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八十六章
經過顧沛遠苦心提點的徐靜書顯然與別的試俸官不同了。在補訓中, 她不再隻局限於從每條典章律令中去比對事情的對錯,而是開始學著站上更高一層去考慮問題。
除了顧沛遠這個知情者外, 大學士段庚壬最先察覺她的變化。
這日補訓結束後,段庚壬單獨留了徐靜書談話。
一老一少在光祿府內的回廊下並肩徐行,段庚壬麵色凝肅,徐靜書則是如履薄冰。
段庚壬斜眼睨她,見她不動聲色地悄然慢了半步以示尊敬, 老人家並無開懷之色,反而老小孩兒似地氣呼呼橫她。
“被退回光祿府半個月, 總算回過味來了?”他將胡子吹得高高揚起,毫不遮掩地表達了自己心中的慍怒, “知道將來的路有多難走了?”
上任不過兩三月就被退回重做試俸官, 這本就對徐靜書今後的仕途很不利了。偏她又將在婚後頂個宗親王妃的身份,哪個主官都會有所顧忌,怕不敢拿她當尋常下屬用, 最簡單的法子就是避開不選她。
這樣她的路就更窄了。
這事段庚壬在徐靜書被退回光祿府之初就已經想到。老人家眼看著這麽個可造之材就要被徹底荒廢,心中又急又氣, 卻又不方便多說什麽, 每回見著她都氣哼哼的。
之前徐靜書不懂他為何見自己就不高興,如今卻明白是老人家因惜才而義憤,心中不禁一暖。
她垂下赧然微紅的臉, 輕聲笑答:“嗯, 顧大人提點過後, 我都明白了, 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扭轉劣勢。段老不必掛心。”
段庚壬伸手在她額角輕戳一記,頗有點恨鐵不成鋼地咬牙:“你說你,急著成什麽婚?啊?明明是個可造之材,原本前途一片大好,怎的就被個兒郎哄昏頭允了親事?”
外界並不知趙誠銳主動請聖諭讓趙澈提前襲爵是有條件的,更不知條件之一是趙澈必須成親。這事若傳出去對信王府不是什麽光彩美談,是以雖趙澈對恩師尊敬有加,卻也沒在老人家麵前提這不堪的底細,隻說自己與小表妹兩情相悅而已。
這老人家便很是義憤,覺是趙澈甜言蜜語哄了小姑娘去,讓個潛質頗佳的好苗子為了婚事自毀前程。
“他沒哄我,真的,”徐靜書不敢看人,盯著腳尖軟聲淺細,“我應下婚事時就想過仕途會難走,隻是那時沒往深了想,近來才明白比我原先想得還難些。可我不怕的,自己選的路不怪誰,再難也會好好走下去。”
段庚壬重重哼道:“還說沒哄?瞧這維護他的架勢,分明就是被哄昏頭了!你年歲小些,沒往深了想不奇怪;他一把年紀了不會替你多考慮些,這就很不對!”
徐靜書抬頭覷他,不依了:“段老,他也就比我大不到三歲而已,什麽就一把年紀?”
段庚壬愣了愣,旋即尷尬地摸摸鼻子:“哦,也是。”
這得怪趙澈打小行事就莫名穩妥周全,輕易不需誰替他操心什麽,這讓長輩們時常忘記他今年還不到二十。
“哎,算了不說這些了。近來我打量著你這孩子還成,被退回來也沒消沉頹靡,也知道凡事需比旁的同伴多走一步了,像個能成事的,”段庚壬清了清嗓子,“試俸官散值早,你每日回家還讀書麽?”
徐靜書斂容正色:“每日借閱邸報或陳年卷宗回家精讀。我少出門,不大與外間接觸,以往也沒仔細留心時事與朝局動向,如今正慢慢學。”
從前她念書的主旨是“記得”、“理解”與“運用”,若目標最高隻是做個出色的七、八等小官,那是綽綽有餘。可眼下她的處境注定沒人會用她做小官,必須得拓寬眼界格局,用更高的標準來約束自己。
“嗯,再給你多加個功課,”段庚壬道,“精讀大周律十三卷。大周律當初頒行倉促,如今想想,各卷之間其實有不少條令互為悖論,不夠嚴謹,實施時也有頗多自相矛盾之處。你比對這這幾年的相關實例,先試試能找出多少。這功課顧沛遠也在做,有什麽問題你去向他多請教。”
這位老人家如今已不擔朝職,可他也是立國前參與製定國本律令、大政方針的人之一。顯然他這幾年始終在關注著各項國政律令的推行實踐。
“好的,段老,”徐靜書使勁點頭,好奇地問,“是您讓顧大人做這功課的麽?”
段庚壬笑哼一聲:“原本是要讓阿澈做的,可惜儲君挖我牆角。你也不必急於求成,這功課不隻顧沛遠與你在做,本也不是三兩個人就挑得起的擔子,慢慢來。”
段庚壬負手立在廊下,感慨望天,原本蒼老渾濁的雙眼在盛夏驕陽映照下,閃爍著一種赤忱的光芒。
“當初是在求亡圖存、與入侵異族廝殺爭鬥的時局下為新朝畫下藍圖,很多事隻是基於推論、設想與美好願景。如今立朝五年,所有東西慢慢被踐行印證,其中有對有錯。”
他頓了頓,沉沉歎息:“路都是人趟出來的。前麵的人出的錯,就勞煩後來者費心修正吧。”
看著他的側臉,徐靜書眼眶莫名發燙,胸中似有激流奔湧。
她豁然開朗,終於明白無論顧沛遠還是段庚壬,他們對她的提點、惋惜、擔憂,甚至試圖暗中扶一把,並不因她是誰的誰。其實他們與她並無血脈親緣,也無利益相關,甚至毫無私交,隻因覺她是個值得期許的好苗子。
這世間不乏頑固的上一輩固守著自己的威權與既得尊榮,不願輕易將機會讓給年輕人。
卻也有如段庚壬,以及很多徐靜書不知道的尊長者。
他們一生活得敞亮開闊,年輕時焚身為炬,在亡國亂世裏點亮星火明光;年邁時豁達抽身,將通途讓給年輕人繼續前行,甚至不吝給予傾囊幫扶。
他們作為開朝立國、劈山拓路的前輩,會發自肺腑地期許更多優秀的後來者接過自己手中火炬,好繼續去往他們那輩人去不了的將來。
他們都是肉身凡胎的人,未必能做到事事完美無缺,但隻這高潔襟懷與昭昭風骨,就擔得起國士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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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卅日是徐靜書生辰,光祿府按例準了她額外休沐。
廿九日下午,信王府一大家子除趙誠銳外,齊齊到了光祿府外等候徐靜書散值,馬車直接駛往泉山別業。
大家很有默契地閉口不提趙誠銳,氣氛和樂得很。
上了泉山進到別業後,徐蟬、孟貞先領著小六姑娘趙蓁去換衫,趙澈帶上平勝不知跑哪裏去了。
趙蕎攬著徐靜書的肩膀站在院中,看三公子趙渭指揮人從馬車上搬出一個古怪的東西。
徐靜書看著那東西,嚇得不輕:“這看起來……”很像擺在城門樓上的那種火炮啊!
不過看上去比尋常城門樓上的那種火炮小得多。
“老三給你送的生辰賀禮,”趙蕎拍拍她的肩頭笑道,“放心,沒亂來,報過京兆府與皇城司的,不填黑火,就是給你放個大的煙花。”
“這東西哪兒來的?”徐靜書有些無措地清了清嗓子。
趙渭回頭,麵色平靜:“我的鑄冶工坊做的,我自己照著《匠作集》畫的圖。”
徐靜書近來遇到的事太多,便很少回信王府。加之三公子趙渭從小就有點獨行俠的氣派,與她這表姐之間的交情並不熱絡,她上次見他還是三月官考過後到泉山來那回,自然不太清楚他都在忙什麽,隻以為他還在儲君駙馬蘇放門下受教。
“你的……鑄冶工坊?!”徐靜書震驚到話都是斷斷續續擠出來的了。
“大哥給他出錢買地建工坊的,就在外城南郊,”趙蕎附在徐靜書耳旁告密,“還幫他找到了那本很厲害的什麽書,據說買那本書的錢比買地還貴!老三這燒錢的敗家玩意兒。”
雖是附耳說話,但她的音量並沒有太小,顯然告密得理直氣壯。
徐靜書沒空想別的,還在驚奇趙渭竟有了一間自己的鑄冶工坊這件事:“三表弟,你不去儲君駙馬那裏受教了?”
“恩師說,我眼看就要十六了,不合適再成日隻捧著書看,”趙渭答,“京中官考兩年才一回,我遊手好閑枯等到後年也不是個事,就試試弄個鑄冶工坊。”
徐靜書想起去年花燈夜集,趙渭在糖畫攤子上求著攤主給畫“青龍紋大糖刀”,又想起三月裏在司空台,他對前朝那位名載史冊的鑄冶司空是如何敬仰、尊崇,頓時就覺他搗鼓一間鑄冶工坊好像非常合理。
“你的工坊,除了這種火炮,還做旁的東西嗎?”徐靜書實在好奇得很。
說到這個,趙蕎就得意了:“老三給我做了印雜報的活板!老三,快拿出來給嫂子瞧瞧!我都還沒親眼看過呢。”
“啊?你的什麽雜報?三表弟做的什麽活板?”徐靜書震驚到捂住心口,半晌合不攏嘴。
趙蕎道:“哦,上回不是拿你的事情說了說麽,又講了點長慶姑母家後院的事,反響還挺好。不過我琢磨著,估計再過不久別家同行又有要學我的了。我就想啊,這天下間又不止不識字的人喜歡磕閑牙,是吧?將這些消息做成像邸報那樣賣給識字的人看。等將來有條件了,還可以運出京往各州府去賣!”
徐靜書詞窮得隻能對趙蕎報以敬佩的眼神了。
說話間,趙渭已命人從車廂裏取出個大大的木扁盒。盒子看起來似乎有點沉,趙渭索性就將那盒子放在地上。
趙蕎拉著徐靜書過去蹲下,看著趙渭將盒子打開。
“二姐想將她那說書班子現在講的街頭逸聞做成像邸報那樣,”趙渭解釋道,“大哥說這主意很好,但街頭逸聞時時出新,每次專門雕版來印不合用,我就做了這個可以反複用的刷版來試試。”
趙渭拿出來的這個印版不像尋常的整塊雕版,是一個個反刻了字的硬木小塊活嵌在其中,像七巧板那般留出挪動空隙,如此就可每次對應著稿子重排,缺字時隻需另雕小木塊換進去,不必像整塊雕版那樣印完一次就廢棄。
“三表弟,你真是……太厲害了啊。”徐靜書好奇地以指尖輕輕挪動那些字塊,“阿蕎也厲害。”
在她努力變好的時候,大家也沒有懈怠,真好啊。
趙蕎哈哈笑:“老三,這也是照著大哥給你買來的那本什麽書弄的吧?”
“這個不是照著現成圖樣做的,是大哥同我一起想出來的,”趙渭不服地哼了哼,又道,“還有,那不叫‘那本什麽書’,是前朝皇家珍藏後來散佚的《匠作集》全本。就是這後山上‘司空台’典故裏那位前朝司空家傳的。這書在鑄冶行當可是幾百年都隻聞其名沒人見過全本的寶典!”
這是今日趙渭第二次提到《匠作集》,徐靜書總算有點想起來了。
“我記得在哪本書上看過,說前朝曾刊印過這《匠作集》的刪減本,世人隻知裏頭有亭台樓閣、五層寶船及各種精密器件的營造方法與圖解。原來還有火炮那樣的東西嗎?”
總算有個懂得這本珍稀古本價值的人,趙渭來勁了,蹲在地上挺直腰板,滿臉驕傲。
“這《匠作集》是凝聚那位前朝鑄冶司空家中幾代人智慧與經驗的鑄冶寶典,裏頭其實還有各種威力巨大的奇巧火炮、戰船及手持火器的鑄造圖,這才是這本書真正千金不換的部分。前朝時這部分是禁止刊印麵試的,隻內城皇家藏書樓有兩冊全本留存。當初異族入侵占領鎬京城後,將裏頭的許多書都糟蹋掉了,燒的燒丟的丟,大家都以為這本書也就從此失傳了。”
“表哥從哪兒弄來的全本啊?”徐靜書嘖舌。
趙渭搖搖頭:“大哥叫我別多問。反正這事咱們兄弟姐妹知道就行了,你們不要再外傳。尤其是二姐!”
畢竟二姐是個連自家嫂子的閑話都能編到說書本子裏去的狠人,趙渭實在怕她大嘴巴。
見他警惕地瞪過來,趙蕎自覺地撇撇嘴:“知道啦。你以為我誰的事都說呢?又沒幾個人認識你,我說你的事那都沒人樂意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