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
徐靜書未動聲色, 斂眸取過一隻玉兔雪花糕,以寬袖掩口, 小心抿下它半截耳朵。
牛乳與栗茸混合的香甜立時充斥口鼻, 讓她紛亂的心音漸趨和軟。
鎮定下來後, 第一個躍入她腦海的問題就是:他是幾時恢複的目力?
幾日前那個雪天早晨在府中初見時, 他可瞧見她那被風雪肆虐後的“淩亂書卷氣”了?!那日中午在德馨園的接風宴上,席間她幾次偷偷看他;傍晚兩人在含光院膳廳用飯時,她因想到那些“將來可能發生的事”而一副別扭鬧氣的醜陋嘴臉……種種自以為不會被他發現的狼狽,是不是全落進他眼裏了?!
呀呀呀呀呀,這下可是真活不成啦!
好不容易才緩和的心跳複又急促起來。徐靜書越想越尷尬, 越想越羞憤, 沒忍住一口咬掉了手中那隻小兔的頭。
奸詐,太奸詐了。惱羞成怒的小姑娘以袖遮去半麵,兩腮圓鼓鼓, 眼角餘光偷偷橫著那個笑意蕩漾如春風拂柳分花的始作俑者。
她躲了這幾日,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離他遠一點, 他卻故意來惹人,居心叵測。
徐靜書心中重重哼了好幾聲,收回目光, 細細回想了他回府後這幾日裏大家對他的種種言行。
她幾乎可以確定, 除他近前的幾個人之外, 府中應當沒有更多人知曉他複明的事。包括與他同行在外半年的趙蕎與趙淙。
她大致能猜到, 趙澈之所以還要在全家人麵前裝瞎, 多半是為了要麻痹他的父王, 以免鋒芒太過要受到打壓與鉗製。
他是個聰明又很謹慎的人,要做到滴水不漏是很容易的。今日在她麵前露出的蛛絲馬跡……仿佛是有意的預謀。
這是想讓她自己猜,然後主動問?那她問了之後呢?他想幹嘛?
雖說徐靜書猜不透他故意露出馬腳引自己發問是在打什麽算盤,但或許是少女先天的直覺吧,她總覺得若是自己乖乖跳進他挖好的坑裏,結果一定對她不利。
哼哼,還想看我什麽笑話?就不問,就不問,你好好憋著吧!
徐靜書眼裏眯起壞心的笑,腦中已想出無數種折騰他的法子。
那邊廂,趙澈慢條斯理地笑道:“恕我直言,總覺得表妹此刻渾身帶著殺氣。”
“沒有的,沒有的,”徐靜書以食指指節輕抵唇角,笑得可乖可乖了,“這糕真好吃,謝謝表哥。改日我過含光院來做吃的回報你!”
做青玉鑲回報你,嘿嘿嘿。
趙澈的指尖動了動,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將臉撇向一旁,唇角止不住上揚:“不躲我了?”
“怎麽會躲你呢?沒有的,沒有的。我前兩日真的是忙著看書呢,不騙你,真的。”
徐靜書也不知自己這算是長進還是變壞,如今誆起人來居然再不結巴,也不會忍不住總想“哈、哈、哈”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沉穩”?
“改日是哪日?”趙澈扭過頭來,不偏不倚與她四目相對。
徐靜書心中漏跳好幾下,慌張垂眸:“看、看天氣。”
她得收回先前在心裏的自誇。沉穩個鬼,被他那漂亮的星眸這麽一瞧,她立刻又想“哈、哈、哈”了,真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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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徐靜書最後一年的優秀考績在書院夫子與同窗們那裏沒有引起太大波瀾,可她將這消息告訴徐蟬與孟貞後,這兩位簡直喜不自勝,活像是她們親自得了如此佳績,接連打發人闔府通傳喜訊。
經過她倆不遺餘力的宣揚,府中每個人看徐靜書的眼神都格外尊敬,仿佛她是文曲星轉世,窘得她隻想捂臉。
非但如此,她倆還湊到一處合計著要給徐靜書辦個“慶功大宴”。若非徐靜書極力攔阻,推說等開春考官中了再議此事,隻怕這“小題大做”的宴就真要辦起來了。
一時間,信王府前殿、後院所有人都知曉了“表小姐在學業上出息大了”,連一向與徐靜書沒什麽來往的瑜夫人都親自帶了趙渭、趙淙、趙蕊,到西路客廂給她送來小小賀禮。
因著趙淙跟不上駙馬蘇放那頭的課業,遊曆半年後回來終於做出決定,月底去參加明正書院新一屆的招考。而趙蕊再過兩年也要結束蒙學再上一個台階,兄妹倆便軟聲笑眼求去了徐靜書用過筆,說是沾沾好運討個彩頭。
黃昏時趙蕎回府,聽了這消息後,歡天喜地抱著酒壇子跑到西路客廂來與徐靜書把酒言歡。
趙蕎談了這半年在途中的見聞感悟後,兩人互道了將來的打算,年少意氣的熱血就這樣燃燒起來。
“……大周在百廢待興時匆忙建製,許多事沿襲前朝成例,雖保障了從戰時混亂順利過渡到新朝,可許多事都是折中換來的表麵安寧。大哥說了,折中之下勢必有積弊留存,這些事在上一輩的手中是無解的死局,因為他們要顧慮的東西太多,”趙蕎抱著徐靜書的胳臂,看著窗外夜色中飛舞的雪花,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堅定,“還得靠我們!很多很多個我們!一點一點,從方方麵麵去打爛,去重建!你明白嗎?”
大受震動的徐靜書抬起手背蓋住雙眼,微醺的笑音糯軟:“從前我隻是想著,要好好讀書,謀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差事。”
如今才知,原來微不足道的徐靜書,對這世間,也可以很重要。
“雖說我倆還是一樣高,可你書讀得這樣好,那我這就將‘表姐’的名頭還你,”趙蕎攔著她的肩膀,微醺的眼中滿是笑,“表姐啊,明年三月考官,你可一定要中!”
明年三月,建製四年的大周將迎來一次巨大的轉折。
屆時匯集在京中的應考者,大都是經曆亡國戰亂又見證新朝崛起的年輕人。生長於新舊交替的特殊時期,注定了這批年輕人的心懷誌向將會與前輩們大不相同。
他們不會安分於諸事沿襲前朝舊例、折中平衡確保安穩過渡,定會以勢不可擋的銳氣去打破陳腐,拉開全新的盛世大幕。
“大哥說過,那將是這片廣袤國土上幾百年不見的崢嶸風雲。”隻是想想那光景,趙蕎都覺熱血滾燙到忍不住顫栗。
徐靜書含笑點頭,輕輕捏住她的指尖。
“表姐啊,咱們生逢其時,誰也不要缺席,”趙蕎笑意豪邁,垂首靠在徐靜書肩頭,將盈眶熱淚蹭在她的鬢邊,“我們各在其位、各司其職,一起,去發光吧!”
大哥領她出門遊曆半年,帶她看遍山河錦繡、市井風煙,也為她撥開前路迷霧。讓她知道,即便她趙蕎大字不識,或許沒機會在朝史上留下姓名,可她也有許多能做的事。她能和諸多同齡人一樣以身為炬,成為點亮這天地的燎原星火。
徐靜書的笑眼裏盛著月光,反手握住她的手:“好,我們一起。”
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拚盡全力,要讓這天地記得,我們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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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到翌日天快亮時才停。
徐靜書醒來得晚,磨磨蹭蹭挨過宿醉,到午後才收拾齊整來到含光院。
平勝道:“世子一早有事出門了,不知幾時才回。”
這消息反倒讓徐靜書暗暗鬆了口氣:“不妨事的,我就是借小廚房做點東西。”
婉拒了小竹僮們的幫忙,甚至將掌勺大叔也請了出去後,徐靜書便獨自在小廚房內“占山為王”了。
太陽在午時才露頭,碧空湛藍如洗,陽光灑在厚厚積雪上,處處皆是雪後初霽的明麗高華。
冬陽薄似金色輕紗,淡淡從房簷垂下,又溫柔而靜謐地順著小廚房的門迤邐一地。
案板上躺著一根苦瓜。灶頭上放著熬糖用的鍋。
徐靜書的目光在這兩件東西之前來回逡巡,躊躇良久,最終還是抿著壞笑找出雕刀,坐到牆角的方桌旁,一絲不苟地開始慢慢將那苦瓜掏空。
表哥想讓她先開口問他眼睛複明的秘密,她偏不問,就要叫他自己說出來。
“嘿嘿,我可真是一隻壞兔……”
喃喃自語到一半,徐靜書手上一頓。
“呸呸呸,我才不是兔子!”她紅著臉咬著牙根,在心中將笑著喚她傻兔子的“那個誰”一腳踩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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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趙澈長身立在小廚房門畔,望著那個一邊熬糖一邊走神的小姑娘。
陽光從他身後輕輕打過來,將他的影子扯得細細長長,一路匍匐到她的腳邊,與她纖細小小的身影淺淺相觸。
他無聲挪了步子,讓兩條影子的頭輕輕抵在一處。刹那間,心底因這幼稚的舉動而翻騰起甜美浪花,他突然就體會到半年前這姑娘偷偷拿影子靠在他肩頭的那種隱秘歡喜。
這家夥躲了他幾天,害他心神不寧。
昨日他特意起大早去賀氏名下的糕點鋪買了“玉兔雪花糕”,為了有誠意,他親自頂著寒風在門口排的長龍,去書院接她的路上還得忍著偷吃的衝動。
雖他的這些誠意沒法對說出口,但她今日主動過來,看來就是和解的意思了吧?
懸了幾日的心悄悄落地,趙澈眼眸含笑望著她,想起夏日裏她加冠那夜她偷踩自己影子的模樣;想起臨走前那日午後,她站在自己身旁“曬太陽”的模樣。
在外的半年裏,他時常都會想起許多關於她的畫麵。隻要一閉上眼,她就軟軟甜甜笑著站在那裏,清晰到纖毫畢現。
自以為成功藏住秘密的嫩生生小臉紅得誘人,烏潤雙眼彎成亮晶晶的小月牙,眼尾像是隨時能淌出蜜來。
趙澈又不是傻的,對她在這些舉動下的心思多少有些揣測,隻是沒得她親口承認,終歸還是不太敢十分確定而已。
歸途中他想了許多,攢了滿腹的話想要與她細細說。
可有些話若在最初時沒有說出來,時隔許久之後再想要說,便總覺尋不到最好的契機,不知該從何說起。這真是非常尷尬又非常惱人的事。
夏日裏離家之前,他將她喚到含光院時,本打算偷偷告訴她關於自己目力已恢複的事。可那時她以為他看不見,便膽大包天地拿影子靠著他。他怕若她當場得知這些舉動全被他看在眼裏,要惱羞成怒得撒腿就跑,所以就忍下了。
哪知等他半年之後再回來,這姑娘就變得古古怪怪,先是一見他就跑;傍晚兩人單獨吃飯時,她又像隻霜打的兔子,神色恍惚又哀傷,像是隨時要哇地一聲哭出來。
隔天便開始躲他。哼哼。
趙澈心中忿忿,卻又是止不住的甜,連想在心裏斥她幾句都舍不得,最後隻能滿眼溫柔地將她細細打量。
今日她身上是一件藕粉色的窄袖襖裙,領口一圈兔毛。隨著她熬糖的動作,茸茸兔毛便親昵搖曳,一下一下輕拂著她的下頜與臉側,毛絨絨襯得那嫩生生泛紅的俏臉愈發溫軟甜美。
小姑娘不知在想些什麽,眼神、表情都豐富得很。那對烏潤雙眼略有些怔,忽而笑得彎彎,忽而又微惱瞠圓,亮晶晶閃著誘人光芒,像一對隨時在變換形狀的糯軟糖餅烙。
趙澈不可製止地開始口舌生津,最終莫名開始幹咳了兩聲。他趕忙強令自己將目光挪開——
這怕是要瘋了,竟想衝上去……舔一口。
咳嗽聲驚動了走神的徐靜書。她有些驚慌地望了過來,雙頰淡淡抹了赧然霞色。
不過她很快就斂好了神色,放下手中的熬糖長勺,笑容可掬地彎了眉眼迎過來,關切道:“表哥,你怎麽到這裏來了?被風撲著了?”
“沒事,隻是突然喉嚨有些幹,”趙澈淡垂眼簾,驕矜笑哼,“回來聽說你在這裏,將人全‘趕走’了,就過來瞧瞧你搞什麽鬼。”
“恕我直言,你視物模糊,我便是搞什麽鬼,你也‘瞧’不見啊 。”徐靜書偷笑嘀咕著,似乎隻是順嘴這麽一說。
明明笑得很甜,趙澈卻莫名覺得她在挑釁。這兔子,最近真的很古怪啊。
他已經很努力在給她種種蛛絲馬跡的暗示,可她就像是突然真傻了,半點狐疑質問的跡象都沒有。到底是發現了啊,還是發現啊?愁人。
“平勝呢?”徐靜書巴著門框支出腦袋去四下打量,“我熬著糖走不開,快叫他來領你去書房,晚些我做好給你送過來。”
趙澈笑著抬手,輕輕將長指搭在她的小臂上:“反正我下午沒旁的事,就過來給你打個下手。不然坐等著吃,顯得我很好逸惡勞似的。”
徐靜書略僵了僵,卻沒甩開他的手,像往常那樣自若地引著他邁過門檻,口中嘰嘰咕咕直發笑:“我打賭,今日肯定是你頭一回‘親臨’小廚房。能幫得上忙才怪了。”
“旁的做不了,燒火總是可以的,”趙澈笑道,“以往與朋友出門打獵,在外過夜時也曾自己燒火烤東西吃的。”
徐靜書大概是有些吃驚,眼睛撐得圓圓瞧了過來:“我以為,你出去時……啊,竟也會自己動手的麽?”
“那不然呢?難不成你以為在荒山野嶺時,我餓了就扯一團雲下來飽肚?”趙澈挑眉調侃。
徐靜書噗嗤笑出聲:“嗯嗯,若是被雲噎著了,那就喝風咽下去。”
她笑起來實在過分甜美,趙澈胸臆間一陣旌蕩,受不住蠱惑般,伸手在她頭頂揉了一把。
“你鍋裏的糖汁要黏住了。”
“啊!”徐靜書如夢初醒,順手將他按在灶火前的小凳上坐下,心急火燎繞過灶台,繼續去熬那鍋糖。
還非常自然地指使起他來:“火火火,加一點點火!”
“好。”
信王世子趙澈,彎下了尊貴的腰背,神色自若地攏了幾根小柴枝遞進灶火中。
徐靜書先是鬆了一口氣,接著才想起自己發了什麽荒唐指令,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我一時起急……其實我自己也忙得過來……要不,你去那頭桌旁坐著等?”
粘稠糖汁咕嚕嚕翻滾著,在她不停地攪拌下,糖汁的香甜氣無聲氤氳,整個小廚房內到處都像漂浮著蜜味的小泡泡。
隨著她糯糯軟軟的聲音,那些小泡泡撒著歡在陽光裏漸次炸裂成更小的泡泡,順著人的鼻腔溜進肺腑,鑽進胸臆,輕而易舉就將人的心給甜化。
趙澈笑望著眼前火光。或許是火太大,他臉上燙得厲害。
“不必,這樣挺好的。”
像一對市井紅塵中最平凡的新婚小夫妻,在讓人踏實心安的煙火中安然相守。真的挺好的。
“那,既然你不介意,”徐靜書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右手側的另一處灶火,“旁邊那個火,也勞煩表哥顧一下。”
趙澈垂首“嗯”了一聲,又攏了把小柴枝,傾身送進旁側那個灶火中。
這一傾身,充斥他鼻端的甜味裏就多了一絲絲無比違和的清苦。
他心中驀地揪緊:“這個灶上蒸的是……?”
“青玉鑲。”徐靜書笑意開懷地露出幾顆小白牙。
吃過甜到能讓人心裏冒泡泡的冰糖琥珀糕,再吃苦瓜,特!別!苦!
“你猜到了啊,”趙澈徐徐抬頭,喜憂參半地望著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所以,這是……兔子報複別人隱瞞的方式?”
軟綿綿,卻要命於無形。蔫兒壞啊!
那壞心的兔子笑得糯糯甜:“你可以奮起反抗。”
“不必,我選擇,”趙澈自暴自棄般,輕眨笑眼回望她,“束手就擒。”
徐靜書拿著長勺的手停滯,另一手猛地按住心口,怔怔望進他明亮澄澈的眼底。
那雙眼裏除了映著炙燙火光與溫柔冬陽,竟還映著個紅臉無措的徐靜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