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若趙蕎當真隻是個混跡街頭的尋常痞姑娘,以她一慣的性子大可硬氣頂嘴:理解歸理解, 尊敬歸尊敬, 同情歸同情。可公私兩論, 憑什麽就該是我讓著他?


    但她不是尋常姑娘。她姓趙。


    在世人眼中,像她這樣的皇親國戚,出身尊貴又得寬縱, 不必擔負尋常人會經曆的辛勞、困頓、煩惱、沉重, 再加上她平常又是個不受委屈不吃虧的暴脾氣, 自當比天底下大多數人都活得痛快恣意。


    可世間大多事,都是一體兩麵的。


    她雖沒有尋常人那些負擔,卻生而注定會麵對許多尋常人不必麵對的責任與束縛。


    她大哥說的那句“既享了趙姓尊榮,就得承擔趙姓的使命”,從來不是冠冕堂皇的大話。


    皇帝陛下這句“讓著他些”,就是信王府二姑娘必須的擔當之一。


    一個於國於民有功的幸存英雄, 姓趙的都該讓。


    良久,趙蕎緩緩抬起手背,重重抹去滿麵淚痕。


    “本來也沒怨他什麽。之前韓太醫說不要逼著他去想, 我在他麵前就沒提從前事了。太醫官們還說了些什麽?”


    “太醫院推測,因為當初他帶著那群年輕人到溯回城完成首次曆練,也在那時與你結下不解之緣,他腦中關於你的記憶與那群年輕人很難不相關。所以他的腦子在選擇了封起這段記憶保護他時,就連你也一並‘封起來’了,”昭寧帝緩緩道,“據說這種失憶通常不是永久的, 若能容他些時間循序漸進一點點記起,對他來說最為穩妥。”


    昭寧帝對這個說法還是比較認可的。


    她經曆過複國戰場上的鐵血烽煙,自己就是個從死人堆裏爬起來擦幹眼淚繼續活下去的人。


    所以她知道,時間是個能治愈許多傷的好東西。


    “好,我不與他為難,讓他自己慢慢緩過勁,”趙蕎吸了吸鼻子,“可是得先說好,若要我憋憋屈屈與他就地成親,那我不肯的,他也不會肯;若是要我離他遠遠的……”


    “想什麽呢?真以為皇帝陛下就能為所欲為?”昭寧帝捏捏她的臉頰,“《戚姻律》中可講得清清楚楚,‘婚姻之約全憑雙方自願,任何人不得以脅迫威壓促成他人婚事’。若朕按頭強令你與賀淵就地成親,貴府那位‘捧起法條律令就六親不認’的王妃殿下,怕是得頭一個跳起來將朕彈劾到滿頭包!”


    信王妃徐靜書可是都禦史府的金字招牌,捧起法條律令就心如磐石,管你皇帝陛下還是太上皇老子,就沒她不敢彈劾的人。


    可她有個毛病:誰也搞不懂她究竟算膽大還是膽小。


    什麽人都敢據理力爭地彈劾,可每次當眾庭辯都忍不住要發抖。


    趙蕎“噗嗤”一聲破涕為笑,以濃重的鼻音咕囔道:“我嫂子才不會‘跳起來’彈劾。全京城都知道,徐禦史總是顫著腿庭辯的。還有,她不愛聽人稱她‘信王妃殿下’,請您稱她徐禦史。”


    “是是是,就你們信王府這一脈專出古怪苗子,”昭寧帝食指抵住額角,無奈笑歎,“總之,也沒要你非得如何委屈自己去遷就賀淵,就是想說,別怨他,也別鬧太僵。這事,你倆都不容易。”


    “好。若他許久都想不起,那我也不怪他,”趙蕎輕輕咬了下唇,“但,要是他始終沒能再喜歡上我,我不會一直等他。這樣,算讓著嗎?”


    昭寧帝斬釘截鐵:“算!若他一直像現在這樣別扭地對待與你的事,那你大可換個人喜歡。”


    有心逗她開懷些,昭寧帝做沉吟狀,開始胡說八道:“若你氣不過,到時給你封郡主,哦不,公主好了,按皇律可以有一個駙馬兩個側郎呢。辦個大宴,叫知根知底信得過的各家送他十幾二十個英俊美貌、品行上佳的小公子來。你脾氣大,咱們挑善解人意、性情溫馴的那種……”


    “十幾二十個英俊美貌、品行上佳的小公子,我挑走一個駙馬兩個側郎,那剩下的就歸皇帝陛下?”趙蕎紅著淚眼斜睨她,“內城要添‘丁’是好事,待會兒我就告訴帝君陛下這個喜訊。”


    “方才講那些話的人可不是皇帝陛下,”昭寧帝霎時正色,嚴肅地目視前方,“是你堂姐趙絮隨口吹牛呢,咳,切勿信謠傳謠啊。”


    *****

    哭也哭了,笑也笑了,正事還沒說完。


    趙蕎使勁眨巴著濕漉漉的眼睛,鼻音濃重:“對了,您究竟派給我什麽差事?”


    “哦對,方才沒說完。雖目前很多線索都指向利州,但朕相信嘉陽沒有問題。”


    可正如她方才那句戲言,即便身位皇帝陛下,也不是當真就能為所欲為、獨斷專行的。


    她自己可以仍堅持相信那個當初曾有機會與她並列儲君候選人的異母妹妹,可麵對眾多證據麵,朝臣們就未必了。


    武德朝時,她與嘉陽公主趙縈、成王趙昂曾一度是同列儲君候選。三人各出一母,在世人看來必有手足相殘的血戰才會分出勝負。


    可外人並不清楚,他們三人對大位權柄從來都是“君子之爭,揖讓而升,下而飲”。


    他們十幾歲時就同在屍山血海前發過誓,要各盡其能,永不內鬥,攜手讓破碎山河重回錦繡,要再造一個許多人為之慷慨捐軀卻不能親眼見證的繁華盛世。


    “世人眼中帝王不該如此天真。但他們不會懂,正因為趙家始終有人不肯丟掉這點赤子之心,大周才會是如今的大周,”昭寧帝仰麵向著碧空蒼穹,笑容驕傲又幹淨,“阿蕎,我信嘉陽。但我得拿出實證,讓忠耿朝臣們放心。”


    趙蕎哦了一聲:“所以,您派我大哥與賀大將軍去利州,是為了在朝臣們麵前不顯對嘉陽堂姐盲目偏袒,又能讓暗中布局的那些人以為您上當了?”


    誰都知信王趙澈與鷹揚大將軍賀征一文一武,是昭寧帝最信任倚重的左膀右臂。惟有派這兩人,才足夠分量麻痹暗中做局的人。


    “聰明,”昭寧帝以食指點點她鼻尖,“禁‘希夷巫術’的事聽說了吧?他們賣的那種號稱能使人‘刀斧加身、血流如注都不覺疼痛’的詭藥,就是斬魂草的方子。可你大哥與賀征到利州後這兩個月,已在嘉陽的暗中協助下將全境徹查幹淨,根本沒有這幫人曾經出現過的蛛絲馬跡。”


    趙蕎擰著眉頭稍作思考:“提煉‘斬魂草’的藥材,不隻是利州的金鳳雪山才長?”


    “據沐家人判斷,隻要是類似金鳳雪山那樣的環境,都有可能長得出那幾種藥材,”昭寧帝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北境,鬆原郡五十裏外的崔巍山與金鳳雪山的環境近似。”


    趙蕎大驚失色:“崔巍山,不是北境守軍前哨營與吐穀契人對峙的地方嗎?是北境守軍有人通敵,還是,另一個圈套?像在鄰水做局挑撥您與嘉陽堂姐那樣?”


    軍務上排兵布陣她本一概不知,但她的朋友歲行雲就在崔巍山前哨營,這地方她聽過。


    “不好說,所以需你涉險去實地探個究竟,”昭寧帝道,“去年秋初那會兒,鬆原郡守黃維界會同北境守軍發回大捷戰報請功時,你大哥就說氣味不對。這半年京中陸續派了幾撥人過去都沒探到什麽,還有人在回京途中‘意外身亡’。”


    鬆原黃家在當地樹大根深,又在北境邊關要地,昭寧帝不能在無憑無據時衝動發難撕破臉。


    趙蕎恍然大悟:“地方上見過我的人很少,我去不易被盯上;且我擅與三教九流打交道,到了當地能接觸到官身之人探不到的消息門道。您想讓我順著‘希夷神巫門’的藤,去摸鬆原郡的瓜?”


    “與你說話真是不費勁,難怪阿澈格外放心你,”昭寧帝滿意極了,直話直說了,“此行風險大,對手不是尋常街頭混混,也不是普通江湖人,你府中武侍隻怕做不到萬無一失。最大限度護你周全,朕得派人貼身保護你。賀淵與敬慧儀,就這倆可信可用了,你挑一個。”


    鷹揚大將軍賀征、皇城司指揮使周筱晗、副指揮使齊嗣源、都禦史紀君正、兵部侍中敬慧儀,這五人是利州赫山講武堂同窗,在複國之戰末期是聲名赫赫的“五將星”。


    雖昭寧帝不敢說對這些昔日同袍信任到毫無保留的地步,但他們絕對是她除帝君蘇放與趙家血親之外,最敢托付大事的人選。


    “前年敬慧儀產子後便暫交官印,賦閑在家調養身體,稍享天倫之樂,兩年多沒太公開露麵。若她隨你出京,不會引人注目。而賀淵自入金雲內衛起就低調斂行,各地勢力對他大都隻聞其名。”


    昭寧帝就事論事道:“若你選賀淵,朕心中會更踏實點。畢竟敬慧儀更擅統帥大兵團對壘,近身保護某個人這種事,她肯定強於大多數人,但比賀淵是稍弱些。選誰同去看你意思,當然,無論你選誰,他們都隻會知道此行是為查‘希夷神巫門’。”


    事關“嘉陽公主是否通敵謀逆”這種敏感大事,在有鐵證為嘉陽公主洗脫嫌疑前,某些最核心的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穩妥。


    “這趟差事最快也得三個多月,朝夕相處、寸步不離的。朕顧慮到你的心情,才絞盡腦汁再挑出個敬慧儀,讓你能多一個選擇。抱歉,大局為先,隻能為你考慮這一點點。”


    她先是一國之君昭寧陛下,再是趙蕎的堂姐。


    “我明白的。多謝陛下體恤。”


    在這兩個人選間做抉擇並不容易,趙蕎隨後就陷入沉思。


    昭寧帝也沒再說話,隻是目視前方,心裏酸酸的,有點古怪而扭曲的小嫉妒——


    坐在八馬金龍輿上大剌剌咬著指甲想事的,這位趙二姑娘算是開國以來獨一份。她這皇帝陛下都不敢有這目中無人的灑脫勁!

    遙想當年,她趙絮在十幾歲還是郡主時,那也是個……算了,不提了。


    長大真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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