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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六月初七, 徐靜書正式被退回光祿府,從九等殿前糾察禦史成為一名候任“試俸官”。


  到光祿府領過試俸官官袍並點卯後, 徐靜書再次見到光祿少卿顧沛遠。


  當初是顧沛遠保薦她與其餘四名同僚提前到禦史台上任的,如今她灰溜溜被退回來,原以為顧沛遠見她不是為了責備、教訓,就是為了安慰提點,哪知顧沛遠完全不按套路來。


  顧沛遠問了個發人深省的問題:“明白禦史台為何會將你退回來嗎?”


  徐靜書規規矩矩地答:“明白。禦史台官員最需要的是中立與冷靜, 不宜有預判立場,否則易使其法司聲譽受損, 更甚還可能淪為黨爭工具。”


  徐靜書發誓,她清楚看到顧沛遠翻了個白眼!

  但她隨即又慫慫地疑心是自己看錯了。這可是光祿少卿顧沛遠啊!以圓融持重、深不可測著稱的顧沛遠啊!怎麽可能當著一個毫無私交的小小試俸官, 做出翻白眼這樣有損威壓的舉動?!


  “朝堂上任何一個看似微小的決定與變動, 都絕不會隻出於片麵考量,”顧沛遠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盞,“你有沒有想過, 一個當年官考的文官榜眼、庭辯連撼兩位大員、得皇帝陛下親口讚過‘優秀’的出色苗子,衛舒玄大人為什麽會放棄得如此利落?僅僅隻是為了規避‘你將來可能存在立場偏向’這一點?”


  徐靜書被問懵了。這事她還真沒往深裏想過。


  顧沛遠笑著搖了搖頭:“給你十日, 不要問別人, 自己想出答案以後來告訴我。”


  “是,顧大人。”她相信顧沛遠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提出這樣的要求。


  “光祿府從今年起對試俸補訓的方式做了極大改動,與你以往所知相去甚遠, ”顧沛遠鹹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暫不得對外聲張, 否則取消試俸資格。”


  其實他的眼神並不淩厲, 甚至可以說是和氣。但徐靜書就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莊嚴威壓,驚得心中發緊,重重點頭。


  之後顧沛遠再無閑話,命屬官將她領去“試俸文官議事堂”與其他試俸官匯合。


  途中,顧沛遠的屬官言簡意賅:“試俸官需在每日卯時初刻之前點卯,十日一休沐。每日點卯後前往議事堂,會有仲裁官發布近期時政要務事例,與你小組同伴一起做磋商解讀,午時之前成文上報仲裁官……”


  “抱歉,請稍等,”徐靜書覺得自打今日進了光祿府大門,她就一直處於雲山霧罩中,“小組同伴是怎麽來的?仲裁官又是怎麽回事?”


  “文官們按照將來可能進入的府衙分組,抽簽決定的。仲裁官每月不同,”屬官惜言如金,“具體的事,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

  議事堂布置得很意思,桌椅並非一排排齊整擺放供人聽課的模樣。每張桌案上都散亂堆疊著卷宗、記檔及抄寫著零碎信息的紙張,試俸官們或翻閱查找所需信息,或三五成群湊在一處激烈探討,看起來更像是個正常運轉中的某部府衙辦事廳。


  徐靜書以為自己到光祿府後可能會麵對一些不友好的嘲諷、奚落與好奇探究,但事實證明是她多慮了——


  顧沛遠做出極大改動並嚴禁對外聲張的全新補訓方式,讓試俸官們焦頭爛額的程度顯然不亞於各部任上那些真正官員。瞧這大清早的,議事堂內就一派人仰馬翻的忙碌氣象,鬼才有閑心管她那點小破事。


  徐靜書拿著根寫了“戶部”的簽站在門口向裏打量,在眾多試俸官中看到一張熟麵孔。


  是她昔日在明正書院的同窗韓映。


  雖是同窗,但她以往與這姑娘並沒什麽交情。此刻目光乍一相接,雙方都有瞬間的尷尬愣怔。


  片刻後,韓映大步走過來,看看她手裏的簽,麵露喜色拉住她的胳臂:“來得正好!諸位諸位,徐靜書抽的是咱們組!”


  裏頭那十幾名試俸官立時歡呼起來。


  “缺什麽來什麽,咱們時來運轉啊!”


  “如虎添翼!”


  “天助我也!”


  “仲裁官段老故意為難人,說眼睛不好懶得許多字,非讓麵稟口述。偏咱們這組的人嘴都不太靈,次次被旁組壓一頭……”


  “這下好啦!徐靜書什麽人物?武英殿庭辯可一人對兩名大員而不敗的!”


  在大家歡欣鼓舞的七嘴八舌中,徐靜書跟著韓映走到他們中間,清了清嗓子,笑得很尷尬。


  “請教一下,今年這大改後的補訓,到底是要做什麽?顧大人什麽也沒說,方才來的路上屬官大人也說得很含糊,我……”


  韓映立刻從桌麵上扒拉過來幾張字紙遞給她,飛快地解釋道:“他將我們按各部府衙分組,做了個‘擬製朝廷’。我們每日會像各部官員一樣拿到鴻臚寺抄過來的‘邸訊’,‘邸訊’上都是近期重大時政要務,自行挑出事例按所屬部門職能進行分析、審議,找出其中問題,磋商出解決辦法後交給仲裁官,仲裁官會對我們給出的解決方案進行指點和評判。”


  “抽簽是每個月一次的,”一名同組夥伴補充道,“譬如我們這個月是戶部,那就按照戶部官員的立場去分析和嚐試解決問題。”


  韓映點點頭:“對。四月中旬不是開始全城搜宅了麽?儲君命京兆府順勢重新稽核京中人口,更新造冊後遞交戶部。今日我們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戶部拿到這個更新後的人口造冊,下一步該做什麽。”


  “哦對了,本月的仲裁官是大學士段庚壬。”又有人補充道。


  光祿府轄金雲內衛,管理官考選拔來的試俸官,同時還集中了為了皇帝陛下謀事的四大夫及議郎謀臣等人。


  而大學士段庚壬,不僅是段玉山的伯父、趙澈的授業恩師。他曾經還是有權向皇帝陛下諫言國政大事、出謀劃策的朝廷肱骨,因年事漸高才自請卸任的。


  徐靜書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半晌發不出聲。得虧她選了退回光祿府來!

  以往試俸的慣例無非就是繼續讀書受教深造,待各部出現職缺來挑人上任。


  顧沛遠今年卻走出了極其大膽的一步,在試俸階段就以擬製讓大家提前熟悉各部職務流程與行事方向。而且還是輪流熟悉各部!


  參與打磨年輕試俸官的仲裁官之一,還是前!國!士!段!庚!壬!


  顧沛遠這分明是在苦心琢玉啊!


  *****

  成為試俸官的第一日,徐靜書就宛如打了雞血。


  與同組夥伴們經過一上午忙碌,終於在巳時結束前,就“戶部拿到京中最新人口造冊後該做什麽”得出了一個相對具體的方案。


  因本月仲裁官段庚壬上了年歲懶怠用眼,便不必再落筆成文,各組推選出一位“匯總回稟人”到他跟前口述,並接受他的質詢即可。


  無事初刻,段庚壬坐在正廳主位,光祿少卿顧沛遠陪坐站在旁,廳中密密匝匝站滿了文官部的各組試俸官。


  各組“回稟人”按抽簽次序輪流上前。徐靜書是第三個。


  她認真聽完前麵兩組的回稟,又仔細品了段庚壬的指點和評判,心中再次確定,自己重走試俸這段路真的沒有錯。


  試俸官們大都是沒有真正朝政實踐經曆的年輕人,閱曆淺薄,見解稚嫩,對許多事的看法及提出的解決之道大多基於書本所學,或師長交道,有時難免會顯得過於天真。


  但段庚壬並沒有嘲笑或鄙薄之意,判定對錯後會耐心給出指點,引導大家往深的層麵去完善思路。


  這些是書上沒有的,都是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幾十年的經驗與智慧、他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將這些無形卻寶貴的東西傳授給一群素不相識的年輕後生。


  徐靜書心中大為震撼,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趙澈與他的父親完全是雲泥之別的兩種人。


  因為趙澈的恩師,正是麵前這位看似蒼老垂朽,卻胸有萬丈長虹的國士啊!

  輪到徐靜書時,她恭敬執了官禮,眼底洶湧的敬意險些撲灑一地。


  段庚壬掀起眼皮覷了她一眼,不大高興似地哼哼道:“開始吧。”


  雖不知他氣哼哼是為什麽,但徐靜書也沒節外生枝地多嘴詢問,直奔主題。


  “第一,此次京兆府重新稽核京中人口,查出多起瞞報、漏報家中人口之事,故戶部頭等要務即是按側查辦此事,提請京兆府命其補齊相關稅負並按律懲處。”


  段庚壬眯縫著眼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第二,朝廷著手整頓‘私納逾數後院人’之風,此次全城搜宅查出長慶公主府後院逾數近十、太常卿薑正道後院逾數十三、禮部尚書陳尋後院逾數七……”


  這次因後院人逾數落馬的高官、勳貴著實不少,徐靜書背得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總之,這些逾數後院人的存在並非一朝一夕,卻到如今才得以查辦,說到底還是從前監督不力之故。其實隻要能按時派員巡查各府邸,遵照《戚姻律》比對各家伴侶數量,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震懾此風。”


  這就是徐靜書所在“戶部組”一上午集思廣益的結果。


  前幾年朝野都沒重視這個問題,誤以為“後院人逾數”隻是風紀過錯。此次全城搜宅已糾正了這個錯誤共識,後院人的存在其實觸犯了《戚姻律》,不是過錯是犯罪。《戚姻律》是戶部典章,後續自該由戶部來監督保障此律的執行。


  段庚壬端起茶盞淺啜潤喉,抬眼正視她:“第一點沒什麽好說的,很對,就該那麽辦。可這第二點,‘戶部按時派員巡查’是怎麽想出來的?《戚姻律》可是舉國頒行的,整個戶部就那麽點人手,怕是查十年都未必能將舉國上下每家都查一遍吧?”


  徐靜書心中咯噔一下,上午大家在探討時就沒人注意這件事,果然還是太嫩,十幾個人的腦子都沒轉過這位大學士。


  她穩了穩心神,揚睫對上段庚壬那雙明明老邁渾濁、卻蘊藏許多智慧的眼睛,小腦袋瓜子轉得飛快。


  “段老,我說的是‘隻要能按時派員巡查’,沒說是‘戶部巡查’。”這時無比的再掙紮一下,氣勢不能輸,她可背負著身後十幾位同伴的重托呢。


  段庚壬蹙緊了眉頭,氣得吹起了胡子:“你們這組這月是‘戶部’,既是你們提出來的巡查,難道你們是打算指揮別部去巡查?!”


  “段老您別急,別急啊!戶部當然無權隨意指派別部做事,但巡查後院這事戶部一家本就是完不成的。”徐靜書趕忙道。


  “《戚姻律》中有一條:‘凡嫁娶之儀肇,均載於州府官案,以備查驗人口’。大家成親時都往州府遞婚書存載,而各地州府通常三五年才向戶部呈交一回最新的人口造冊。若要每年巡查,當然需各地州府具體執行巡查,戶部往每個州府派一名巡查使隨行即可。人手夠的呀!”


  有理有據,段庚壬隻得悻悻捋著胡子哼道:“對。戶部組今日所提兩項思路都對,解決方案也都是可以實現的。記一筆。”


  徐靜書鬆了一口氣,兩眼已開始慢慢要彎成小元寶形狀了。


  先前韓映告訴過她,仲裁官口中的“記一筆”,就是讓旁側的文書吏記“正”字。評估出錯的組則是錯一個事項“抹一筆”。


  月底匯總後,“正”字最多的組別,整組全員除試俸官的二十銀角薪俸外,每人還能按當月所得“正”字的個數額外獲得賞銀。


  每個正字值一個銀角!

  又能學到東西,還能拓展金源!光祿府可真是個好地方呀。


  正當她快要樂得在心中哼起小曲兒時,段庚壬突然又問:“各州府派人巡查,戶部派巡查使隨行,這是你方才被我逼急了,臨時想出來應付我的吧?”


  徐靜書脊背一凜,忙不迭搖頭:“不是不是,這是我們整組人磋商一上午的結論。是深思熟慮過的。”才怪。


  “那你抖什麽?”段庚壬冷冷輕嗬,“先前稟‘第一’、‘第二’的時候就沒抖。我問你話之後你才抖的,真當我老人家和那誰一樣,眼神兒不好呢?”


  徐靜書被這老人家不動聲色調侃了個大紅臉,卻不敢吭聲,隻能低頭在心中默默腹誹。


  那個誰眼睛跟您老人家一樣好,也跟您一樣愛裝眼睛不好使。


  果然親師徒,一脈相承、源遠流長。


  *****

  試俸官散值早,未時一過就可離開光祿府了。


  散值前徐靜書去請得上官允準,從光祿府記檔室借出一些記檔和幾份近期邸報。


  出了光祿府門,沒見雙鸝,卻瞧見趙澈的馬車。站在馬車前的平勝遠遠向她行禮。


  她笑吟吟過去,將那些東西交給平勝,熟門熟路地進了車廂。


  “你不是很忙嗎?怎麽還得空來接我?”她乖乖坐到趙澈身旁,歪頭笑覷他。


  趙澈握著她的手,疑惑地挑眉打量她半晌。


  “我還怕你今日第一天在光祿府過得委屈,怎麽你竟一副很愉快的樣子?”


  徐靜書美滋滋笑彎眉眼,兩肩都縮了起來:“根本沒有委!同伴們熱情友好,良師不吝賜教,上官英明神武又大方!除了每月薪俸比在禦史台少了許多之外,光祿府可真是無可挑剔的好地方啊。”


  因為顧沛遠嚴肅吩咐過,新的試訓方式暫不能向外透露,她便也不打算與趙澈細說。公歸公,私歸私,這分寸她還是有的。


  “你誇的這個‘上官’,不會是顧沛遠吧?”趙澈心酸啾啾地將她按進懷裏,“我怎沒聽你這麽誇過我呢?”


  徐靜書笑倒在他肩頭:“顧大人都三十好幾啦,連這你都醋?”


  兩人笑鬧著,馬車緩緩駛回柳條巷。


  “真沒受委屈吧?”趙澈還是不放心地再確認一遍。


  徐靜書重重點頭:“真的。”


  話音剛落,她立刻又搖了搖頭,滿臉苦哈哈。


  趙澈被她這反複莫測的點頭搖頭鬧迷糊了:“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段老來給我們指導功課,故意調侃我,當眾戳穿我答話時在發抖!”她假作以指拭淚狀,指尖抹過眼尾,挑起一抹並不存在的淚,委屈巴巴地踩了趙澈一腳。


  “這應當是我今日受到的唯一欺負!”


  趙澈無辜地看向她:“段老欺負你,你踩我做什麽?”


  “他是你的授業恩師,你們一脈相承,踩你跟踩他是一樣的。”徐靜書理不直氣也壯。


  趙澈輕哼一聲,不懷好意地笑睨她:“你不是說他今日也指點功課了麽?照你的歪理,踩你自己跟踩他也是一樣。”


  真是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徐靜書啞口無言地鼓著腮看他半晌。


  就在趙澈以為她當真要惱時,她忽然開口:“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唇角訕訕耷拉下去,自覺將自己的腳從衣擺下伸出來些:“呐,給你踩回去,公平。”


  趙澈笑開,將她攬到懷裏,低頭貼上她的唇。


  她紅著臉往後躲了躲,語氣嚴肅:“你怎麽可以親你的恩師?”


  “啊?”趙澈愣住了。這什麽鬼話?

  “你方才不是說麽?段老今日指點了我功課,也可以算是我的恩師,踩我就等於踩他,”徐靜書忍不住得意地晃起了腦袋,“那你親我,不就等於親他?”


  可算叫她逮住尾巴報了方才被噎到說不出話的仇了!哈哈哈哈。


  趙澈無比痛苦地閉上眼:“做兔子要厚道。你這樣會害我往後我看著你就想起段老……”


  婚後感情會出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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