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從二月中旬到三月下旬,賀淵帶著十五名內衛暗樁不知疲憊地奔走在鬆原四城九縣及崔巍山中。
進崔巍山的那隊人經過一個半月的搜尋, 找到了藏匿斬魂草的準確地點, 摸清了那地方的防守情況, 並暗中做好將其付之一炬的周全準備。
也找到了前哨營營地附近的疑似雪崩處,但較為遺憾的是,未能在那裏看到有任何幸存者生還的可能。
另三隊人與賀淵則將鬆原四城的情況打探得仔仔細細, 重點留意了邱黃兩家實權人物在各城內的宅邸及備用藏身處。
而沐霽昀也頻繁往來與原州與鬆原城之間, 將賀淵帶人查出的這些消息接過去匯總, 提前做好相應部署。
於此同時,在臨川的賀征也完成了調度與布局。
各方兵馬糧草與周密的作戰計劃全部完善後,定下在三月廿八日同時行動。
然黃維界與邱敏貞的警覺性還是超出了他們的預估。
這兩人不知是收到什麽風聲還是憑空預感,於三月廿五這日毫無征兆地下令鬆原四城封鎖城門,四城內共計十三萬北境戍邊軍呈緊急防禦守城態勢。
因為黃維界、邱敏貞突然下令封城固守,賀淵與沐霽昀的最後一次通聯突兀中斷, 原本該在開打之前做的最後一次協同確認就此落空。
為防萬一,賀淵迅速應變,將手下十五名內衛暗樁重組, 三人為伍,一伍進山燒斬魂草,剩下四伍分別潛入四城做開城門的準備。
廿八日晨時,沐霽昀率原州軍三十萬,兵分四路抵達鬆原各城。
郡府鬆原城內的賀淵並不確定此時沐霽昀的大軍是否就位,隻能憑著彼此間堅實的信任與微薄的默契,按計劃動手。
對鬆原郡守黃維界, 賀淵的計劃是先行劫持;而對北境戍邊軍主帥邱敏貞這個反叛意誌更堅決的一軍統帥,則是當場擊殺。
因為黃維界是文官,與邱敏貞那樣的武將相比,他的性子會軟弱些,至少在麵對自身生死存亡時會容易動搖妥協。
殺了邱敏貞之後,若能脅迫黃維界代行軍權,逼他命二十萬戍邊軍棄械投降,兵不血刃拿下整個鬆原郡,那對朝廷,對鬆原民眾來說都是極好的結果。
就算黃維界不肯,戍邊軍驟然沒了主帥,蛇無頭不行,至少會有兩三天的軍心渙散,如此就給沐霽昀攻城爭取了時間,並減少了阻力。
動手之前,賀淵與三名下屬做最後一次確認。
“你們二人挾持黃維界,我與他前往擊殺邱敏貞,”賀淵指了指身旁滿臉憨厚的大高個兒齊大誌,“之後我倆會前往北城門。”
開城門,其實才是他們所有行動中最凶險的。
眼下鬆原城呈防禦態勢,城內數萬大軍都集結在城門附近,不可能不被發現的。
這是個很容易送死的差事。
“若一個時辰之內我倆都沒有回來,且黃維界仍不肯妥協,那你們就殺了他,接替我們開城門的任務。”賀淵平靜道。
三名下屬麵麵相覷後,不約而同地笑了。
“賀大人,還是您負責挾持黃維界,”黃皮瘦臉的中年下屬陳臘八笑道,“我同大誌去殺邱敏貞、開城門。若我倆沒回來,再勞您接替開城門的任務。”
“就鬆原這群叛賊,還不配您一馬當先,”另一個下頜尖尖的少年下屬吳桐攤開掌心,得意地亮出自己的法寶,“我們有斬魂草,不怕疼就不畏死。大前天出發前往另三城準備開城門的那九人身上都有。”
陳臘八與吳桐最初就在進崔巍山搜尋的那隊裏。
當時他們就留了個心眼,想到之後開城門是極其凶險之事,便偷了幾份帶出來。
京中都知道“金雲內衛陛下手中最後一把匕首”,平時藏而不露,凡出鞘務求一擊必中。
這話並非吹噓。
雖說去年底隨聖駕前往鄰水的人付出了幾近全員殉國的代價,卻也成功保住冬神祭典完成、聖駕全身而退、百姓無重大傷亡的好結果。
再是慘勝,那也是勝。
“不辱使命”這四個字,是每個內衛在獲取金雲腰牌那一刻,就刻進骨子裏的東西。
賀淵出手疾如閃電,迅速從吳桐手中搶過那包“斬魂草”。
“我既是上官,就沒有讓你們死在前頭的道理。”
吳桐看著眨眼之間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時呆若木雞。
倒是陳臘八眼含淚光地笑了:“雖這是咱們初次隨賀大人出任務,可從前就聽說,賀大人自十六歲任小旗開始,就從來沒說過一次‘兄弟們,給我上’,隻會說,‘兄弟們,跟我上’。”
這世間,有些上位者之所以能讓屬下敬畏服從,令出必行,是因他在其位;而有些人啊,隻要他站在那裏,就會讓人發自內心甘願追隨。
哪怕明知跟著他再往前,就有可能剜肉碎骨、生死叵測,都會義無反顧地追隨。
*****
擊殺邱敏貞是賀淵親自動的手。
雖邱敏貞身旁有三十人衛隊,但對賀淵來說,萬人軍中取敵酋首級都不是難事。
下屬齊大誌衝入衛隊左劈右衝之際,賀淵長身如閃電掠過他拚出的狹小路徑直奔邱敏貞。
邱敏貞雖是一軍統帥,可以往多是在中軍帳中排兵布陣,作戰所遭遇過的對手又都是中規中矩的武將武卒,麵對賀淵這種詭譎如風、幹脆利落的精準擊殺,他著實有些懵。
他手中的長劍才格擋住賀淵手中短刀,尚不及變招走位,就忽地目眥盡裂,嘴角慢慢沁出血沫,抽搐著倒地——
賀淵刺出短刀的同時已側身移位,抬肘斜斜向上,擊碎了他的喉骨。
完了還略嫌囂張地回頭問齊大誌:“可看清了?”
原本與齊大誌混戰的邱氏府兵衛隊全都傻眼了。
“看清了!多謝賀大人指點!”齊大誌咧嘴笑開,中氣十足地答,“喉骨碎裂刺穿氣道,這種死法凶殘且新穎,幹淨利落!”
在邱氏族府兵衛隊從震撼中回過神來之前,兩人已一前一後奔向北城門。
北地春日晨曦裏,如飛遠去的身影似傍地蒼狼。
矯健、孤傲,一往無前,九死不悔。
*****
做為郡府所在,鬆原城的防守自是全境最嚴,城門也開得最為艱辛慘烈。
雖服食了斬魂草後暫失痛覺,可眼睜睜看著齊大誌一臂落地,賀淵眼中仍是血紅一片。
已失一臂的齊大誌並未停止往城門前拚殺的動作,見賀淵回眸投來精通一瞥,他豪邁大笑:“回頭得向咱們大統領請教單臂使劍的功夫啦!”
金雲內衛大統領林秋霞,複國之戰中痛失右臂,花了四年功夫改練左手劍,照樣霜華凜凜,威震天下!
“好!若她不肯收你這徒,我替你求來!”
賀淵再不看他,義無反顧殺向城門。
這環環相扣的一仗,哪怕隻是簡單地開城門這項,也絕不能有差池。
城門打開,沐霽昀親率的中軍主力如潮水般湧入鬆原城時,滿身血汙的賀淵終於可以回身扶住齊大誌。
沐霽昀也迅速靠攏過來,與賀淵一左一右將齊大誌扶住。
齊大誌靠著沐霽昀,憨厚的麵上血跡斑駁,卻笑容燦爛地唱起了戰歌。
雖聽得不是十分清楚,沐霽昀卻知道他唱的是什麽。
賀淵也知道。因為這歌,賀淵曾聽堂嫂沐青霜唱過。
她曾是雁鳴山武科講堂第一任典正官之一,任職四年教出了無數卓越的年輕將領。
她教給他們的這首歌,最初是守衛西境金鳳雪山的沐家暗部府兵請戰歌,凡出自雁鳴山武科講堂的學子都會唱——
青山臨江,風拂麥浪
澄天做衣,綠水為裳
載歌載舞,萬民安康
茲有勇武,護我家邦
以身為盾,寸土不讓
熱血鑄牆,固若金湯!
沐霽昀笑中帶淚地看著他:“你竟是我小姑姑的學生?那你可真顯老啊。”
“當年沐頭兒說,沐家暗部府兵世代守衛金鳳雪山,每每遭逢無援軍無補給的‘斷頭仗’時,就會唱這支請戰歌,”齊大誌不以為意地笑道,“這麽多年我也不明白,為何慷慨激昂的請戰歌,前半闕的起興竟是這般柔和。其實我也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這歌來……”
沐霽昀有些哽咽,沒能立時回答他。
倒是一旁的賀淵抬掌抹臉,難得一見地露出右臉頰上的那枚淺淺梨渦:“據說,沐家暗部府兵每每唱出這支請戰歌,意思就是,我們準備好了。”
準備好以身為盾,熱血鑄牆,將屠刀與鐵蹄擋在身前。
因為知道,就算再也不能親眼見證,那終將到來的繁華盛世,都被護在了我們身後。
*****
兩天之內,沐霽昀率領原州軍三十萬,以最小代價拿下鬆原最重要的四座城池。
之後,又花了近一個月時間追擊清繳小股流竄的頑抗勢力。
四月上旬,鬆原全境,包括崔巍山在內的國門防線被牢固掌控於官軍之手,山林戰名將沐霽昀輝煌戰績中又添一筆。
昭寧帝迅速派官員至鬆原接手地方事務,整頓民生秩序,並依照《大周律》追究邱黃兩家罪責。
四月下旬,賀淵及十五位內衛同僚被護送回京,他們在此役中的重要貢獻,一如既往地被低調處置。
金雲內衛,陛下手中最後一把匕首,出鞘時見血封喉,收刀後秘而不宣。
回京路上的第三夜,他們入住在途中官驛中休息。
各有傷損的十五人圍在賀淵身旁,在瑩瑩燭光裏執壺臨風,跟著齊大誌一起,再度唱起了那支請戰歌。
沒有人怨懟,沒有人頹靡。每個人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灑脫笑意。
哪怕將來我們的功業無人知曉,但青山會記得,我們不辱使命,血灑於此,從未退卻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