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成親是不可能成親的,至少不可能是“立刻”。
且不說歲行舟那事尚沒個最終定論, 趙蕎眼下還算是“戴罪之身”, 就拋開這個不論, 信王府二姑娘的婚事也不是說定就能定下的。
麵對賀淵的“叫囂”,趙蕎抱緊懷中小壇子,皮笑肉不笑地衝他彎了彎眉眼。一副“我現在還是‘慢吞吞’, 並不明白你在說什麽”的模樣。
“方才說到夏儼, 你可是耳聰目明腦子快。說成親你就不明白了?還真是奇怪啊, ”賀淵看穿她伎倆,磨牙冷笑,“看來我們得好生談談。”
“……是啊,好奇怪。嗬,嗬,嗬。”趙蕎敷衍假笑, 轉身就往外走。
腳步緩慢,試圖以龜速逃離。
“還知道避重就輕了?”賀淵好氣又好笑地從桌案後起身,大步走過去拎住她衣領製住了她的腳步。
然後將她打橫抱起。
趙蕎似乎想到什麽, 紅著臉猛踢腿。“做……什麽?!”
“你覺得呢?”賀淵眉梢輕揚,眼尾竟流露出幾許讓人赧然心慌的佻達風流。
趙蕎羞恥到滿麵通紅,頭皮繃緊,發不出半點聲音,也沒法好好思考什麽。隻能虛張聲勢地瞪著他。
候在外頭的夜行閃身上前攔住他的去路,神情冷硬,語氣嚴厲:“賀大人難道忘了前幾日對信王殿下做過什麽承諾?”
其實夜行也算個情理通達的人, 這幾日雖奉信王趙澈之命在此“捍衛自家二姑娘清白”,但他還是有分寸的。
像之前賀淵與趙蕎在房中獨處個一兩盞茶功夫,或兩人親昵並肩窩在書房,偶爾相互喂食之類,他最多提醒兩句,卻沒當真做過什麽棒打鴛鴦煞風景的事。
方才賀淵在書房裏嚷嚷“立刻成親”的話,夜行是聽見的。這會兒見賀淵將趙蕎抱了就走,此情此景實在太容易讓人聯想到“霸王即將硬上弓”。
這就不能忍了。
賀淵目光淡掃他一眼,又垂眸看著懷裏那個雙頰通紅瞪著自己的趙蕎:“你們以為我要做什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想法不要那麽禽獸。”
喂你這算倒打一耙吧?突然追出來抱了人就要走,聯係前情看起來,就是很想做點禽獸之事的架勢啊!
在趙蕎與夜行不約而同地狐疑腹誹中,賀淵徑直將趙蕎抱到了主院偏廳,命人請來韓靈。
“她午睡起來後似乎好許多,有時能立刻明白別人的意思。”賀淵對韓靈道。
韓靈欣慰點頭,立刻坐下來替趙蕎看診,同時低聲向趙蕎詢問:“耳朵沒再嗡嗡響了,是嗎?”
趙蕎點頭。午睡後醒來她就覺得似乎鬆緩許多,雖還是腦子慢,但已不再是前幾日那般渾渾噩噩了。
“之前就是沒緩過那股勁。”韓靈欣慰頷首,長指搭上她腕間,又向賀淵詢問她具體對哪些事能立刻做出反應。
望著那個看起來一身正氣、耐心答複醫者詢問的賀淵,趙蕎與夜行疑心他方才是故意讓人誤會的,卻又沒有證據。
惱得直磨牙。
趙蕎在暗自惱羞成怒的同時,心中卻又因某個後知後覺的領悟而隱隱生出一股溫暖悸動,緩緩偷覷了身側的賀淵好幾次。
那個會在人後與她打打鬧鬧、哼哼唧唧的賀淵,那個總是護著她縱著她的賀淵,那個比她自己對自己還上心、時常第一個發現她的細小變化的賀淵……
那個屬於她的賀淵,當真完完全全地回來了。
*****
自從六月十一在南郊用水連珠殺了十一個刺客後被送回城,趙蕎不是在信王府,就是在賀淵宅中,接連好幾日不曾真正踏入人群。
眼見她狀況大有好轉,韓靈再為她調整了一次藥方,並鼓勵她在賀淵的陪同下出外走走,試著重新接觸人群,以促進五感全麵複蘇。
賀淵便與趙蕎商量好,決定次日前往城南隨意轉轉。
其實賀淵考慮事情總是很周詳的。
次日是六月十七,恰逢城南通衢坊一帶有大集,熱鬧自是少不了。
若到時趙蕎驟然麵對人群有所不適,正巧她的饌玉樓也在那附近,退到她自己的地盤裏她會較有安全感。
翌日賀淵天不亮就起身,早早開始處理昨日下午孫青送來的那些卷宗記檔所涉及的公務。專心致誌花了半日,到巳時近尾,將公務上的事一一做好了安排批複,這就將下午的時間騰出來了。
可吃過午飯後,趙蕎開始猶豫躊躇,心跳無序,手心沁出熱汗。
這倒不是她故意作怪。
即便正常人遠離陌生人群久了,再要重新融入時也心中也會有幾分異樣,何況她此刻情況還特殊,心中是有一道坎在的。
賀淵握住她的指尖,眼神柔和,麵上不見半點不耐煩:“昨日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嗯?”
趙蕎也不知該怎麽解釋此刻心中乍起的忐忑掙紮,一徑低下頭拿腳尖輕輕踢他。
“我知道你此刻會有些難受,”賀淵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韓靈不是說了麽?若總不出去,你就會一直慢吞吞的,很久都不會徹底好轉。雖然這樣的阿蕎可以任我搓圓捏扁,實在可愛,但我還是願你好好的。”
趙蕎想了一會兒,抬起臉來“垂死掙紮”:“若我好了,就回家咯?”
即便成了慢吞吞,動腦子總需花點時間,她還是能準確抓到賀淵的軟肋。
她若徹底好轉,不但要回自家王府,還會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那樣賀淵就沒法子像近來這般時時見著她了。
賀淵遺憾笑著捏捏她的臉:“雖我舍不得,但還是想你好好的。我的阿蕎就該是風風火火的小霸王。”
趙蕎歪頭凝望著他。
這個人待她是真的好,事事總將她放在前。她以往被他慣的習以為常,很少對他說什麽嬌甜情話——
沒法子,她就是個潑皮姑娘,吵嘴罵人能半個時辰言語不重樣,或者抖機靈口頭耍幾句小流氓還行,正經情話卻不大會講。
她知道,賀淵雖嘴上從來不提,心中卻多少覺她大約沒那麽喜歡他,至少不是非他不可。所以他有時會不安,動不動就醋天醋地醋萬物。
趙蕎眼中爍起晶晶亮的笑,慢吞吞對他勾勾手指。
“嗯?”賀淵疑惑又好奇地略低下頭,她就踮起腳尖,在他頰畔淺淺梨渦上印了一記輕吻。
蝶兒采蜜似地,一處即離,撲起漫天香甜蜜粉。
賀淵愣怔片刻,心中隨即湧動起狂喜。她很少主動親吻他的。
“這是,獎賞?”他俊朗麵上浮起異樣赭紅,嗓音輕啞噙笑,眼角眉梢是毫不遮掩的歡愉。
趙蕎搖搖頭,反手扣住他的大掌,邊走邊拖著嗓慢慢道:“這是,大當家對你的寵愛。”
此刻的賀淵宛如一條被順毛到身心舒坦的大犬,身後仿佛生出無形的尾巴,毛茸茸甩來甩去,隻差沒就地躺倒亮出肚皮了。
“那大當家往後能不能,多寵愛些?”趙門賀郎是很會得寸進尺的。
“好。”大當家痛快應下。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馬車,被大當家突然寵愛到飄飄然的賀淵將人抱進懷中:“你老實說,我和夏儼,誰比較好?”
趙蕎慢悠悠端詳他,最終中肯評價:“你。”
賀淵是越飄越高了,忍不住又問:“假若我和夏儼同時掉水裏,你救誰?”
趙蕎清了清嗓子,雖覺抱歉,但還是選擇了誠實:“……夏儼。”
賀淵心酸咬牙:“我就知道!”大當家的嘴,騙人的鬼。
他突然有些想找歲行舟打聽一下,歲家祖上有沒有什麽法子幫忙給小時候的自己帶個口信。
他很想對小時候的賀淵說,不要選武官這條路。因為你將來會遇到一個將你吃得死死的姑娘,而她……
一見那種真正學識淵博的狂放才俊就容易走不動路!
嘖,真想把夏儼一拳捶回上陽邑去。
*****
前朝末期時,哪怕各地豪強割據內鬥,兵禍持續近三十年,朝野間照舊不乏學貫古今的博識才俊。
那時在朝有龍圖閣的蘇淳與京南羅氏羅鳳溪兩位大學士、九卿之首太常卿薑知既、鴻臚大行治段無慮;在野有慶州方氏方仲懷、淮南程氏程沁、上陽邑明輝堂夏氏夏謹言。
這七人雖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卻是當今之世書寫前朝史時很難繞開的人物。
究其根源,就在於這七人之博學程度可謂驚世駭俗,幾乎到了全才的地步。詩書禮樂、天文地理、經史冶工、占卜星象、律法算學、音律丹青……簡直無一不通。
最可怕的是,這七人以深厚學養名動天下時都年輕到令人嘖舌,當得起一句“天縱英華”。
此等人物可謂百年難一遇,當時竟陸續湧現七個,雖分處朝野卻交相輝映,讓那大廈將傾的前朝末年在文化上出現了一個後世難以逾越的璀璨巔峰。
詩酒風流,文章錦繡,學貫百家,名動青史,原該是浮生燦爛少年時。
可惜他們生錯時代,先是經曆了前朝末期各地勢力割據內鬥,後又遭逢異族吐穀契趁虛而入強占半壁河山。
在吐穀契大軍鐵蹄踏破鎬京城門的那日,前朝最後一位丞相賀楚以柔弱身軀背起年幼的哀帝倉促出逃。
彼時不過而立之年的蘇淳、羅鳳溪、薑知既、方仲懷等人率一眾文弱士子擋在追兵馬前為哀帝斷後,最終死於吐穀契追兵刀下。
這幾個學貫百家的驚世之才,就以如此慘烈而壯麗的方式伴隨著前朝的傾覆驟然凋零。
到了複國之戰中期,前朝鴻臚大行治段無慮的後人段微生以過人天資承繼家學,童稚之齡便成了聲名遠播的“神童段微生”。
世間事仿佛總有輪回。
段微生成年出仕時先在雁鳴山武科講堂任典正之職,後升調至鴻臚寺九議令,武德五年冬領聖諭入內閣後仍兼管鴻臚寺,以“一人當百麵”的本事迅速平步青雲。
他幾乎可以算是大周開朝建製以來晉升最快的年輕文官。
可他自己卻說,若他站在自家先祖段無慮麵前,那便是“明月在上,流螢無光”。
在段微生之後,上陽邑明輝堂夏氏夏謹言的後人中竟又出一個承繼家學的全才夏儼。
夏儼是承恩侯夏鴻靜的次子,較段微生小兩歲,卻因遠離朝堂、無公務煩憂,一門心思專注治學,如今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其各方麵的學術成就已在段微生之上。
武德三年秋,為解決西南邊陲與利州一山之隔的“紅發鬼國”之患,武德帝向天下發出招賢令,尋在野的博學大儒進京,協助鴻臚寺九議令段微生共同完成“轉譯紅發鬼國言語”之事。
此乃國之大事,大周在成功轉譯“紅發鬼國”言語後,終於明白對方多年來頻頻越山滋擾利州,是因所在國土多天災,地貧物匱,便有意舉國歸化一山之隔的富饒強鄰。
隻因雙方言語不通,這才每次越山都起衝突,最終兵刃相見。
言語互通後,雙方先締結了邊貿互市之約,紅發鬼國派使團前往鎬京接受教化,擬在十年之內完成融合。
這算是武德帝在位的短暫五年內,對外取得的最大政績,足以名垂青史。
而負責主持鑽研兩國言語轉譯的段微生,與揭招賢令而來的承恩侯世子夏儼,則是這件事裏最大的兩位功臣,世稱雙璧。
*****
夏儼此人很妙。
因上陽邑離京近千裏,他在自家地盤少了許多繁縟拘束,便生成一派曠達不羈的風流疏狂。
雖專注治學,卻沒有刻板學究氣,常有奇思妙想,待人接物也頗有幾分讓某些人看著總想皺眉的癲癡意趣。
或許可以說,拋開天資才學,他與趙蕎的性子倒是有點異曲同工的意思。
鎬京這些貴門少年少女們終歸長在天子腳下,哪怕任性恣意如趙蕎,卻還是會麵臨某些不得不遵循的約束。所以夏儼這個一兩年才進京一回的家夥自然格外矚目。
趙蕎與他算不上朋友,以往在京中相逢,最多也就是內城或各家宴上遠遠看一眼。
她天生不能識字,沒法子像夏儼那樣底氣十足地恃才傲物、真正灑脫自如。
但每每望著夏儼,她心中就會有一種詭異的圓滿感——
他是她想做而不能成的那種人。
“夏儼來,我就看看,”趙蕎安撫地摸摸賀淵的臉,眼唇俱彎,“真的。”
對於趙蕎對夏儼那種詭異的寄托感,賀淵多少是有點明白的。但這不妨礙他心酸,也不妨礙他總想將夏儼捶扁成畫片。
京中對趙蕎暗暗有心思的少年人其實不少,隻是趙蕎心大得跟漏鬥似的,與人相處也自有一套好惡親疏,許多人即便有心也接近不了她。
所以賀淵誰都不怵,就怵夏儼,因為他對趙蕎來說是特別的。
“問你啊,”賀淵握住她的手腕,悶悶垂眼睥睨懷中人,“若夏儼與我同時登門求親,你會怎麽做?”
趙蕎微微蹙眉,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
“你還給我猶豫?!這有什麽好想的!”賀淵牙都快咬碎了。
這般毛炸炸的賀淵,隻會出現在她一個人麵前。
趙蕎美眸彎成慧黠月牙,纖細雙臂環住他的腰,笑倒在他肩頭。
她隻是慢吞吞了點,又不是傻了。夏儼是掛在天上的夢,那是供大家一起遠觀的;而麵前這個早已化作蜜漿黏在她心上的冷冰冰,才是真正屬於趙蕎的。
她分得清。
議親自然該和心上人,她逗他玩兒呢。
逗冷冰冰炸毛,這也是大當家對趙門賀郎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