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韓靈先時並未多想旁的,以為趙蕎與賀淵鬧那麽大動靜衝男子下手, 僅隻是為替對麵那小姑娘出氣。
可當他們二人出去後, 韓靈在客艙中聽著眾人東一句西一句的議論。
尤其聽小姑娘抽抽噎噎輕嚷“他才不是醉酒, 根本沒有酒氣”時,他再回想先前那男子異樣的神情、舉動,總算後知後覺地品出點不對來。
沒有酒氣?那莫非是……
年前淮南府端了“希夷神巫門”在當地的堂口。
結案後, 淮南府將所繳獲的詭藥、符紙等物當做罪證送進京中供大理寺複核, 大理寺便請了太醫院協助分辨過詭藥與符灰的方子。
其中就有“賽神仙”。
那是用丹砂畫好的符紙包些草木灰燼, 每包不足小孩兒巴掌大。據淮南府的案件卷宗記載,他們會先裝模作樣行一番“鬼神之術”,再將那包草木灰化到水裏給人喝。
韓靈記得,當時太醫院眾人驗過後,一致認定其中有幾味致幻致癮的毒草。
根據個人體質、心誌等差異,每個人在服用後外在表現未必相同, 部分人會直接沉迷在幻象中似是昏睡;體質格外虛弱、長期服用或過量服用著,則會有抽搐、急喘、口吐白沫等症狀。
還有一部分,就如方才那男子, 接近醉酒態!
*****
待趙蕎與賀淵返回客艙來時,艙中眾已停止了議論,有些心大的甚至重新躺回去接著睡了。
小姑娘與父母一起向二人道謝,又問那人被賀淵踢傷了會不會鬧著告官,還是擔心他倆仗義幫助反被連累。
趙蕎坐回自己先前的地鋪床位,將披風解下搭在腿上,笑著寬慰道:“沒事的, 船家老大答應幫忙斡旋了。再說本就是他不對在先,若真告官,有這麽多人幫我們作證,我怕他才怪。”
艙中還沒睡的那些人紛紛稱是,小姑娘一家總算稍稍心安些。
趙蕎一轉頭就看到韓靈那副“我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頓時頭大如鬥,迅速躺下:“有事找你二當家說去。我這會兒很累了,聽你說話可能會急火攻心。”
說完撈起披風將自己蒙頭裹住。她真怕這人又來一連串“為什麽”,會瘋的。
但她並沒有當真立刻睡著,閉著眼盤算了許多事。
“賽神仙”這東西,她不是先前聽船家老大說了以後才知道的。
這次出京前,歸音堂小當家祁紅就對她說過,希夷神巫門經過短短兩三年,在瀅江沿岸慶州、淮南、遂州等地暗中經營出了不小氣候,信眾頗多。
根據歸音堂搜集到的消息來看,他們騙人攬錢的法寶共三樣——
號稱使人服之可見仙境的“賽神仙”、服之可刀斧加身而不畏疼痛的詭秘藥丸,以及宣稱可作法替已亡故之人“續命新生”。
憑這三樣,慶州、淮南、遂州一帶就等同是他們的聚寶盆。
年前他們在淮南的堂口被查抄、聖諭緊急通令各州將“希夷神巫門”定論為違律犯禁,那三州自是嚴加盤查,今年起他們為避風頭隻能暫時退出那三州,這聚寶盆就活生生沒了。
難怪想鋌而走險引新客入甕。
趙蕎心中默默將事情從頭到尾盤了一遍。
登船之前,結香已打聽過這隊船的大致情況:之前幾年都是跑瀅江水道,主要走慶州、淮南、遂州的碼頭。年後才從京畿道碼頭啟程。今年第一次跑原州。
這與她從船老大口中套出來的話是一致的。
也就是說,去年末這隊船停在楓楊渡後,沒去過旁的地方。
那眼下他們售後中的“貨”,要麽出在京畿道附近,要麽是淮南堂口被端後逃逸時剩下的。
前者不大可能。
憑京畿道一帶平平無奇的地形,就長不出能配“斬魂草”與“賽神仙”的古怪草藥。
那麽問題來了,他們賣完手上這批剩餘的“貨”以後,上哪兒補去?
原州?或是他們抵達原州將六船正經貨交接完後,還會去別的地方?例如,鬆原郡的崔巍山?
趙蕎覺得,隻要能確定“賽神仙”與“斬魂草”的補貨源頭,大概就能找到“希夷神巫門”的幕後主使。
*****
翌日清晨,經過船家老大居中調停,被賀淵踢傷手腕的那男子果然沒有鬧著報官,臉色難看地接受了趙蕎並不豐厚的賠償。
中午船在小碼頭靠岸,兩名船工幫著攙扶那男子上岸去就醫,昨夜那場風波無就算聲落幕。
因船要在這碼頭停泊將近一個時辰,客艙裏有不少人都選擇了去案上尋食肆吃些熱食。
趙蕎、賀淵與韓靈也下了船,與從大客船下來的阮結香等人匯合。
大家隨意尋了離碼頭最近的一家食肆,小少年祁威帶著說書班子眾人在大堂用飯,趙蕎他們幾個則向店小二要了一處雅座。
點好菜後,確認近前無人偷聽,阮結香壓著嗓對趙蕎快速秉道:“大船半夜上了十三個沒帶行李的人,熟門熟路隨船工去了後艙小間。之後陸續有十人進客艙休息,全都神情古怪、腳步虛浮。剩下三個沒再露麵。進客艙的人裏有兩個躺了片刻就又哭又笑又鬧,船工說是癔症發作,將他們帶出去另行安置了。方才靠岸時,我瞧著又是十三人下船,直接走了,看起來全都是清醒的。”
這麽看來,大船上也在售賣“賽神仙”。
趙蕎與賀淵昨夜已推測過這種可能性,此刻被阮結香親口證實,他倆都沒有太過震驚。
兩人各自另有所思,誰都沒吭聲。
聽到阮結香的話後,韓靈先是震驚愣怔,眉心旋即擰成麻花:“他們上船時,你親眼瞧過是何情形嗎?”
阮結香道:“我就在艙門口的位置,透過門簾縫親眼看著數的人數。雖夜黑瞧不清容貌,但看身形步伐是穩的。從後艙出來到客艙休息時走路就變得偏偏倒倒了。”
韓靈麵色大駭,心急火燎地衝賀淵使了個眼色。
賀淵抬眸淡淡瞥他一記,抿唇無語。
見他不理,韓靈也不指望他了,清清嗓子對趙蕎道:“大當家,我有話要……”
“知道你要說什麽,”趙蕎收回思緒與他四目相對,指了指賀淵,斬釘截鐵道,“此次你的職責是顧好他的傷勢。別攪和我做事,也不能幹涉我的任何決定。”
“可……”
“閉嘴!”趙蕎眸色轉冷,“吃飯。”
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韓靈雖是太醫官,畢竟也是領朝廷俸祿的六等京官。
久在二位陛下近前當差,又是醫者仁心,一察覺船上有“賽神仙”,他最先會想到的自是“此事該上稟官府,查抄這隊船”,以免他們沿途繼續售賣“賽神仙”坑害更多人。
若在平時,不必他來操心,趙蕎自己都會選擇這麽做。
可眼下她背負著更重要的使命出京走這趟,半猜半蒙地順利搭上這隊與希夷神巫門有明顯關聯的船。
才見了點苗頭,真正要查的事還沒個方向準頭,若這就打草驚蛇,那他們的同黨必定蟄伏更深。
到時再要想法子搭上線,未必就有這麽容易了。
*****
重新登船後,心事重重的趙蕎並未立刻回客艙,而是獨自抱膝坐在船頭角落發呆。
出京前小當家祁紅對她講過,“賽神仙”這玩意兒邪得很,許多人沾過幾回就再丟不開。
少則能隔個三五日、最多也就十天半月,無論如何都得再喝一次,否則忍不住要發瘋撞牆。
好在要價不算離譜,一碗隻賣五個銅子。
五個銅子對苦哈哈討生活的尋常百姓來說並不便宜,但也沒有太離譜,咬咬牙湊一湊還是拿得出來。可架不住十天半月就要再喝一次。
所以在那三樣攬錢法寶裏,叫價最低的“賽神仙”其實是希夷神巫門最主要的來錢貨,也是在百姓中流毒最廣的一個禍害。
可眼下她非但不能將這隊船上有“賽神仙”的事稟給任何官府,必要時還得設法不著痕跡幫這隊船順利通過漕運司盤查,以便追蹤他們抵達原州後的下一步去向。
做出這個決定,她不是不煎熬的。可她真的想不出兩全法子。
若不揪出“希夷神巫門”的幕後主使,皇帝陛下就不能確定是什麽人躲在暗處算計著想借她之手除掉嘉陽公主;更不能確定那些人最終的意圖與目標。
若他們又想仿效前朝末期世家各自為政、架空鎬京朝廷,那別說北境外的宿敵吐穀契會想卷土重來,搞不好那區區小島國茶梅都會趁火打劫。
可以想見,到時深受其害的人數,就絕不止是上這隊船來喝“賽神仙”的人了。
大周人才過了不到十年的安生日子,複國之戰裏捐軀的那些英魂想必都還在天上看著呢。
她不得不做這樣的取舍。可她又不得不因做出這樣的取舍而痛苦。
“你看起來像要哭了。”頭頂傳來賀淵的聲音。
趙蕎背脊一凜,猛地將臉埋在膝頭。惱羞成怒地甕聲道:“關你屁事!不是叫你回客艙去,又跟來做什麽?!”
她不知他此刻如何看待自己。
是覺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竟能心狠地罔顧“賽神仙會害了不少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還是覺她軟弱遲疑,明知必須這樣做,卻又要躲在人後矯情掉著於事無補的廉價眼淚?
無論此刻賀淵的想法是哪種,她都會覺得很難堪。
不管他記得不記得起兩人的從前,不管此行結束後兩人還會不會有“將來”,她都希望,自己在他眼中至少是個聰明機靈、利落果決、能扛大事的厲害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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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淵沒有被她那惱羞成怒的粗鄙之言喝退,反倒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他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輕輕蓋住她的頭臉,嗓音淺清:“哭吧,我替你把風,不會再有別人看見。”
滾一邊兒去,你當哄小孩兒呢?!
被披風蓋住頭的趙蕎鼻上一酸,胸腔裏像堵了大團吸飽水的棉花,張口沒能罵出聲,眼淚倒是洶湧而下了。
她垂下淚目瞥見賀淵的衣擺,也不知出於何種想法,索性撲進了他的懷裏。咬著牙鬱憤嗚咽:“我沒錯!不會後悔!這事誰來都隻能這樣處置!”
“嗯。”賀淵沒有推開她,甚至隔著披風將大掌輕輕按在她的頭頂。
她看不見他的眼色神情,隻覺頭頂那若有似無的撫慰沉默而溫醇。
無論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做這些,對此刻的趙蕎來說,這樣是最好的。
沒有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指責她做出“坐視‘賽神仙’流毒為禍”,也沒有敷衍附和說“是,你的決斷沒錯”。
隻是無聲陪伴在側,安靜地替她護著這角落一隅,讓她盡情宣泄心中那些無法用言語表述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