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後艙裏堆了些雜物,靠牆一隅掛了張皂色的粗糙簾幔, 後頭也不知藏的何物。


    簾幔前的空處不見桌椅, 隻角落裏壘了一摞蒲團。


    船家老大取了三個蒲團來扔在地上, 隨後又有船工送來簡單食盒。


    “船上沒什麽好吃的招待,啟程時帶了些肉幹,還有點棗糯團, 胡亂湊活著下酒吧。”船家老大揭開食盒蓋子, 爽朗地招呼二人坐下。


    趙蕎與賀淵挨著坐下, 向船家老大道了謝。船家老大遞了兩個裝酒用的空土碗給二人。


    “對不住,他眼下還不能喝酒,”趙蕎笑著將兩個碗一並接了,對船家老大歉意道,“出來前醉酒磕破腦袋,傷還沒好全, 大夫交代要忌口,酒是頭一樁。”


    船家老大倒也沒勉強,改丟了個水囊給他:“那就喝水吧。”


    於是就吃吃喝喝地閑談起來。


    近幾日趙蕎都沒再試圖接近船家老大, 這顯然使他鬆了些許戒備,態度是很弛隨意的和善。


    趙蕎一麵繪聲繪色與麵呈酡色的船家老大聊著,右手卻背在身後,折橫著揪住身側賀淵的衣服。


    這動作在旁人看來最多就是小夫妻間的親昵,但她其實是緊張的。


    她汲取了上回教訓,沒有再冒進地急於探究發問,就順著船家老大的話頭天南海北漫無邊際, 天花亂墜、繪聲繪色,將船家老大聊得連連拍腿,笑得前仰後合,那酒一碗接一碗地喝。


    船上用於暖身的酒都廉價而性烈,那半壇子酒多是進了船家老大腹中,喝得又急,此刻麵上紅得很,說話舌頭都有點大了,但眼神瞧著還清醒。


    “……之前咱不是聊過‘賽神仙’麽?”船家老大放下酒碗,懶洋洋靠著牆笑覷賀淵,“就之前被您踢傷的那人,還記得吧?您二位瞧著他是不是瘋瘋癲癲?其實他是因發妻難產而亡,心中悲痛執念化解不開,於是請了‘賽神仙’。不過他機緣沒對,一時妄念跑岔道了才成那副模樣的。”


    趙蕎先是“哦”了一聲。沉吟片刻後才做恍然大悟狀,以食指隔空虛點向船家老大:“誒誒誒,我聽著這話怎麽……”


    她心跳得很厲害,周身急劇升溫,自己都感覺麵上笑容是僵的。


    在船家老大看破端倪之前,賀淵輕攬了她的腰身,將手中水囊遞到她唇邊:“瞧你,酒量不好就別喝那麽急,船家老大又沒催著你喝。”


    沉嗓淺清柔和,似有點淡淡責備與心疼。


    趙蕎耳畔更熱,紛亂的心音卻奇異地趨緩。


    她靠著賀淵,笑得雙眼彎成月牙,飲了一口清水後,才又對船家老大道:“您接著說。”


    船家老大笑嗬嗬又端起酒碗:“我瞧您是聰明人,有些事咱也不必說破不是?反正,我若知道什麽那也是聽來的。真真假假那可保不齊,信不信在您。”


    他半含半露,並沒有正麵承認自己就是“希夷神巫門”的人。


    “那是自然,跑江湖的誰還能不懂規矩了?我就小小一個說書班子,惹不起事的,聊幾句閑話而已,”趙蕎笑意疏懶地咬著一條肉幹,在背後揪住賀淵衣服的手攥得更緊了,“您說的這事兒吧,畢竟官府講了碰不得,我也不知能信不能信。”


    想是察覺了她的緊張,賀淵攬在她腰間的長臂收了收。


    “這麽跟您說吧,朝廷講‘希夷神巫門’違律犯禁,其實都是淮南府那群昏官陷害的。您之前不也聽官差說過這事麽?除了些虛頭巴腦的官腔,您想想他們還說出啥了”船家老大歪身靠向木牆,也從食盒裏拿起一條肉幹咬在嘴裏,不以為意地笑笑,“好在公道自在人心。您說是不?”


    尋常人不識字的多,即便官差當麵宣讀了朝廷禁令,許多人也隻聽得個雲山霧罩,最多就明白“這事做不得,要坐牢、要殺頭”。


    這就給這些人留了繼續坑蒙拐騙的餘地。


    “倒也是。早前我聽官差沿街讀那半晌,就聽懂說‘這事不對’,卻也沒聽見他們說具體怎麽不對,”趙蕎順著他的話點點頭,好奇發問,“服了那‘賽神仙’,真能見著故去的人?可之前那人不就沒見著?”


    船家老大口齒含混、飛天玄黃地講了一通,大意就是“賽神仙”宛如踏上天梯仙道時提在心中的燈,循著那燈光所指引的方向,就能見著心心念念的故去之人。


    “……早前那個人啊,他是沒穩住心神,一時踏歪了道,”船家老大遺憾歎息,“得先戒葷戒色約莫半個月,過後再試就該穩了。”


    “原來是這樣啊。”趙蕎垂臉笑喃,實則在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推脫才不露痕跡。


    “船家老大方才不是說了?要先戒葷戒色半個月,否則機緣不對,就要與之前那人一樣走岔了道,”賀淵淡聲徐緩,反手與趙蕎十指相扣,扭頭淡垂眼睫睨她,“就你?戒葷半月或許勉強可行,另一條麽……嗬。”


    語畢,他抿了抿唇,右臉頰上那枚淺淺梨渦隱隱浮在赧紅緋色中。


    趙蕎除了紅臉瞪他之外無話可說。


    實在不知該讚美他的機智,還是該誇他突然這麽豁得出去。


    賀淵話雖隻說了一半,可弦外之意著實孟浪,將見多識廣的船家老大都給驚嗆著了,邊笑邊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

    因賀淵抓著船家老大話裏的漏洞不著痕跡堵住了他,他打算向他們二人兜售“賽神仙”的念頭隻能作罷。


    畢竟他一開始光顧著撇清之前那人的異狀,沒料到被賀淵抓到其中話柄,若他這時又說不必戒葷戒色,那就等於自打臉了。


    趙蕎陪著船家老大又喝了兩碗酒後,趁機追問了“希夷神巫門可助人續命新生”之事。


    長途行船本就枯燥,雖眼見做不成他二人的生意,船家老大還是繼續與他們聊著解悶。


    “我瞧著二位也不像是會亂說話的人,閑說幾句你們聽聽就成,”船家老大笑意微醺地嚼著肉幹,再次強調,“我可什麽都不知道,全是聽別人說的啊。”


    語畢,拋出去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趙蕎笑吟吟點頭:“對對對,閑談麽,還不都是聽人說了又轉頭講給別人聽。”


    船家老大對“續命新生”這件事的了解顯然不如“賽神仙”,三言兩語顛來倒去,實質的內容並不多。


    趙蕎從他空泛的絮叨裏隻聽出一點有用的,便是給人“續命”這種事,需由“大神巫”親自作法,要價高達千金之數。


    他歪身靠牆點起水煙,指了指食盒裏還沒人都動過的棗糯團,舌頭打結般招呼著:“哎,別客氣啊,這是我從家中帶來的,隻管吃就是,又不問你們收錢!對了,我不識字,早前你們登船時,路引名牒我隻看了官印,都忘了問您二位尊姓大名了。”


    “我姓趙,趙大春。”


    “賀逸之。”


    兩人自然地報上路引名牒上的假身份。


    “相逢就是緣分,我叫馮老九。讓您二位見笑了,家裏往上數三輩兒都沒個讀書的,兄弟姐妹的名字就從老大排到十二,照排行走就算完。”


    “這有什麽?都差不多。我這夫君家裏還好點兒,雖落魄了幾代,到底祖上有過讀書人,起名字講究些。我家也就父親略識幾個字,起名跟您家一樣省事。我二妹叫趙二夏,三妹趙三秋,弟弟叫趙小冬,哈,”趙蕎隨口胡謅完,拿起塊棗糯團咬了一口,讚歎道,“咦,您家這團子還有祖傳秘方不成?吃起來怎麽與別人家做的不同?”


    “棗糯團”這種吃食不稀罕,做法也很難出奇。


    糯米炒香至微微發黃,紅棗蒸熟後去皮去核,一並倒到石臼裏晾幹,再用大杵搗爛搗勻成糊狀,最後捏成一個個團子鋪在草木葉上曬好就得了。


    隻要不是三伏盛夏,這東西帶在路上十天半月都不會壞,配水或酒一並下肚又很能飽腹,出遠門的人帶在路上做幹糧,甚至戰士行軍做應急口糧都是很方便的。


    但趙蕎總覺,這船家老大馮老九家的棗糯團有種說不清的似曾相識之感。


    “不愧是走南闖北的人,您這舌頭可夠靈,”醉醺醺的船家老大笑得有幾分得意,“祖傳秘方自是沒有的,就是用的米好些罷了。”


    “什麽米?吃著可真不錯,改明兒我也買些。”趙蕎隨口笑問。


    船家老大擺擺手,笑容變得神秘:“那你可買不著。”


    之後沒再多說什麽,又閑扯些別的去了。


    *****

    酒至半酣,船家老大倒頭就睡。


    趙蕎與賀淵出了客艙,喚了一名船工來照應他,兩人往客艙那頭回。


    不過兩人並沒有進客艙,隻是將韓靈喚了出來,三人在甲板上做吹風透氣狀。


    賀淵小聲道:“他突然問咱們姓名,大約是存了點疑心。”


    韓靈驚得眼皮突突跳,緊了緊嗓子:“哪裏露了破綻?”


    “他未必是確鑿看出什麽破綻,走歪門邪道提著腦袋在江湖上討生活的人,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就會警覺。他半遮半掩亮出了底,咱們卻沒接茬進套,他會防備是我意料之中的。”趙蕎看著手裏半枚棗糯團,若有所思。


    “那,他會在船上對咱們動手嗎?萬一他寧可錯殺不願錯放……”


    不是韓靈膽小,那種人本就什麽都做得出來。


    “應該不會,否則他後來就不必費心思周旋試探那麽多。”賀淵冷靜道。


    “船快要進原州界了,他不敢。別忘了,後頭大船上還有結香他們十幾號人,”趙蕎也搖頭,“若靠岸時咱們三個有什麽差池,結香他們隻要一聲張,原州漕運司登船查驗的官差就會將這整隊船扣下。”


    韓靈又急又不解:“那他為何突然問你們姓名?”


    “大概他一到原州就會想法子給他的上家頭兒帶話,設法查我們身份,”趙蕎想了想,“按常理,到了原州他們的人至少會盯我們幾日。咱們先不能急著往鬆原郡去,就老實撂地擺攤說書,等他們的人撤了再說。”


    “嗯。隻能這樣,”賀淵頷首,又看著韓靈道,“還有不到十日就到原州,接下來我們不能再有任何異動,以免當真露出馬腳。”


    特地喚韓靈出來就是要叮囑他這個。畢竟他是三人裏最懵的一個,有些事若不提前對他講清楚,幾時捅了婁子都不知。


    “好,我看你們眼色行事就是,”韓靈點點頭,“那咱們現在是進客艙去麽?”


    天氣陰沉,眼看要下雨了。


    “你先進去吧。”賀淵瞥了瞥還盯著手中團子出神的趙蕎。


    *****

    趙蕎對韓靈的離去毫不關心,兀自看著手中的半顆團子咬唇思索。


    良久後,她忽然看向賀淵,沒有過腦就將手中半個棗糯團遞給他。


    “我覺得這團子有點古怪的熟悉感,但說不上來是怎麽回事。先前你沒吃,嚐一口看看。”


    賀淵淡垂眼簾瞪著她手上那半顆團子片刻,才伸手去掰下來一點。


    他已經很小心,奈何趙二姑娘吃東西實在不講究,竟是東一口西一口地瞎啃,任他再怎麽避,掰下來的那一小塊上還是有著半枚小巧齒痕。


    眼角餘光羞恥而忐忑地偷瞄著趙蕎,慢條斯理地咀嚼著團子的滋味,若無其事般目視前方,迎著河風站得筆直,一身坦然正氣。


    “我說,你在臉紅心虛個什麽勁?”趙蕎眼神古怪地睨著他的側臉,“之前在楓楊渡的酒肆你不就偷吃過我剩下的餅了?”


    “沒心虛。那次也不是偷吃,是幫忙吃,”賀淵糾正了她的說法後,又補充道,“我臉紅是因為要下雨了,悶的。”


    在趙蕎焦灼等待答案的目光注視下,麵紅耳熱、故作正直的賀淵總算將那口團子咽下。


    他眸心湛起危險星芒,嗓音稍凜:“是‘鬆原碎雪米’。”


    “鬆原碎雪米”是鬆原郡當地特有米種,僅極小範圍的特定土壤才能種植,產量也不高。


    但它口感極佳,最重要的是食用後飽腹感極強,且有醫家佐證,長期食用這種米的人較常人更為耐寒,在前朝時就是舉國有名的食補珍品。


    “武德元年起聖諭就詔令這種米專供北境戍邊軍,每年上貢進京都不得超過百斤之數,”賀淵抿了抿唇,“民間若有私販者,斬立決。”


    趙蕎心中大駭。難怪她覺熟悉。這種米,她在宮宴時吃過幾回。


    連皇宮內城都隻宮宴時才舍得享用、偶爾被拿來犒賞有功之臣的軍需米,竟被一個船家老大拿來做了簡陋幹糧。


    去年鬆原郡與北境戍邊軍聯名向京中報捷請功,稱抵擋了吐穀契的一次越境偷襲,當時神武大將軍府曾派人往鬆原郡查證屬實,並未看出異狀來。


    這就更可怕了。


    或許,北境戍邊軍,與其駐地所屬的鬆原郡,兩者必有其一是野馬脫韁了。


    又或者是……兩者狼狽為奸。


    趙蕎看著手中剩下的團子,嚴肅發問:“內衛在原州有你能動的暗樁嗎?”


    她從不盲目逞能,既事情已牽連到北境戍邊軍,就算接下來再探到什麽消息,靠江湖手段也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


    賀淵沒有正麵回答,隻道:“到原州後,會有人火速將這消息傳回京稟給陛下。”


    “那我就放心了,”趙蕎舉起手中剩下的那點團子,故意惹他,“既材料那麽金貴,丟掉太浪費了。為公平起見,不如我倆一人一半?”


    賀淵看出她笑眼裏滿是逗弄之意,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別胡鬧。要下雨了,趕緊進客艙。”


    “我哪裏胡鬧了?夫妻分食一個團子又不是什麽荒唐事,”趙蕎慢悠悠跟在他身後,促狹輕笑,“我以為你已經很適應‘趙門賀郎’的身份了。”


    賀淵先時在船家老大麵前很不要臉地暗示人家,“他家夫人是個縱欲無度的人”,趙蕎可是小鼻子小眼地給他記著賬,這會兒沒正事了就故意窘他來著。


    被她鬧得頭頂快冒煙,賀淵回頭輕瞪她。


    她眉眼斜斜上挑,笑得不懷好意地舉起手中的團子:“要我喂你嗎,夫君?”


    “不必,你吃它……”賀淵倏地咬住舌尖,轉身邁開大步,落荒而逃。


    都怪這小流氓那聲“夫君”喚得太讓人身臨其境,他差點就脫口而出——


    你吃它,我吃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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