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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三月十八, 離卯時結束還有小半個時辰,春日的天光尚未大亮,徐靜書在雙鸝的護送下抵達禦史台。


  臨近點卯時刻, 禦史台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正魚貫入內,府門前的石階上人頭攢動。每個人看起來都好像很急, 甚至有人一步垮過兩三級台階, 姿勢看起來特別不穩重。


  這與徐靜書想象中的“點卯上值日常”完全不同。她本以為場麵會很莊嚴肅穆。


  不過這對她來說是很好的。如此平實真切的忙碌氣氛讓她忘了害怕人多, 忘了驚懼“會不會有歹人窺視在旁等著抓她去放血”,忘了忐忑“會不會上任沒幾天就因為得罪人而被打斷腿”……這類亂七八糟的事。


  總之就是莫名心安。


  “當官可真是……”雙鸝不知這話該怎麽說, 末了隻能看著那些趕著點卯的官員們感慨一句, “這個點, 菜市口的人怕都沒忙成這樣。”


  雙鸝以往是信王妃徐蟬的近前武侍。徐蟬不擔朝職自不需點卯, 因此雙鸝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親眼瞧見原來做官並不是尋常人以為的那樣輕鬆悠閑。


  徐靜書接過雙鸝遞來的各項上任所需公文、函件, 笑容苦哈哈:“你別在外頭幹等整日,白日裏我必定不得閑出來見你的, 你到申時散值時來接就好。”


  她這職缺頂得太急,今日須得熟悉當值時的所有事項與章程,明早就直接進內城督查小朝會, 用腳趾頭想想都知今日絕不會清閑。


  雙鸝目送她上了台階後便折身回信王府。


  ****

  門口侍衛簡單驗了徐靜書遞上的公文函件,問了幾句確認她的身份後, 出言為她指了去都察院的路徑。


  禦史台轄下分左、右肅政台及都察院三部分。


  大門內第一進的眾院落便是禦史大夫及禦史中丞兩位大人及其近前屬官們日常處理公務的府衙, 第二進到第六進的院落都是左、右肅政台的地盤, 第七進、第八進才是都察院。


  此時離點卯結束明明還有那麽兩三盞茶的功夫, 可沿途遇見的那些身著禦史台官服的人全都不知在慌什麽, 個個步履匆忙。


  這讓徐靜書也跟著無端緊張,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緊趕慢趕地到了第七進,小聲喘著調整紊亂氣息。


  她原以為自己來得夠早,進了都察院的院門後,卻驚見沐青霓正百無聊賴在回廊下踢磚縫玩。


  沐青霓抬眼就瞧見她,先是一愣,在看到她身著常服抱一遝公文函件的模樣後,頓時明白兩人這就要成同僚了,於是雀躍地向她揮手。


  雖兩人之前並無直接交道,但沐青霓在明正書院時一枝獨秀,每年領膏火銀時都站在最前頭,徐靜書對她是很熟悉的。


  至於沐青霓怎麽一眼就認出自己,又為何如此熱情,徐靜書就有些拿不準了。


  徐靜書趕忙小跑著過去,執禮輕喘:“前輩……”


  沐青霓是武德元年進入明正書院的,而徐靜書是武德二年入學,按書院學子間不成文的規矩,這麽稱呼倒也沒什麽差錯。


  “什麽呀就前輩?這不把我喊老了麽?你可別執禮,出了書院大家就平輩,”沐青霓拍拍自己手上那遝公文函件,開朗笑道,“往後咱們是同僚!況且你又是阿蕎的表姐,喚我名字就行。”


  “成。”徐靜書回她彎彎笑眼。


  “當初你進書院時,阿蕎還托我照顧你來著。結果我去偷偷瞧你好幾次,見你好端端的,也沒啥需要我照顧的,真是白白吃了她一頓飯。往後有什麽難處記得同我吭聲啊!”沐青霓豪爽得很。


  “好,多謝啦,”徐靜書輕撫心口順氣,小聲問,“咱們現在做什麽?該去見誰?”


  “咱們這次補上來的共五個人,先時那位接引官說叫我在這兒等五人到齊,”沐青霓指了指主院的方向,“再一塊兒去見中丞江大人。”


  禦史中丞是禦史台僅次於禦史大夫的第二把交椅。如今的禦史中丞名喚江盈,年歲與光祿少卿顧沛遠差不多,戰時曾主理過欽州的地方事務,還曾參與過大周律《朝綱》、《台綱》及《民律》的製定,是個頗有建樹的人物。


  徐靜書詫異:“中丞大人不是同禦史大夫同在第一進的府衙麽?怎麽又在都察院這裏見我們?”


  “左、右肅政台都另有專門的主簿,都察院目前沒有,就由江大人兼管,所以她平日都在前頭府衙和都察院這邊兩頭跑。”


  沐青霓是恭遠侯沐武岱的堂親侄女,又是個時常在外蹦躂的人,對朝中這些人情掌故自比徐靜書靈通些。


  徐靜書點點頭,艱難問出最關切的問題:“那你知不知道,這‘殿前糾察禦史’的職位為何會一下空出五個缺來?”


  不會真是因為“專司找茬”被人打死打殘了吧?

  “噢,聽說是被調去右肅政台了,”沐青霓撓了撓臉,“這不開春了麽?右肅政台要派‘風俗使’去各州巡查,好像是儲君要求今年需多查什麽事,右肅政台人手不夠,就從都察院調了五位‘殿前糾察禦史’去。”


  禦史台轄下三部雖共同肩負“糾舉不法”的重責,對上至帝後、宗親百官,下至普通百姓言行不合律法規製之處都有權發聲,但三部在日常公務上又各有主責範圍。


  左肅政台主要負責監察各州軍府,右肅政台監察地方,而都察院則主要監察京官、勳貴的言行。


  而右肅政台每年春季會派出“風俗使”巡查各州,大周疆域廣袤,這差事所需人手自是不少,如今又奉儲君之名要增加巡查事宜,人手當然不夠用了。


  昨日顧沛遠之所以強調“殿前糾察禦史”這官職升遷快,就是因這官職對各部典章及律法最為熟悉,可隨時補上許多職缺,且通常是到任就能上手做事,不大需再特地補訓,因而算是各部所有九等文職員吏裏晉升機會最多的。


  徐靜書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是被人揍得當不了值了呢。”


  “你要笑死我嗎?”沐青霓樂不可支地拍拍她肩膀,“放心吧!禦史台職責就是‘專司找茬’,便是誰心有不忿,那也不至於動手……”


  沐青霓頓了頓,斂笑環顧四下,確認沒人注意她倆,這才接著道:“當然,我是說台麵上。至於私下裏有沒有人會暗中下黑手,這我可就不敢武斷了。畢竟這世間從來不缺公私不分、小鼻子小眼的人,是吧?”


  她這嚴謹的補充讓才鬆了口氣的徐靜書又白了臉——


  說了半天,就還是可能會被打的嘛!

  ****

  等到補缺五人都到齊後,大家簡單互通了姓名。


  另三人分別叫劉應安、羅真、申俊。


  除了徐靜書與沐青霓勉強算是相識,餘下都是初次相見。


  遂州來的劉應安是個年歲較長的瘦臉男子,話不多;羅真則是上陽邑人士,比徐靜書與沐青霓大半歲,三人年歲相近又都是姑娘家,便就自然而然地挨到了一處。


  而那個叫申俊的少年隻說了“原州申俊”這四個字後便再無話,似乎有點緊張。


  五人也不耽擱,立刻同去見禦史中丞江盈。


  想是身兼數職的緣故,江盈顯然忙得不可開交,一邊執筆翻著麵前卷宗,一邊頭也不抬地對五人道:“昨日顧少卿想必已將緊要的事都交代給你們了,本官這裏就不再同你們打官腔。今次你們五人補缺緊急,許多冠冕堂皇之事就推後再說。待會兒領了官服就趕緊去看明日小朝會的上朝官員名單和你們的職責事項,明早寅時直接進內城上值。”


  如此雷厲風行的做派讓五人臉色各異,不過這是上官指令,沒人問他們意見,老實應諾就是了。


  “你們雖不必經曆‘試俸’,但也不是到任後就能徹底高枕無憂,”江盈提筆在卷宗上落下批示,抬起頭來,目光炯炯望著他們,神色近乎嚴厲,“記住,在其位就得謀其事。當值時就須得拋開一應人情與顧慮,隻要是違背律法規製之事,你們就必須站出來糾正。若被本官發現有人瀆職,剝去官袍退回原籍都是輕的。明白嗎?”


  “我等謹記。”五人齊聲答。


  江盈忽地想起什麽,又對正欲退出的五人道:“沐青霓,你不用住官舍的吧?”


  到底沐青霓是恭遠侯家的姑娘,即便江盈此前與她沒什麽交道,也不至於對她一無所知。


  沐青霓眼前發黑,扶額哀嚎:“江大人,我家在城西,咱們禦史台可在城東!可憐我今早為了趕卯時之前到達,醜時過半就起來了,家裏阿黃都還沒起呢!”


  “阿黃是誰?”江盈茫然脫口。


  “呃,我家的狗,”沐青霓尷尬地擺擺手,“那不重要。我是說,我今日就隻從家裏趕過來就起那樣早,往後當值時還需寅時之前就進內城,您這是要我子時一過就起身嗎?”


  她是個夜貓子,子時睡沒睡還兩說呢。


  “你可以騎馬。”江盈被她逗笑。


  “再是騎馬,那不還是要穿城而過麽?總不能每日天不亮就在城中策馬狂奔吧,皇城司會請我吃牢飯的。”


  皇城司負責內外兩城防務,對在外城策馬有相對嚴格的規定。為免擾民、傷民,如無特殊許可或緊急理由,若天亮之前在外城範圍內當街策馬狂奔,會被處以三日拘役並課罰金。


  “本官待會兒就替你向皇城司報備,你隻要留心些別傷著人就好,”江盈無奈笑歎,“新的官舍約莫要到六月才能落成使用,先緊著外地來京的同僚們吧。”


  “哦,好。”沐青霓揉了揉眉心,小聲應了。


  “徐靜書也不必住官舍吧?”江盈對徐靜書不太了解,隻是看過她的卷宗記檔,知她曾是京郊明正書院的學子,又是以鎬京戶籍應的官考,想來家就在京中了。


  “是。”


  徐靜書其實是想住官舍的。不過方才江盈都說了要先緊著外地來京的同僚,她心中思忖著近日先辛苦點早起,等手頭事都理順了再做打算便是。


  申俊主動道:“江大人,我在柳條街賃了屋,也不必住官舍的。”


  江盈非常滿意地點點頭:“如此甚好。”


  ****

  領官袍時五人才知,由於他們補缺上任太急,官印都還沒準備。


  “天,這樣……真會有人將咱們當盤菜麽?”劉應安苦笑,搖頭輕喃。


  旁側的老員吏耳尖,模糊聽到他的自語,便笑著寬慰道:“別想那麽多。當值時咱們站在殿前隻問對錯,不必管對方官職、封爵。”


  “咦,明日儲君也要上朝?”羅真心直口快,盯著手上的明日上朝名單脫口道,“若儲君出了錯,我們……”


  “職責所在,自是該說的。”老員吏笑得有點複雜了。


  是“該說”,不是“一定要說”,這中間的餘地顯然就要靠各人領悟與權衡了。


  “皇城司驍騎尉?平日小朝會慣例不都是五等以上官員嗎?”申俊又有新發現了。


  “哦,明日是皇帝陛下指名召見他的,”外頭有人在喚,老員吏便對他們五人道,“雖上值時可手持這些典章,但若臨時才翻閱對照總歸容易有疏漏,你們先仔細過一遍,若有疑問就記下,我待會兒回來再替你們解答。”


  老員吏匆匆出去後,廳中隻剩五人。


  大家都是緊急補缺上來的,差不太多的兩眼一抹黑,相互間問也白問。於是便各自專心翻閱手中典章與冊子,場麵頓時安靜。


  徐靜書默默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嶄新官袍。


  天水碧素錦文官袍,銀色絲線繡小獬豸,衣擺是流雲紋。


  禦史台九等小官的穿著,看著似乎平平無奇,點睛之處是那些勇武剛直仰著頭的小獬豸。


  獬豸是上古神獸,體形小者如羊,大者似牛,外形與麒麟相仿,唯獨頭上多生一角。它懂人言知人性,能識善惡忠奸,能辨是非曲直,發現言行奸、邪之人,就用角將對方觸倒吞食。


  在世人眼中,它是“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禦史台、大理寺及吏部都以獬豸為圖騰,以此彰顯維護法度威嚴的責任與決心。


  明日上朝的有儲君趙絮,有徐靜書的救命恩人李同熙,還有那麽多德高望重或於國有功的朝廷肱骨。


  徐靜書捫心自問,很確定自己是怕的。但她也很清楚,哪怕明日真是儲君或她的救命恩人出了錯,她也會履行自己的職責。


  反正任是誰也不會在殿前動手,大不了下朝時她跑快點就是,哼哼。


  怕不可恥,發抖不可恥。


  瀆職才可恥。


  ****

  申時散值時,徐靜書頭暈腦脹地與同僚們告別後,行到禦史台牌坊外的小巷口。


  遠遠就瞧見熟悉的馬車停在那裏,信王府的車夫斜身坐在車轅上衝她笑笑,卻不見雙鸝。


  徐靜書以為雙鸝在車廂裏坐著等,不願讓她麻煩地再下來迎,便小跑過去自己上了馬車。


  結果車廂內的人卻是趙澈與趙蕎。


  “阿蕎怎麽來了?沒在泉山多玩幾日麽?”徐靜書尤其無力地笑笑。


  “我回來辦點事,下午正好閑在家,就同大哥一道來接你,”趙蕎笑嘻嘻地牽過她的手,拉她與自己一道坐在車廂內的側邊長椅上,“今日順利麽?當官好玩不?”


  趙澈不著痕跡地瞥過徐靜書那隻被趙蕎握住的柔軟小手,頗有點不是滋味地無聲哼了哼。


  徐靜書咬住唇角忍笑,片刻後才軟軟答趙蕎的話:“看了一整日的典章,中午吃飯時都沒敢停,腦子裏塞得滿滿當當。我覺得我或許能當場給你表演顱骨炸裂,你說好不玩不好玩?”


  “瞧你這麵色菜青,青中又透著紅,紅裏還帶著慘,嘖嘖,真可憐。”趙蕎伸手替她輕揉額穴。


  徐靜書今日是著實累著了,便也沒拒絕趙蕎的好意,可憐兮兮地閉了眼:“往後更可憐呢。江大人說眼下官舍要緊著外地來京的同僚,我沒有官舍住,以後每日好早好早就要起。真想在內城門口打地鋪算了。”


  “兔子大了總會需要自己築窩的,或許你可以先去同阿蕎住,”趙澈淡垂眼簾,溫聲道,“她在柳條街十七巷賃了宅子,兩位母親還正愁她在外獨居沒有照應。”


  趙蕎如夢初醒,喜上眉梢:“對對對!是兵部侍郎紀君正大人的宅子,武德元年皇帝陛下賜給他的,可大了!我打算自己弄個說書班子,就賃下那宅子來用。那裏離禦史台和內城都近,你就不必起太早。”


  徐靜書睜開眼,撓頭躊躇。


  在信王府畢竟是投親寄居,於情於理都該在謀職後搬出來,這也是她當年到信王府時就打算過的。


  隻是這樣一來,往後能見到表哥的機會就少了。


  她不舍地偷看了趙澈一眼,心中有點酸澀輕疼。


  不過,這樣也好。若她連走出信王府都做不到,又何來底氣與他並肩攜手?


  “那我要攤一半租金,還有夥食。”她對上個趙蕎的目光,認真道。


  趙蕎原想拒絕,見她十分堅決,便改口道:“我白日裏會時常召集些人在那裏攢說書本子,你隻是散值後回去睡個覺,到底那宅子還是我用得的,租金你攤一成就好。”


  九等文官的薪俸沒幾個錢,若攤一半租金,怕是剩不了幾個銅角了。這點趙蕎多少有數的。


  徐靜書卻不肯:“不行,就得攤一半。”


  “二八!”趙蕎咬牙讓步。


  “四六!”徐靜書也讓步還價。


  “不行不行,”趙蕎急了,“三七!這我底價了啊!就這麽說定了,你不許再強,再強沒得姐妹做了!”


  “好吧,那就三七。”


  表姐妹兩個達成共識後,便又說些其他閑事去了。


  趙澈閉眼靠在車壁上,一路沉默,唇角淡淡勾起。


  接下來府中也該有些動靜了,脾氣火爆的阿蕎與膽小的表妹都不適合在場。


  小兔子已經邁著毛茸茸小短腿兒跑上路,他也不能再繼續站在原地。


  一起往前吧,各自盡力,給對方一個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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