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
武德五年三月二十一, 卯時將近,當日上朝的官員們陸續抵達勤政殿外候朝地。
在幽微天光的影影綽綽裏, 徐靜書終於見到了暌違數年的秦驚蟄。
秦驚蟄負手立在殿前西北角的樹蔭下,神色平靜漠然。
在她近前雖有幾位官員在紮堆閑聊, 離她分明不過三五步的距離, 彼此間卻像有無形屏障相隔, 涇渭分明。
其實徐靜書今日並不負責巡查這一區,但遠遠瞧見秦驚蟄在這邊後,便特地請同僚申俊與自己換了。
雖已是春末, 朝陽升起前的風仍不免帶著薄薄輕寒。
徐靜書偷偷將微涼的右手指尖藏進左手掌心, 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手心裏在沁汗。
緊張、感慨、期待、雀躍,種種心緒紛繁交織, 百味雜陳。
這種心情對徐靜書來說有些陌生。她抿著止不住上翹的唇,極力按捺住鼓噪心音, 一步一步向西北角那個身影走去。
武德元年與秦驚蟄初見時,徐靜書隻是個十一歲的瘦弱小孩兒。因種種原因, 她的身形比尋常同齡小孩瘦弱、矮小,看起來最多就七、八歲的模樣。她還記得當年自己站在秦驚蟄麵前時, 須得仰頭才能看清對方長相。
在那時的徐靜書眼裏, 大理寺少卿秦驚蟄雖生了張嬌妍明麗的芙蓉冷麵,卻是這世間最堅不可摧的女子。好像隻要站在她身後, 世間所有陰霾與醜惡就不敢近前。
時隔數年, 身量抽長的徐靜書已無需再仰頭看她。這才發現, 原來秦大人的身形並非記憶裏那般高大魁偉, 而是纖長柔韌的。
徐靜書單手抱緊手中典章,暗暗清了清嗓子,執禮道:“秦、秦大人安好。”
說完,她無比懊惱地偷偷皺了皺眉。嗓音有些抖,站得也不夠直,真是糟糕。
其實按照一般規律,殿前糾察禦史在候朝期間來回巡查時,若無異常,就不用飯特意向比自己高階的官員們執禮問好。
畢竟殿前糾察禦史已是最小的九等官,有機會上朝麵聖的官員全都比他們大,若要挨個向人行禮問好——尤其那種動輒數百人的大朝會——除了行禮問好就不用做別的事了。
通常在候朝時若有殿前糾察禦史上前行禮問好,就意味著受禮者出錯了。
秦驚蟄收回放空遠眺的目光,神色略有些詫異:“本官今日何處不妥?”
徐靜書心中一慌,趕忙搖頭,扯著嘴角給她個僵硬的笑臉:“沒有的沒有的,沒有任何不妥。下官隻是路、路過……”
天,她想咬舌自盡了。瞧這說的什麽胡話?她正當值,近前查看眾官是必然的,又不是逛大街偶遇,哪來的“路過”之說?
秦驚蟄似乎看出她莫名緊張,唇角淡淡勾了勾:“嗯。禦史請便。”
語畢將目光從她麵上轉開去。
似乎是沒有認出自己就是當年被救下的藥童之一呢。徐靜書有些沮喪,卻也不便多說什麽。
當年命人送藥童們們去往各自歸處之前,秦驚蟄特地交代過,將來若相逢,絕不可與她相認,更不必感慨痛哭著上前道謝。再不提藥童案,好好活下去,便是對她最大的報答。
徐靜書也不知如今的自己算不算“好好活”了。她小心翼翼再覷了秦驚蟄一眼,心中輕輕道,但願不要辜負秦大人一番苦心。
轉身要離開時,她才發現近前那幾位先前還交頭接耳、對秦驚蟄視而不見的官員正回頭看向這裏,眼神大都帶了幾分涼薄輕嘲。
不過,當他們的目光對上徐靜書這個小小的殿前糾察禦史時,倒是稍轉和氣,其中有兩個人甚至衝她頷首示意。
很顯然,先前那種不太友善的目光是衝著秦驚蟄的。
徐靜書想起小年夜花燈夜集時遇見的白姑娘說“秦大人如今在朝中頗有些艱難”,又想起在那之後趙澈也對她證實過,秦大人因為對當年藥童案細節的隱瞞而飽受非議。
再聯想昨日中丞屬官及幾位資深同僚談到秦大人時含糊隱晦的言辭、神情,她的心口便像被無形大掌捏得生疼。
秦大人本不該承受這樣鄙薄的目光。她是個值得被尊重被頌揚的好官啊!
徐靜書眼眶微燙,卻又無能為力,她甚至沒法子上前說一句“你們這樣不對”。畢竟殿前糾察禦史隻能監督候朝官員的儀容與言行,並無權苛責別人用怎樣的眼神看人。
她忍下心中鬱鬱憤懣,將那幾位官員周身打量一遍,沒有發現什麽錯處,便舉步要去行別處了。
“秦大人,早!”
女子爽朗清脆的笑音隔空拋來,打破了西北角這一隅的靜默。
徐靜書定睛看去,來的是國子學掌管京畿道三州及鎬京所有武科講堂事務的學政官沐青霜。
武德元年沐青霜與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成婚時,十一歲的徐靜書也是觀禮賓客之一,所以無需特地辨認服飾、官符,她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當年徐靜書見到的沐青霜還是在雁鳴山武科講堂任職的九等典正,如今不過四年過去,她已是五等學政官,足見其在任上足夠出色。
徐靜書無聲向她執了禮,舉目將對方打量一遍。待她正要收回目光去,對方三腳並作兩步地跑到秦驚蟄身旁站定,做驚恐狀與徐靜書逗趣。
“徐禦史不要盯著我看太細,我知道你很凶的!”
“我……下官不凶……”徐靜書此前並無機會與這位沐大人打交道,今日初次相見就被她這莫名詭異的路數鬧了個大紅臉。
沐青霜似乎覺得逗她很有意思:“聽說你前兒將賀大將軍和儲君都給訓了,我今日出門前可是特地翻著上朝細則,一條條比著整理的儀容。”
“呃,沐大人有心了。”徐靜書被她鬧得接不住話茬,尷尬笑回一句,便默默退離這一角。
背後隱約傳來秦大人無奈含笑的低語,“都做娘親的人了,怎麽還這麽皮。”
“哈哈哈,就是聽說這小姑娘很有膽,多同她說兩句閑話算是打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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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自己負責的區域巡了一圈後,徐靜書與沐青霓就碰上了。
沐青霓低聲問她“有無異樣”,她搖搖頭,軟聲笑回:“先前遇見你姐姐,似乎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啊。”
隻性子似乎有些跳脫,倒沒覺得像沐青霓昨日說的那般“一言不合就上手的暴脾氣”。
“咳,那是沒遇著事,”沐青霓不無自豪地壓著嗓子湊到她耳畔笑言,“從前我們一家人還在利州循化城時,我青霜姐可是循化小霸王。但凡她得閑,整個循化城都得雞犬不寧,誰若惹到她麵前,那可……”
沐青霓還沒得及詳細敘述堂姐少年時的“豐功偉績”,西北角那頭就起了動靜。
二人急急轉身向西北角行去,一路遠遠打量這那頭局勢——
沐青霜與秦驚蟄二人將麵前那幾個官員齊齊掀翻在地了!
天!這脾氣可真夠暴的!
雖說有“無故不得在內城”狂奔的規製,但一群官銜不低的官員在殿前候朝時打做一團,這可就是不奔不行的“大事故”了!
殿前糾察禦史們從各個方向齊齊往西北角跑去。
雖殿前糾察禦史是文官職,但也會有像沐青霓那般自幼承家學習武的人應這官職,遇到這種肢體衝突的場麵她自是跑在最前的。
“青……沐大人,沐大人你冷靜啊,”沐青霓撲身上去將她那暴脾氣的堂姐攔腰抱住,“如今可不比武德元年,殿前動手是、是大過,若打太狠可是要、要坐牢的。”
很顯然沐青霓是使了很大力氣去困住沐青霜,說話間氣息都不太穩了。
或許也是沐青霜給自家堂妹麵子,由得她將抵著退後十餘步,暫時遠離了衝突範圍。
隨後趕來的徐靜書展臂攔在秦驚蟄麵前,氣喘籲籲:“秦、秦大人……”
像是看她纖瘦文弱,秦驚蟄稍稍收勢,並未與她衝撞,隻將冰冷鋒利的目光投向地上那幾人。
“讓開。”
她冷冷吐出這兩字,並未看徐靜書。但徐靜書知道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發生、發生什麽事了?”徐靜書輕喘著,看著秦驚蟄的目光裏滿是擔憂。
秦驚蟄眼刀鋒利地望著那幾人冷聲一哼,沒有答話。
那邊廂被推出老遠的沐青霜倒是怒衝衝揚聲喊了過來:“薑萬裏我告訴你!人在賤,天在看!你若隻是在心裏齷蹉沒人管得了,滿嘴不幹不淨那就是欠揍!”
太常侍詔薑萬裏掌星曆,龜卜,請雨事,曆法等事宜。看起來似乎是個沒太大實權的五等榮封,但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隻要踏上仕途的人都知道,若有得選,在朝中最最不能得罪的,除了掌兵者,就是掌祀者。
而且,這薑萬裏還出身於允州薑氏,是皇後陛下的親族。
之前趙澈曾對徐靜書大致提過,因當年秦驚蟄查辦的甘陵郡王趙旻是皇後陛下最心愛的幼子,所以她對趙旻處以極刑,不單使皇後陛下懷恨,自也得罪了樹大根深的允州薑氏極其黨羽。
這些年皇後陛下雖因玉體違和而從不公開露麵,也未參與國政,但允州薑氏在朝中的勢力仍在,始終在不依不饒地給秦驚蟄找麻煩。
想到這些,徐靜書心下一緊,再度上前半步,將秦驚蟄徹底擋住。
她不認為秦驚蟄會無緣無故動手打人。
但此刻她的職責是維護候朝秩序,無論是誰,無論因為什麽緣故起的這場衝突,殿前毆打五等官員都已是不小的罪名,她不能因自己情感上的偏向而縱容事態繼續惡化。
況且,徐靜書很清楚,此時阻止秦驚蟄,才是真的為她好。
說句不好聽的話,同樣違律行徑,對她的影響與對她的“同案犯”沐青霜沐大人可不一樣。
沐青霜自己就是領兵出身,又是恭遠侯沐武岱的女兒,夫婿還是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
不管因為什麽緣故,沐青霜將今日把那薑萬裏打了就打了,就算被罰俸被處拘役,事情的結果也還能在兜得住的範圍,薑萬裏不敢真咬著她不放。
可秦驚蟄,她背後沒有依憑。
徐靜書急得眼中泛淚,喉嚨像被誰掐住似地發不出聲音,隻能紅著眼睛不停向秦驚蟄搖頭。不值得啊秦大人!你一路走來不易,無論因為什麽緣故起的衝突,都不值得再鬧下去了!
秦驚蟄似乎看懂了她眼中的話,神情疑惑怔忪片刻後,忽地輕笑一聲。
她淡淡斂去身上那股銳利氣勢,以袖輕撣衣擺。
“薑大人,你我同朝為官,政見不同並不稀奇,也算不上什麽血海深仇。平日裏台麵上那些攻防,你坑過我,我也坑過你,大家誰都沒比誰高尚,無所謂。至於方才那種惡心人的言辭,你背後說說也就罷了,偏要到我麵前來說,那就是明擺著將臉湊到我跟前,我不打都對不起你這番誠意。往後若實在忍不住,請還同從前一樣在我背後悄悄說,別湊我跟前來討打。”
在眾人攙扶下站起身的薑萬裏捂著臀,皺著臉,陰陽怪氣地哼哼:“秦大人,我與幾位大人聊的是東城醉仙酒坊的女掌櫃對外短斤缺兩之事被人舉發,卻因向東家家主老爺獻身而逃過懲處、穩坐櫃台。隻不過一樁坊間閑談醜聞而已,秦大人這般惱羞成怒卻是為哪樁?”
齊齊趕來的殿前糾察禦史與禦前護衛們將在場觀望的人勸住,場麵雖人頭攢動,卻很安靜。
薑萬裏雖隻是哼哼唧唧,每個字都像含在口中要吐不吐的,可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神情各異,無人開口。
“很好。等我擰下你的腦袋換顆新的,你就明白是為哪樁了!”秦驚蟄才剛剛平複下去的怒氣立時又燃,垂在身側的兩手倏地緊握成拳。
徐靜書麵色刷地一白,衝上前伸手裹住了秦驚蟄的怒拳。
她整個人抖得厲害,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
她聽懂了薑萬裏的含沙射影。
那混蛋的意思竟是在暗示,秦驚蟄當年說服皇帝陛下同意對將甘陵郡王從玉牒上除名、按律對其數罪並罰處以極刑,是因為秦大人與皇帝陛下……!!!
徐靜書真的不明白,一個出身名門的五等大員,想事情怎麽會如此齷蹉下作?!
偏偏對方又沒有指名道姓,隻拿一樁市井醜聞來含沙射影地誅心,就算鬧到禦前也抓不著他什麽把柄,實在卑鄙又奸猾。
徐靜書顫顫低聲道:“殿前不能動手。”
秦驚蟄的目光掠向她。
“秦大人,殿前毆打五等官員,若未造成明顯傷痕,施暴者將被罰俸三個月;若傷者身上有明顯傷痕,除予對方湯藥賠償外,將會罰俸半年,並按情節輕重,由皇城司處十五日到五年不等的拘役。”
徐靜書認真而誠摯地看著她,烏潤的雙眸睜得圓圓的,努力在用眼神強調心中未出口的呐喊。
大理寺也是掌管律法的“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少卿這位置上待了五年的秦驚蟄對這些條款怎可能不清楚?
在場旁人都覺莫名好笑。徐靜書在秦驚蟄麵前說這些,活像稚氣小兒一本正經在對戎馬一生的常勝將軍傳授用兵之道。
但秦驚蟄卻立刻領悟了徐靜書說這番話的用意。
“左右我這三個月的俸已經被罰定了,那我索性就再補幾拳,”秦驚蟄揚聲朗朗,同時已疾如閃電般抬掌拍向徐靜書,“我這人,最擅長打人不留傷痕了!”
在她掌風堪堪掃過徐靜書肩頭時,徐靜書便猛地往後踉蹌了去。
圍觀眾人隻看到那個瘦弱的小禦史被秦驚蟄一掌拍得倒退了十幾步才站穩,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對那險些被拍飛的小禦史無比同情。
兩位禦史台的同僚趕緊過來扶住徐靜書。
她抬手捂住肩膀做吃痛狀,可憐巴巴哭喪著俏麗小臉看向眾人:“失職失職,我竟沒攔住。”
那頭,秦驚蟄眼中有笑,利落上前從旁人手中扯出薑萬裏來,痛快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