤主端菜來時你一直盯著他做什麽?”趙蕎嘖了一聲,抬眼就驚了,“你你你居然有個梨渦!你平日故意板著臉藏起來的嗎?”
他抿唇要笑不笑的,頰邊浮起那枚淺淺梨渦,再不是賀大人平日那種冷硬端肅的模樣了。看上去多了點茸軟稚氣,很,很……
趙蕎少見地詞窮了。
明人不說暗話,她突然很想揉他的腦袋。
賀淵似乎並不太喜歡他的梨渦。他迅速垂下臉去,隻答她前一個問題:“我方才盯著攤主,不是因為嫌棄。是他端碗時……”整個大拇指指腹都在湯裏。
經他這麽一提,趙蕎也想起方才那一幕,便就不再說他梨渦的事,噗嗤笑了。“沒事的。民諺都說‘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不是幹淨不幹淨的事,”賀淵搖著頭,謹慎覷了不遠處忙碌的攤主一眼,壓著嗓以氣聲道,“就是佩服他居然不覺燙。”
他是真沒介意幹淨不幹淨的問題。他們這類武官武將,事急從權的時候多了去了,十萬火急時將官與兵卒都一樣,餐風露宿有得吃就謝天謝地,並不是走到哪兒都能端著矜貴架子的時時講究的。
所以他當真是很誠懇地在表達好奇與疑惑,想不明白這個看起來瘦弱的攤主怎麽可以如此經燙。
趙蕎愣了愣,旋即拍桌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賀淵啊,我突然發現,你這人其實挺有意思的嘛!”
賀淵心下猝不及防地一甜,耳廓滾燙,麵頰也燒了起來。雖不明白自己哪點讓她覺得“有意思”了,但能得到她這句話,對他來說是意外的驚喜。
哦不,狂喜。
因為他經過這兩日友好而親近的相處,已發現她很習慣用“有意思”和“沒意思”來劃分人和事。有意思的人和事就很容易被她接納和關注。
唔,他得想想怎麽才能“更有意思”一點。這樣,就能離她更近些了。
*****
有句話叫“天不遂人願”。
就在賀淵懷著不能對人言說的心情,酸甜交駁地暗暗期待著與趙蕎能越走越近時,十二月廿六這日大清早,他倆就鬧僵了。
廿二那日從積玉寺回來後,一連三日她都帶著他在城中各處奇怪的地方吃喝玩樂,兩人之間的相處和樂又融洽,在賀淵看來,再不濟也算是朋友了。
結果呢?
他今早一來,就見紫茗在往馬車上裝行李,一問才知“二姑娘早早吩咐過今日回京的”。之前三天他與她每日都見麵,她居然半點風聲都沒透露給他!
紫茗說:“原本冬神祭典過後花個三五天忙完買園子、定掌櫃的事,再辦了積玉寺那樁事,就能早早啟程回京的。不過二姑娘特地將積玉寺那件事留到生辰當日再辦,也算是給自己的一個禮物,前頭的事便多拖了幾日。”
原來,去積玉寺那天竟然是趙蕎的生辰。
這下賀淵簡直要氣背過去了。
那天他從早上她出門起就跟在她身邊,晚上吃完飯後送她回來才走的。可以說兩人待在一起整日,形影不離!她卻完全沒想過要告訴他那天是她生辰,就連那晚在酒肆喝酒吃飯的錢都是她自己付的!
很顯然,她根本就沒打算與他“有來有往”。
這幾日的相處甚歡,在她心裏大約不過就是“露水朋友”吧?所以生辰不說,今日要回京也沒有提前告訴他。
沒心沒肺。無情無義。根本就當他可有可無。真叫人生氣。
等趙蕎出來時,就見賀淵又是一副被誰欠了八百個銅子的冷漠臉。
習慣了他這幾日時不時會抿笑露出小梨渦的模樣,趙蕎對他這故態複萌的冷冰冰樣有些不適應。
她遠遠停在離他三步處,不再近前。“大清早的,誰惹你了?”
癸水來了,要遠離“冰寒之物”。
她這突然的疏離讓賀淵委屈更甚,卻又沒有立場發作,麵上更冷。“你沒告訴我今日要回京。”
“告訴你好讓你繼續盯梢呀?”趙蕎沒心沒肺地搖頭晃腦,“我傻麽?”
其實是前幾日帶著他在這城裏玩得樂過頭,她忘了自己很早就吩咐過阮結香與紫茗“廿六啟程回京”這件事。不過眼下這人冷冰冰的樣子讓她不太愉快,所以她不高興解釋。哼哼。
見她對丟下自己偷跑的事毫無愧色,賀淵心下微惱,冷麵再添一樁指控:“廿二那日是你的生辰,可你沒告訴我。”
“告訴你做什麽?”
賀淵略略語塞,稍頓才答:“至少該讓我送你件生辰禮,否則太失禮了。”
“你這人,怎麽就活得這麽條框?你有你的禮數,我也有我的習慣呀!我輕易不慶生,也不隨便收生辰禮的。”
趙氏古來習慣如此,但凡父母尚在的人,除了出生、滿月、成年之外,旁的生辰都是不會大肆慶祝。
因為在趙氏祖訓裏,為人母者生產那天分明一腳踩在鬼門關上,對她們本身來說那其實並不是輕鬆愉悅的記憶。
而生辰這件事當事者本身又沒什麽功勞,所以父母尚在時便不該呼朋引伴地慶祝。
若每年一次歡天喜地,卻不想想多年前的今日母親是怎樣凶險地九死一生,那其實不太合適。
所以趙氏兒女從小就習慣不張揚生辰這件事,更不會輕易收誰的生辰禮,這是對自家母親的尊重。
不過時移世易,如今還嚴格遵守這條祖訓的似乎就隻剩信王府一脈,他們又不太向外人解釋這件事,所以外間知道趙氏有這祖訓的並不多。
這事有些微妙。
因為武德帝那一脈不太遵守這個祖訓了,信王府卻還遵守,若成天對外頭解釋緣由,豈不是顯得武德帝那一脈好像數典忘祖一樣?所以就隻能自家遵守自家的,對外少說少錯。
雖這幾日與賀淵相處得頗為愉快,趙蕎也願結交他這朋友,但她覺眼下兩人交情還沒到那份上,他又是禦前的人,所以便沒有過多解釋。
見她拒絕得很幹脆,賀淵慪得不行,一時想不出別的說法,隻能舊話重提:“你若不收,那就是不想幫忙保密的意思。”
“你這人很奇怪啊,都說了我不會再提那件事,”見他莫名執拗,趙蕎歪頭覷著他,“你想送什麽?”
賀淵哽住了。他也是剛剛才知前幾日是她生辰這件事的,在溯回又人生地不熟,自是沒什麽準備。
他也不懂與她置的是哪門子氣,可就是氣不過。
“看吧,你又不知道送什麽,”趙蕎攤手,“也不是什麽緊要生辰,不必放在心上。”
她越這樣,賀淵越覺是生分的表現。心下一急,想也不想地就從荷囊中取出兩張銀票遞過去。
這下換趙蕎快被氣死了:“你當真交封口費呢?”
沒見過朋友之間送銀票做禮物的!這王八犢子瞧不起誰啊?!當她是捏著別人一點秘密就訛詐的小混混嗎?!
若不是打不過他,她真想當場將他捏扁扔地上再踩兩腳。
*****
趙蕎被氣到,自沒好臉色給賀淵,看他冷冰冰個臉就更不願搭理他;而她不肯搭理,賀淵當然也笑不出小梨渦,一天天冷得像剛從藏冰室裏被取出來似的。
如此惡性地循環往複之下,兩人再度回到最初時那種劍拔弩張的敵對氛圍。就這麽不太愉快地回到了京中。
前前後後近兩個月下來,許多事都不同了。
例如,對眾人來說,出京時還是武德五年,回京後便是昭寧元年,金龍座上的陛下換人了。
對賀淵來說,出京時他還是旁人眼中的“冷冰冰的賀大人”,回京後他已是隻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有所屬但慘遭心儀姑娘嫌棄、驅逐的弱小可憐無助賀大人”。
而趙蕎,她覺自己這趟去了溯回再回來,好像還跟以往差不多,卻又似乎有點不同。但她說不清哪裏不同。
好在回京後她有許多事要做,沒工夫多想,連信王府也不得空回,每日就在柳條巷的宅子裏忙活歸音堂的事。
偏賀淵但凡不當值就溜過來黏著她,罵不怕趕不走,卻又沒什麽話說,隻會笨拙地陪著她,或者搶著幫忙念一些文稿、話本什麽的給她聽。
其實趙蕎也看得出他求和的誠意,僵持一陣後,漸漸習慣了他時常出現在麵前,氣也早消了,便由得他。
趙蕎也不是那種真能氣很久的性子,在賀淵終於解釋清楚當然送銀票並非看輕她,隻是“一時沒想到能買什麽禮物,腦子一抽就摸出銀票來了”之後,便哭笑不得地與他泯了這小小仇怨。
重歸於好後,趙蕎自還忙她的事,賀淵仍是得空就來。
他來就積極主動搶小當家們在趙蕎跟前的那些活,順便陪吃陪喝陪聊。隨著他和趙蕎對彼此的事了解越來越多,漸漸也就能談到一起去了。
到三月趙蕎沒那麽忙了,便又像當初在溯回那般,偶爾興起時,遛著賀淵去些他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涉足的地方。
諸如賽馬場、賭玉館、珍寶閣、趙渭的匠作工坊、各種市集、陋巷小攤、貧民聚居的林蔭巷、京郊的孤兒善堂、漕幫的暗貨倉庫……
反正整個鎬京外城,趙二姑娘任意鑽到哪個犄角旮旯都尋得到樂趣。
對此,賀淵的感想是:“就這樣還能沒玩物喪誌長歪了,也是個奇跡。”
趙蕎聽了哈哈笑:“承認吧,你分明就是嫉妒我。”
畢竟他以往隻是個去區區一個“不當值時便獨自悶在書房”的無趣冷冰冰。
*****
四月初,賀淵被昭寧帝拔擢為金雲內衛左統領。
同時,因鴻臚寺需派一隊官員前往沿海沅城,去迎接準備進京麵聖締結邦交的外海小國茶梅來訪使團,需提前對鴻臚寺推薦的這隊官員做事前的例行甄別,昭寧帝便將這事指派給了金雲內衛右統領孟翱。
金雲內衛曆來最為人詬病之處,就是有些事做得說不得。
例如這類例行甄別,大致上就是對目標進行一段時間跟蹤,並暗查其私人信函、接觸的人員、議論的話題之類。
好死不死的,歲行舟就在那個名單裏,還是右統領孟翱親自甄別的核心目標之一。
說來又天打雷劈地趕巧,到了四月中旬,孟翱的妻子忽然有孕,但大夫診斷說胎像不太穩,他便三天兩頭請賀淵幫忙“代工”,自己溜回家守在妻子身邊。
五月初七這日,賀淵改裝易容,匿跡跟著歲行舟到了饌玉樓,卻發現是趙蕎在這裏請他吃飯。
賀淵那心情,跟被人兜頭潑了一大桶陳年老醋似的,連頭發絲兒都冒著酸氣。
午後孟翱與賀淵交接後,賀淵自是又去了柳條巷。
發現趙蕎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開懷,賀淵徹底被酸蔫,頰邊的淺淺梨渦裏像是盛滿黃連水,說起話來沒什麽力氣。因為牙根和腮梆子已經酸軟了。
“你今日看起來很高興,是有什麽好事?”
因為見了歲行舟一麵就這麽高興?這對他來說可真不是什麽好事。
趙蕎看出他低落,以為他差事上遇到什麽不順,便也不給他添堵,好聲好氣解釋道:“因為行舟兄前幾日收到他妹妹行雲從鬆原送回來的家書,行雲在家書裏跟我說了原州的一些趣聞。我之前同你講過的,行雲知道我不識字,就把要對我說的話寫在家書裏,再由行舟兄轉述給我聽。今日……”
歲行舟說,歲行雲在信中提到,她戍邊閑來無事時一直在練習家傳雕刻的手藝解悶,隻是近來進益不大,便想問她借一件少府匠作工藝的雕刻品去做參照觀摩,過一陣就給她還回來。
趙蕎對朋友素來義氣,當場就將自己的禦賜雙龍佩交給歲行舟了。
不過她還沒來得及說到這裏,賀淵便急急垂睫掩去驟變的眼神,起身就走。
“阿蕎,抱歉,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沒有與孟翱交接清楚,回頭再來找你。”
*****
即將去沅城迎接茶梅國使團的鴻臚寺一行官員——包括歲行舟——已被暗中甄別將近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裏,歲行舟根本沒有接到過任何來自鬆原的書信與物品!
賀淵懷著極大憤怒,在鴻臚寺外堵住了歲行舟,忍無可忍地拎著他揍了一拳。
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忽然挨揍的歲行舟當然下意識地還手了。
好在賀淵並未完全喪失理智,還記得歲行舟隻是個文官,隻怕挨不住他第二拳。於是便沒再動,站在原地不閃不避地受下了歲行舟迎麵砸回來的一拳。
這拳不偏不倚砸在賀淵唇角。
歲行舟沒料到他竟不躲,打中他後自己先嚇一跳,愣在當場。“賀大人,您這是……”唱的哪出啊!
“我先不問你為什麽要騙阿蕎,說幾日前收到你妹妹從鬆原送回來的信,”賀淵冷冷看著他,“阿蕎不識字,你是知道的。她相信你,每次聽你轉述你妹妹的來信從不質疑真偽。”
他揍歲行舟,是因為歲行舟辜負了趙蕎的信任。並且在她最介意的隱痛之事上欺騙了她。
歲行舟愣怔良久,眼眶漸紅,眼底浮起淡淡痛楚的苦笑:“賀大人,金雲內衛還欠我一次人情。記得嗎?”
“你是說,這次還?”賀淵仔細看過他的神情細節,確認他那份克製到極點,卻又仿佛痛徹肺腑的悲傷並非作偽,當即疑惑地蹙了眉。
“對,請幫我暫時保密,從此咱們兩清。我承認,近幾日我確實不曾收到我妹妹的來信,但我現在暫時不能向任何人解釋這其中的隱情。請您放心,隻是私事,”歲行舟說著說著,竟就哭了,“隻是一個從小被妹妹保護的兄長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對公務沒有影響。求你暫時當做不知,等這件事辦完後我聽憑處置,也會向二姑娘負荊請罪,坦白所有真相。”
歲行舟雖是個文官,性子也斯文,卻並非怯懦怕事之人。半年前在溯回挨了一刀都沒掉過淚的。
“好,我可以答應暫時裝作不知,”賀淵靜靜看了他片刻,點了點頭,“但同樣的事,絕對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否則我就不是揍你這麽簡單。還有,你的事情辦完後,若無必要,也別讓阿蕎知道你利用她不識字這件事騙過她。你以為她嘴上說著‘這沒什麽’時,心裏當真是雲淡風輕的?”
在這件事上,好像所有人都被她糊弄過去了,隻有賀淵看穿她深藏在心底的酸澀與難堪。
她重視關於夏儼的一切消息,因為她將自己永遠不可能做到的隱秘希冀偷偷寄托在了夏儼身上。夏儼發光發熱,就會讓她覺得仿佛自己也在發光發熱。
她但凡在各地置產,一定會捐助當地義學。
她格外敬重飽學的讀書人,不管對方是何出身,哪怕隻是個屢試不第的落魄學子,她也會以禮相待、盡力庇護。
她每次去京郊孤兒善堂,總是對那些孩子說,我想法子送你們去讀書,隻要好好讀書,將來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所有這些事,不過源於她比誰都清楚,讀書識字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她天生不能識字,沒得選,有苦說不出,隻能以“不學無術”的麵貌在人前假裝灑脫,假裝根本不在乎。
可假裝畢竟是假裝,若知道歲行舟昨日告訴她的那些讓她開懷的朋友來信,不過是欺她不識字編的,她定會難過於信任被辜負,更會難堪於自己因不識字而被騙。
“枉我與二姑娘數年交道,卻沒察覺她其實是介意自己不能識字的,”歲行舟閉目,殘淚簌簌,輕聲苦笑,“賀大人,她很好。真的很好。”
“要你來告訴我?!”賀淵以指按住隱隱作痛的唇角,轉身就走。
“賀淵,你會體察到她一直隱藏的介懷和苦楚,是因為你對她用心至深,心愛到了骨子裏,是嗎?”
“關你屁事。”
賀淵覺得自己沒救了,有時說話越來越像那小流氓。
*****
賀淵再出現在趙蕎麵前時,唇角被歲行舟一拳砸出的淤傷就非常顯眼了。
歲行舟問他是不是對這姑娘“用心至深,心愛到了骨子裏”時,他不想回答。
因為他又沒被打傷腦袋。這種事,隻需要讓麵前這姑娘知道就好。
這一次,賀淵不但再無半點冷冰冰的樣,反而在她憂心的目光與焦急的關切中,走上了哼哼唧唧,沒臉沒皮的不歸路。
“嘶……阿蕎,求你輕些。上藥而已,不用這麽大力氣……我又沒掙紮又沒反抗……嗯,你不要趁機偷偷摸我的梨渦……”
“誰、誰趁機了?誰偷偷了?!誰摸了?!我不是我沒有不要瞎說!”
“阿蕎,是歲行舟打的我。”
“你被他那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打了,不知道自己打回去,卻哼哼唧唧來找我告狀?!”
“你就說你管不管吧。”
“關我屁事。我都不知道你倆為什麽事打起來……誒誒誒賀七我勸你別狗啊!我隻是戳了你一下,又沒打你,你那什麽眼神?!活像我欺負你了似的。走走走,趕緊回你自家歇著去。”
被一路推出來的賀淵站在院中不肯再動,回頭看著那個因赧然紅臉,張牙舞爪的小姑娘,笑得梨渦裏盛滿了蜜。
“阿蕎,你還沒回答,到底管不管我的?”
“不管!”
“為什麽不管?我們不是朋友嗎?你難道……”
“閉嘴!”趙蕎似乎被他一反常態的黏纏逼急了,麵紅耳赤喝止他後,豁出去地深吸一口氣,“賀淵我跟你講,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我雖時常與人衝突交惡,卻也喜好廣結善緣。有些事我確實懵懂無知,但朋友看朋友該是什麽眼神我知道。你近來看我的眼神很有鬼,雖不確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樣,但我倆肯定做不成朋友。”
賀淵有些意外,有些緊張,斂了笑謹慎發問:“你想的是哪樣?”
“賀淵,你是不是想和我……撩撩撥撥地談情說愛?!”
賀淵被她這一記單刀直入驚到想扼腕跺腳。這混賬姑娘搶先他一步!早知如此,他剛才就不鬧了,一來就先說先贏那該多好!
又是激動又是悔斷腸的賀淵麵紅耳熱僵了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裏迸出一句:“誰想撩撩撥撥談情說愛了?我想的是與你談婚論嫁!大家都說我這人還不錯,你……你給個痛快,要是不要?”
煎熬等待最終答案時,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隻能盯著睫毛顫顫地盯著她的唇。
“要。”
當這個如天籟般的字眼裹著蜜落進賀淵的耳中,那膽大包天的小姑娘也踮起腳,抬臂勾了他的脖頸,在他唇上蓋章落印。
又一次,搶在了他前麵!
懊惱、悔恨的賀淵麵紅耳赤僵了好久後,才掐住她纖細腰肢,像是要將人拆吞下腹似地掠去她的唇舌。
許多年以後他們都還記得,那天有飛絮遊絲在盛夏晴光裏懸浮曼舞。
也記得那天可熱可熱,曬得兩個人頭上都仿佛頂著個小茶壺,一直咕嚕嚕冒著滾燙又甜軟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