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禦史台下轄左肅政台、右肅政台、都察院三大機構, 左肅政台監管各州軍府, 右肅政台督導地方官員及民眾,而都察院則主要監督約束京官與勳貴、宗室言行。
這三大機構平日同在禦史台府衙內處理公務, 卻在不同院落內各司其職,公務交集甚少, 同僚之誼看起來十分淡薄。
可就在江盈對徐靜書傳達了四月十五將上大朝會庭辯的事後,左右肅政台的兩位主簿親自到了都察院主官辦事廳, 與江盈一道為徐靜書出謀劃策。
見禮後,徐靜書恍恍惚惚地坐下, 如在夢中。
江盈以指節輕叩桌麵:“武德元年彈劾皇帝陛下與孟丞相就是這二位主簿聯手所為。雖如今形勢有所不同, 但他們的經驗對你多少能有所裨益, 打起精神來好生聽著。”
徐靜書這才愈發清晰地意識到, 此役關乎整個禦史台在朝中的聲望威嚴,左右肅政台與都察院共擔著勝負榮辱。若自己在庭辯中落敗, 今後禦史台三大機構對官員們的威懾力都有可能要一落千丈。
一個臨時頂急缺的九等殿前糾察禦史, 上任還不足月,竟就成為了整個朝局的棋眼,不但背負著整個禦史台的法司尊嚴,還牽連了朝政革新能否走出第一步……
如此不可思議的傳奇經曆, 怕是話本子都不敢這麽寫。
“是。”徐靜書趕緊回神坐正, 攤開麵前的空白冊子,手執炭筆邊聽邊記。
江盈與兩位主簿著重替她反推了薑正道一方可能會采取的辯駁思路, 並協助她做出了破題立論問詰等一係列規劃。
這對徐靜書的幫助確實很大, 但她總覺大家好像都忽略了個重要細節。不過她此刻腦袋被塞太滿, 一時也說不上來究竟問題出在哪裏。
申時初刻,江盈道:“接下來這幾天你不必進內城當值,也不必前來點卯,將需用的典章律令全搬回家去專心查證核對,把彈劾內容落成文。初十午後過來大家幫你再捋一遍,若有疏漏差錯之處,也有時間做調整修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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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禦史台是申時散值,徐靜書便吩咐雙鸝每日申時才來接,不必在外枯等整日。
今日江盈提前一個時辰放她回去,雙鸝並不知會有這茬,此刻自還沒到禦史台門口。
徐靜書獨自抱著幾本厚厚的典章律令走在回柳條巷的路上,總覺背後有人在鬼鬼祟祟尾隨。
雖此刻青天白日,可她已許久沒有獨自在外走動過,那種如芒在背的被尾隨感讓她覺得周身汗毛倒豎,一顆心怦怦亂跳著蹦到了嗓子眼兒。她不敢回頭去看,隻能加快腳步,到最後竟忍不住跑了起來。
不怕,不怕,隻要進了柳條巷口就有阿蕎帶來的暗衛在了!
徐靜書抱緊懷中的典章律令,一路拚勁全力飛奔,終於在跑斷氣之前衝進了柳條巷的宅子。
真奇怪,尾隨的人一路就隻是跟著,卻並無攻擊的意圖。這會是誰的人?想做什麽?
氣喘籲籲繞過影壁,就見趙蕎正侍女一道逗著小六姑娘趙蓁玩。
趙蓁正咬著一枝鬆花荊芥糖笑得見牙不見眼,抬眸瞧見徐靜書回來,便將糖枝拿在手裏,張了紅通通的小嘴兒:“表姐——”
小奶音拖得長長的。
“你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早?”趙蕎詫異地迎上來。
“有、有事要忙,中丞大人放我先、先回了,”徐靜書彎腰急喘,“小、小六兒怎麽來了?”
趙蓁捏緊糖枝站在原地,歪著腦袋想了想,忽地扯著嗓子用力大喊:“府裏吵!父王生氣!母妃殿下和母親讓我來和你們住!不吵了再回去!”
她才三歲多,又因早產而先天不足,平常說話總是小奶貓似的細聲細氣。驀地這樣大喊一通,立刻將小臉憋個通紅,接著就咳嗽起來。
侍女趕忙上前蹲下替她拍拍背順氣。
“小六兒乖,陌生人問你為什麽來時才需要大聲喊,對表姐就隻用輕輕說,知道嗎?”趙蕎無奈衝小六兒笑笑,挽住徐靜書的手臂走進回廊裏。
“你怎麽喘這樣厲害?”
“方才好、好像有人一路跟、跟著我,”徐靜書擺擺手,盡力平複著喘息,“府、府裏吵什麽?”
“府裏沒大事,母妃殿下和母親有法子的,你別操心那些,”趙蕎低聲道,“大哥說你這月十五大朝會要上殿庭辯,特地過來幫你,在你院裏書房等著呢。”
“啊?”
“這節骨眼上不能被人看到有禦史台之外的人與你私下接觸,否則容易被對手抓住把柄。若焦點會被模糊到‘你的彈劾是否有關黨爭站隊’,那就麻煩大了,”趙蕎小聲解釋,“為掩人耳目,大哥扮作小六兒的隨侍護衛來的。放心,小六兒有我盯著,也教過她該怎麽說,不會有人知道大哥也在這裏。”
徐靜書使勁閉了閉眼,握了握她的手:“多謝。”
“自家姐妹,說這些幾個意思?”趙蕎沒好氣地笑瞥她一眼,“行了,你去與大哥慢慢談,我讓人瞧瞧是誰尾隨你。”
*****
念荷與雙鸝正在院中說話,見徐靜書回來俱是一愣。
念荷指了指書房正要開口,徐靜書點點頭:“我知道,你們忙。”
方才衝得太急,這會兒她慢慢就感到兩腿酸軟,推開書房門邁進去時險些一個踉蹌。
書房內一道墨色身影急急掠過來撈住她的腰身,順手將門掩了。
“怎麽了?”
熟悉的嗓音與氣息讓徐靜書徹底鬆弛下來,沒骨頭似地賴在他懷裏:“有人一路跟在我後頭,我跑回來的。也不知是不是薑正道的人……”
趙澈單臂摟緊她,低頭溫聲安撫:“應該是他的人。不過這時候你若有任何閃失,薑正道跳進河裏都洗不清,他不敢對你怎樣,最多就是讓人盯著你有沒有接觸別部官員。”
“哦,那、那還好,”徐靜書閉了閉眼,長舒一口濁氣,“歪打正著,尾隨我的人回去將情形向薑正道一說,他或許就覺我這麽膽小怕事不足為據,多少還能麻痹他一些。”
“沒錯。”趙澈見她兩腿顫顫,噙笑搖搖頭,索性打橫將她抱起。
“欸!不是……”徐靜書麵上一紅,渾身僵硬。
趙澈笑笑沒應聲,徑自抱著她繞過屏風,動作輕柔地將她安頓到書桌後的椅子上坐好。
她將帶回來典章律令放下時,瞥見桌上有幾張密密麻麻寫滿的字紙。
墨跡還新,顯是趙澈先前獨自在這書房內等她時寫下的。
她拿起來紅著臉仔細端詳,嘰嘰咕咕掩飾羞赧:“你的字可比我寫得漂亮多了。”
“你若喜歡,往後我每日寫一張給你,”趙澈在她對麵坐下,縱容又無奈地笑笑,“時間緊迫,咱們先來捋捋庭辯的事。”
“哦,哦,好的,”徐靜書訕訕坐正,將自己先前記下的小冊子翻出來給他,“下午中丞大人與左右肅政台兩位主簿幫我反推了薑正道那頭的思路,但我總覺得我們好像忽略了什麽。”
趙澈已在這時特地趕來幫她,很顯然是什麽都清楚的,也不必再與他解釋什麽前因後果。
“你與沐青霓他們幾個是在光祿少卿顧沛遠的保薦下臨時頂急缺上任的。除你們五人外,今年來京官考的所有人此時都還在翹首等待官考出榜,”趙澈飛快翻閱了那本小冊子後,搖頭輕歎,“你們五個特殊到禦史台的幾位大人都忘了,你是今年三月初參加官考的。”
今年三月的那次官考,要到四月中旬才會正式放榜,恰好是在徐靜書上朝庭辯的當日。
“什麽意思?”徐靜書緊張兮兮地看著他。
趙澈笑著搖搖頭,放下手中的小冊子:“你們在反推薑正道會怎麽想的時候,他也會做同樣的事。”
徐靜書應考文官,最後一日的考試內容正是擬製於庭辯的“堂辯”,應考時主考官旁邊坐了文書吏,會記下應考者堂辯時說過的每個字。
短短不足一個月間,一個人想問題的思路與不會有太大改變,若薑正道一方要反推徐靜書的庭辯思路,隻要拿到她參與官考的“堂辯”記檔,就很容易將她剖析個通透。
“你是說,顧沛遠大人會把我官考時的記檔透露給薑正道一夥?!”徐靜書震驚瞠目,“他不像是這樣的人啊。
“顧沛遠從不涉政見之爭,沒理由做這種事。但官考堂辯是由文書吏執筆記錄,之後封檔還會經過好幾人的手,”趙澈冷靜地分析道,“允州薑氏樹大根深,誰也不敢打包票說這裏頭一定沒有薑家的人。”
既薑正道有可能通過不正當渠道獲得徐靜書官考堂辯的記檔,那之前禦史台三位大人為她梳理的許多要點就沒法用了。
趙澈認真地直視著她:“要不要試試,做兩套預案?”
“兩套預案?一套是三位大人為我捋出的尋常堂辯思路,”徐靜書一點就透,“另一套,則是在假設‘薑正道真能拿到我官考堂辯記檔,猜到我會如何應對’的基礎上,徹頭徹尾換一種打法!”
“聰明。”
這是兩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攜手作戰,卻是意外地默契。
*****
武德元年四月十五日,大朝會定在武英殿舉行,上朝者過百人之數。
這一次,徐靜書是以候朝官員的身份進的內城。
今日候朝百餘人中,真真是匯集了為大周開朝建製立下汗馬功勞的泰半功臣,可謂群英雲集。
儲君趙絮、丞相孟淵渟,柱國神武大將軍鍾離瑛、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恭遠侯沐武岱……
徐靜書獨自站在角落,垂眸看著腳尖,腿肚輕顫。
倒不是心生畏怯,而是隻要一想到這些名字全是將來必定璀璨青史的人物,而小小的徐靜書今日竟要在這些人的注目下與人堂辯,她就忍不住激動到顫抖。
因信王趙誠銳上疏稱病,今日是由世子趙澈待他前來參與大朝會的。為了不影響徐靜書,此刻趙澈正與成王趙昂一道站在對麵的角落。
想到這個,徐靜書抖得更厲害,心中的求生之心卻愈發強烈了。
今日這場庭辯對朝局走向至關重要,對她自己又何嚐不是?無論於公於私,她都非常、非常想贏。
“徐禦史。”
徐靜書抬頭看去,卻是今日的對手薑正道,以及他的同盟禮部尚書陳尋。
這二人在幾個候朝官員的簇擁下走過來,笑著在她麵前站定。
隨著他們的這個舉動,左近的幾名殿前糾察禦史迅速往這邊靠攏,而對麵的趙澈與趙昂也雙雙舉步而來。
“聽說徐禦史是今年三月參與官考的,今日正好是出榜之日,”陳尋道,“預祝徐禦史名列前茅啊。”
“多謝陳大人。”徐靜書回望他,笑得有些發僵。
薑正道遺憾歎道:“可惜我等今日早早就進了內城,要到散朝時才能看到官考皇榜了。官考終究是人生大事,雖徐禦史上任已有月餘,但這皇榜上的排名將來總會被記入徐禦史生平。雖待會兒上朝你我就要成了唇槍舌戰的對手,但老夫在此還是要對徐禦史送上祝福的。無論考得好不好,事情到底過去了,別放在心上。”
徐靜書沒有立刻接他這番自相矛盾的古怪話茬,隻將目光越過他們,對上趙澈溫柔含笑的雙眸,腦中漸漸澄定清明。
她看懂了趙澈眼中的暗示,忽然明白了薑正道與陳尋為何故意湊過來沒話找話——
他們多半沒能從光祿府打探到關於她官考的消息,想必是推測她是因考得不好,才提前應急缺做了小小的九等殿前糾察禦史。
他們故意到她麵前來提官考放榜的事,以為這樣能戳中她心中痛腳,多少擾亂她的思緒,先在氣勢上壓她一頭。
戰前攻心,倒也常見。若當真是個因考得不好才應下九等急缺的年輕官員,此刻多半會他們激到惱羞成怒或心煩意亂。
可惜他們要到散朝後才會知道,此刻站在他們麵前的徐靜書,是武德五年三月京中官考的文官榜眼。
徐靜書微笑沉默,向他們執了謝禮。
隨著禦前近侍振響上朝玉鈴,候朝眾官陸續進殿站定,齊齊向金龍座上的武德帝行朝禮。
所有朝儀結束後,站在武德帝身旁的司禮官揚聲道:“皇帝陛下諭令:太常寺卿薑正道,於內城毆打禦史台都察院殿前糾察禦史徐靜書致傷一事,今日於武英殿庭辯,請眾位大人見證共議,助皇帝陛下裁奪判罰。”
武英殿是專為大型朝會建造,無論站在殿中哪一處,隻需稍稍揚聲,在場每個角落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真是個適合庭辯的絕佳戰場。
徐靜書手執代表禦史台的獬豸令出列,一步一步,從百官最末走到玉階近前,與薑正道麵向而立。
“以往法司啟動彈劾庭辯,官員都會手捧典章律令,怎徐禦史卻沒有?”
薑正道淡垂眼簾,遮去眸底幸災樂禍的微光。
“多謝薑大人關切,”徐靜書也斂下輕顫的羽睫,“典章律令、條例規製,皆在我心中。”
百官瞠目,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嫩生生的小禦史,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耳背。
明明是柔善可欺的語氣聲調,話尾還顫顫的呢,這說出的話讓人聽著卻怎麽像是……
有點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