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去城西自會經過光祿府。
徐靜書到底沒忍住心中好奇, 在光祿府近前的路口下了馬車。
此時暮色漸沉, 張榜處已不複白日裏的熱鬧喧囂,除了值守在前頭牌坊處的光祿府護衛之外, 再無旁的人影。
披風兜帽遮了大半頭臉的徐靜書佇立春日暮色中, 看著自己的姓名列在文官榜第二位, 心中感慨良多。
陪在她身旁的趙澈溫聲輕詢:“如此佳績, 怎麽還連笑臉都沒一個?”
“許是上任之前顧大人就已經告知過的緣故吧?那時很激動的,險些當場蹦起來, ”徐靜書輕抿抿唇,垂眼望著地麵,眼中有柔軟瀲灩,“此刻眼見為實,卻隻想……”
武德元年那個隻盼著長高到足以謀活求生的徐靜書,手捧著書卷度過無數晨昏日夜後, 終於將自己的名字驕傲地定格在了武德五年京中官考文官榜榜眼的位置上。
這個佳績昭示了她從十一歲到十五歲所有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努力,也昭示著懵懂年少的求學時光正式終結。
上任這一個多月來的大小經曆,在不知不覺間推著她從“書院學子徐靜書”走向“禦史徐靜書”的蛻變。就這樣長大了。
回望來時路,這幾年來所有重要的瞬間,似乎都與身旁這人有著密切關聯。
最後一抹夕陽從側麵投來,將她的身影拉得長長, 斜斜與趙澈的影子偎到一處。
此刻他們二人似乎就是從前徐靜書希冀過的那般模樣,既並肩而立, 又親密依偎。
“此刻想怎麽?”趙澈溫柔噙笑, 扭頭望著她沉靜垂眸的側臉。
徐靜書也扭頭, 回他粲然笑靨:“想,再好一點。”
想成為更好一點的徐靜書,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牽著你的手,堅定地、驕傲地走完此生長路。
前路還長,會有更多艱難險阻、跌宕起伏、是非成敗。
若餘生站在我身旁的人始終是你,那定是命運贈我的最大溫柔與勇氣。
*****
求學那幾年,徐靜書不是在書院,就是在信王府;進了禦史台這一個多月來,她不是在禦史台就是在柳條巷。
在鎬京生活到第五年,這座城池中的大多數地方她都甚少涉足,城西這一片她也就是三月裏到光祿府參加官考時才來過,那時卻並沒有四下閑逛。
今夕踏進簇新高樓林立道旁的街巷,她真是看什麽都稀奇。
原本還擔心會在這邊遇到沐青霓、羅真與申俊三人,到了這裏她才知道城西的夜市是十幾條街巷的範圍,且熱鬧程度不遜於午後大市,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若不是事先約好,根本很難遇到的。
於是她整個人鬆弛下來,樂顛顛兒隨著趙澈進了一個叫“饌玉樓”的地方。
饌玉樓前有二層雕梁高樓,後有三進大院,集酒檔、食肆、戲園與一身,賓客絡繹盈門,讓徐靜書大開眼界。
“書上不是說,酒檔與食舍是分開的嗎?怎麽我瞧著這饌玉樓卻什麽都有?”
上樓梯時,徐靜書忍不住踮起腳朝後院方向打望,似乎還能隱約聽到管弦鑼鈸之類的聲響。看來這饌玉樓不止酒檔與食舍兼有,後院還有戲園之類供客人消遣玩樂。
趙澈耐心答道:“以往酒檔與食舍確是分開的。這兩年新政開始見效,民生複蘇,來京定居或謀生的人多了,友邦來京的商賈之類也漸漸多起來,開門做生意的人自是要想法子各出奇招多攬客,有財力的東主就將幾項營生並作一處,務求讓客人們在自己一家就能得許多消遣。”
徐靜書抿唇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跟著進了預先訂下的那間雅閣。
大家已在裏頭等候多時。
趙渭、趙淙、趙蕊已有月餘沒見到徐靜書了,這會兒見麵便難掩熱切。
趙蕊巴著徐靜書的手臂將她拖去坐在自己身旁,笑逐顏開:“表姐,下午我們去光祿府門口替你看過榜了,你是文官榜眼呢,真厲害!改明兒你將應考時的那支筆送我吧?我得沾沾喜氣。”
“我也想要。”趙淙可憐巴巴覷著徐靜書。他是小少年,不好像妹妹那樣去巴著表姐不放,真是吃了大虧了。
徐靜書笑著揉了揉趙蕊的發頂:“我考官前兩日答卷用的都是同一支筆,這下你和你四哥都要,我可真為難。”
大家笑說幾句閑話後,酒菜就上齊了。
難得齊齊出了王府,沒有家中尊長在旁,一群小輩像出籠的鳥兒般嘰嘰喳喳笑鬧開,用餐也不像平日在府中那般拘謹,一邊用筷子打架,一邊笑嘻嘻鬥嘴,這頓飯吃得好生熱鬧。
段玉山端起酒盞,淺啜一口梅花釀:“說起來,今次官考的文官前三甲都很任性啊。全應急召進了禦史台從九等文官做起,你們到底怎麽想的?”
今年官考的文官前三甲,正是沐青霓、徐靜書與申俊。
以往官考的前三甲都會耐心等到放榜,再在光祿府內做“試俸官”,等到出現相對較高階的職缺時才會選擇正式步入仕途。
今日官考一出榜,眾人驚覺前三甲全都在上個月進禦史台做了官階最小的殿前糾察禦史,很是熱議了一番。
徐靜書靦腆抿笑:“那時顧沛遠大人說,若我提前應這禦史台的急缺,就不必經過‘試俸’。我想說早點謀職總是好的,畢竟我沒有國子學求學的經曆,許多事都還不懂,從九等做起也算是很好的曆練。至於青霓,我沒問過她為什麽會應。”
趙蕎拍桌大笑:“她怎麽想我知道!武德元年那回不是禦史台彈劾皇帝陛下與丞相孟淵渟麽?她一直就覺得禦史是天底下最威風的官!這回趕巧就是禦史台有急缺,她才不會管是幾等官呢。”
“那,第三名那個申俊呢?”素來比較寡言的三公子趙渭忽然加入話題,“聽說他是遂州籍。這大老遠來考京官必定是想大展拳腳的。又名列前茅,怎就肯應了九等小官?”
這個名字讓趙澈握著酒盞的手頓了頓,餘光瞟向徐靜書。
徐靜書茫然搖頭:“雖我們幾個共事一個多月,但之前大家相互都沒打聽過這種私事。我也是方才看榜才知他是第三。”
她的回答讓趙澈淡淡鬆了口氣。雖申俊看她的眼神過於熾熱,不過顯然她並沒有格外注意對方,隻當他是尋常同僚相處而已。
*****
早前信王府幾個小的白日裏已去光祿府外看過榜,知道自家表姐是今次應考文官的榜眼,自然全都與有榮焉,各自為徐靜書備了賀禮。
席間大家紛紛向徐靜書送上賀禮,又問了她今日庭辯的情形。
聽趙澈簡單說了徐靜書在武英殿如何大放異彩,幾個表弟表妹看她的眼神都直了,仿佛今日才初次相識一般。
作為徐靜書的二度啟蒙夫子,段玉山非常厚顏地自吹自擂:“看來我還是有點教學天分的,教出個官考榜眼來!明日可以好生同我爹吹噓一番了。”
然後就被趙蕎非常不客氣地嘲笑一通。
一行人熱熱鬧鬧吃完小宴後,天色已完全黑下來,街巷上華燈漸次亮起,璀璨燈火使鎬京春夜備添繁華。
今日趙蕎與她的說書同伴們將說書台子就搭在離“饌玉樓”不遠的鬧市處,大家從饌玉樓出來後就說說笑笑一道過去給她捧場。
此刻夜市上的人已很多,說書台子前很快有許多人圍上來。
趙渭興致勃勃拉扯段玉山,領著趙淙、趙蕊在人群裏左衝右突,最終穩穩占據了離說書台子最近的位置。
徐靜書與趙澈都不大適應人擠人得場麵,隻能無奈笑著退到旁側樹蔭下,隔著喧囂人群聽著說書台那邊傳來的連珠妙語。
趙蕎的一位說書同伴先說了段誌怪話本熱場後,趙蕎便正式登場了。
台下趙家兄妹三個像出籠的鳥兒,雀躍歡騰得在台前蹦躂笑鬧,頻頻起哄讓段玉山給打賞。段玉山也捧場得很,出手是十分大方,惹得周圍其他聽客覺得自己不慷慨解囊都不合適。
趙蕎說的本子與旁人不同,故事假托了前朝背景,虛構了一樁後門大戶後院人勾心鬥角的故事。
可徐靜書卻越聽越覺熟悉,蹙眉想了半晌,才覺這故事好像是脫胎於武德二年京兆府尹查辦的那起“朱家後院殺人案”。
但趙蕎對那起案子顯然做了不少潤色,故事被說得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台下聽者全都聽得眼目大張。
見無人注意這頭,徐靜書悄悄揪住趙澈衣袖挨近他些,小聲問:“阿蕎不太認字,上回你叫我給她的那些東西,她是怎麽看懂的?那些律法條款她又是怎麽知道的?”
“她說是先找一個信得過的朋友讀給她聽,”趙澈想了想,“哦,她那個朋友好像就是你的同僚沐青霓。”
“啊?”徐靜書撓了撓下巴,小聲嘀咕,“明明我與阿蕎住一起,她都不願找我幫忙……”
有種莫名被嫌棄的小心酸呢。
趙澈抿住笑意,略俯身湊到她耳畔:“她大概隻是不好意思麻煩自家嫂嫂……”
話音未落,就被麵紅耳赤的徐靜書踩了一腳。
趙澈也沒躲,隻大掌翩躚一翻,握住她就在自己衣袖上的手,噙笑目視前方。
徐靜書心虛羞赧地掙了半晌也沒掙脫,便隻能自欺欺人地想,反正沒人看到,就由得他去吧。
“便宜你是占我不少了,究竟幾時才肯給我個名分?”
徐靜書被他這個問題驚得忍不住扭頭瞪他:“不、不是說好,等我、等我攢一座小宅子再說嗎?”
“那我就不得不關切地再問一句,你的小宅子攢得如何了?”趙澈沒看她,眼底卻閃著逗弄的淺笑。
這個問題讓徐靜書有些心虛了。她認真地想了想,低聲求教:“如今在京中,買一座宅子,最小最小的那種,大約是什麽行情?”
“一座合院,約莫五百到八百金吧。”
徐靜書頓時不說話了。
以徐禦史如今的積蓄,那都夠買半扇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