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
冬季長休結束後回到書院, 一連三日, 徐靜書都覺得渾身發毛, 後脖頸冷嗖嗖的。
“你很冷?”曾莉扭臉看著她縮脖子的動作,疑惑又關切。
此刻夕陽還未落山, 兩人正在相攜前往書院藏書閣的路上。
徐靜書搖搖頭, 有些緊張地回頭看了看:“不知怎麽回事,總覺的這幾日好像有人在背後跟著我。”小小聲聲, 活像被驚到的小動物。
“有嗎?”曾莉瞪圓眼睛,學著她那樣壓低聲量,小心翼翼回頭瞧了瞧,“沒、沒見著什麽奇怪的人啊……”
兩人驚疑不定地進了藏書閣,上了二樓後, 嘀嘀咕咕合計一番,牽著手碎步急急進了跑馬回廊盡頭的那間房, 借著林立書架的掩護,藏到了離門口不遠的牆角處。
兩人肩抵肩蹲在牆角等了好半晌, 見並沒有人跟進來,這才放下心來。
“呼, 沒事沒事, ”徐靜書發覺自己腿麻了, 索性就在那裏席地而坐, “許是我這幾天沒睡好, 恍惚了。”
曾莉倒也沒笑話她, 與她麵對麵就地坐下, 扭頭以目光逡巡手邊的書架,口中不無關切地問道:“那也是。我瞧你眼下有點發青,每天夜裏都讀書到很晚嗎?”
她倆並沒有住在同一間學舍,所以曾莉不知她夜讀是到幾時的。
“其實也沒有很晚,有人從前叮囑過我,說若是睡得不夠就會長不高,所以我總是在子時之前就躺下的,”徐靜書抿了抿唇,兩頰浮起可疑淡緋,“我隻是最近有些……多夢。”
說到這個,曾莉非常能感同身受,立刻抱頭哀嚎:“啊就是!整夜做夢真的很討厭,醒來後感覺比一夜沒睡還累!我總是夢到自己在今年底大考時交白卷!有幾次我嚇醒坐起來喝口水接著睡,眼睛一閉,就看到那白卷又回我手上了!”
她家裏的情形是供不起她再投考國子學的,這最後一年的學業完成後,她就得麵臨謀職之事,今年的考績將是她謀職時最重要的敲門磚,這讓她無比忐忑,生怕今年哪次小考失了手要影響將來前途。
成日這麽如履薄冰的,可不就整夜做夢麽。
“我也總是半夜嚇醒,”徐靜書從身側書架抽出一冊《大周律朝綱卷》,稍稍屈起雙腿,將它攤在膝頭,含含糊糊咕囔道,“不過倒沒夢到考試……”
而是夢到“那個誰”,總坐在對麵,薄唇微微勾出一個蠱惑人心的弧度,對她說:你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臉,可以嗎?
每每從這夢中驚醒,讓徐靜書覺得最羞恥的並非“對方要摸自己的臉”這件事,而是夢裏的那個徐靜書垂著腦袋、蹭著步子走過去,聲如蚊蠅——
可以的。
瞎可以什麽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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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徐靜書一開始胡思亂想到滿臉通紅,好在很快就定下心來,與曾莉腳尖相抵,專注地看起了手中那冊大周律。
完整的大周律分皇律、詔令﹑聖政﹑朝綱﹑台綱﹑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金部、民律十三大卷,在明正書院的律科課程通常隻涉及刑部﹑工部、金部、民律這四卷,徐靜書手中這冊,是整個三年學業結束也不會正式涉及的《朝綱卷》。
而曾莉手上的則是《禮部卷》。
兩個小姑娘都是容易專注的性子,各自將書看進去之後,便沒誰再吭聲,連翻書的聲音都極小,互不打擾。
待到太陽徹底落山,房中漸漸昏暗到不適合再看書,兩人才抬起頭來,相視一笑,反手揉著自己發僵的脖子準備站起來。
虛掩的門被猛地撞開,門扉重重砸向牆壁,將兩個小姑娘驚得幾欲炸毛般瞪大眼睛望著對方,雙雙屏息凝神。
接著,有踉蹌雜亂的腳步聲進來,徐靜書緩緩扭頭,小心翼翼從書架縫隙中看過去,於幽暗中依稀看見有一男一女糾纏著靠在了對麵那半扇門後的牆上。
“三月底就是國子學在招考,我隻是在家閉門讀書,不是不理你,”氣息不穩的陌生少年音,語氣軟和,求著哄著,“你瞧,我今日還是翻牆回書院來看你的。如今我已結業,輕易可進不來……”
哦,這是上一屆的“前輩”。徐靜書與曾莉對視一眼,無聲籲了口大氣。
接著便是委委屈屈的嬌軟哭腔:“誰要你來看……稀罕你翻牆來看……”
這聲音可就熟了!兩年同窗,交情再一般,那也是認得出聲音的。縮在牆角的徐靜書與曾莉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真的沒……”那“前輩少年”似乎因被誤會,又不知該如何解釋。
那頭詞窮半晌之後,忽然傳來一記“啵”的輕響,像春日暮夜無人處突然綻開了一朵花。
“那,親過了,就算蓋了印,你得等我,”同窗姑娘不勝嬌羞又心神落定的甜聲嘟囔,“若你今年考上了,就在國子學等我明年來考,不許和別的小姑娘要好。若沒考上,明年我就來同你一起考。”
“好,既蓋了印,自然是要等你的……”
接下來的聲音,就實在不適合被別人聽去了。
徐靜書頂著大紅臉捂住自己的兩隻耳朵,心中嘖嘖道:還可以這樣?!
親過就算蓋印,蓋了印就會等著?
好像……無意間學到點了不起的大學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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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夜行的人進明正書院一番打探後帶回的消息,讓趙澈無比慶幸,自己幾日前那句“再不管那沒良心的蘿卜丁”的豪言,隻是在心裏自說自話,誰也沒聽見。
不然,若被旁人知道“大公子這麽快就自打臉”,那多沒麵子。
“你是說,進書院兩年,同屆同窗七十九人,她竟連一個朋友也沒交到?!”如此慘境讓趙澈驚訝極了,“莫非是有人作梗排擠?”
徐靜書雖怯軟些,卻絕不孤僻,乖順勤勉又貼心,不輕易與人爭長短,但凡混熟一點,就會知她是多麽討人喜愛的性子,這點趙澈還是很有把握的。
夜行道:“回大公子,表小姐雖與大多同窗交情泛泛,卻並沒有被排擠、欺負的跡象。而且,隻是朋友不多,卻不是沒有……呃,就一個。”
“就一個?”趙澈眉心微凜,“男的女的?品行如何?考績怎樣?”長什麽模樣?哪家的?多大年歲?
後麵三個問題,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突兀,趕忙吞下沒再問。
“是位姓曾的姑娘,與表小姐一樣是刻苦用功的性子,平日也不生事,”夜行見他十分關切,便解釋得細些,“這位姑娘在當初入學考時名列前茅,第一年在書、算兩門上表現出眾,拿了兩門甲等;年前這次大考雖隻拿下一門甲等,但書、律、卜三門都是乙等。”
這麽看來,倒也是個“品學兼優”的上進姑娘,並非什麽亂七八糟的壞朋友。趙澈總算鬆了口氣:“也罷,沒被欺負就好。雖朋友少些,總好過交了許多壞朋友。”
趙澈並不強求徐靜書非得拿甲等不可,隻是覺得以她的天分資質,每門功課年年拿乙等很奇怪,怕她是在書院遇到什麽不好的人或事影響,才導致不能專注。
既知在書院沒有被欺負,也沒有交亂七八糟的壞朋友,那就沒什麽大問題了。
考績乙等就乙等吧,隨她高興了。
“不過,今年年底大考之後,她就該投考國子學了,”趙澈指尖抵住眉心輕柔,惆悵歎道,“國子學招考可不像明正書院那樣隻看招考當時的考績啊。”
國子學不但招考名額有限,還會麵向各地州府的官辦書院及私塾,那才真真叫個僧多粥少。若徐靜書連續三年考績都不功不過平穩在乙等,考國子學時可就要吃大虧。
唔,月底成王府櫻桃宴時把她帶上。到時國子學祭酒郭攀也會在,趁機讓她混個臉熟,將來若在書院考績的事情上被卡,也好搭話通融。
此時的趙澈早就忘了幾日前“再不管那沒良心的蘿卜丁”的決定,不由自主地替她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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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八,徐靜書照例坐書院的大車回城,一進城門就下了馬車,繞了點路避開同窗們的視線,鬼鬼祟祟地貼著牆根回了信王府。
才過垂花拱門就遇到趙蕎。
趙蕎笑著跑過來在她頭頂揉了一把:“小表妹你可以啊!”
“啊?我怎麽了?”徐靜書茫然看著她。
“老實交代,”趙蕎俯身湊近她,神秘兮兮笑得古怪,“你與大哥,幾時開始暗度陳倉的?”
徐靜書腦中轟地一聲,倉皇倒退兩步,臉紅到脖子根:“什、什麽……什麽暗、暗……胡說!我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不對,表姐,你你你……讀書人,用詞要嚴謹!”
她這磕磕巴巴詞不達意,卻將趙蕎說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想起還嘴:“別鬧了姐妹,我算哪門子‘讀書人’?我會寫的字加起來都沒十個,你跟我談用詞嚴謹?!”
這位二姑娘從不以自己“文盲”為恥,反駁得那叫一個“理不直氣也壯”。
“呃,我是說,‘暗度陳倉’不是這麽用的。”徐靜書訥訥垂下驚慌的紅臉。
“呐,大哥受邀,明日要去成王府的櫻桃宴。他連我都不肯帶,居然指名要帶你。”
成王趙昂是如今的儲君候選之一,他府中的櫻桃宴可不是吃喝玩樂那麽簡單。信王趙誠銳是趙昂的皇叔,趙蕎這姑娘自就是趙昂的堂妹。兩家親緣近得還沒出三服,她這個堂妹都沒能受邀,可見場合之鄭重。
受邀者大半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京中不知多少人擠破頭想求一個明日赴宴的機會,也就為去那些人麵前露個臉混個眼熟而已。
趙蕎本就不打算走仕途,對這些場合沒多大個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這麽重要的機會,受邀的大哥卻將家中弟弟妹妹都撇開,指名要帶表妹去……真是很值得玩味啊。
“這樣的事,若不能用‘暗度陳倉’,”趙蕎雙臂環在胸前,眼尾倏地一夾,衝她拋了個古怪的飛眼兒,“你書讀得好,請用四個字總結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嗯?”
徐靜書懵懵盯了她半晌,淡櫻色的唇微微翕張,正要說什麽,卻又驀地閉嘴,被自己腦中浮起的四個字嚇得驚恐瞠目。
那四個字是——
勾、搭、成、奸。
救命,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不是!沒有!胡說!
趙蕎莫名其妙地看著徐靜書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轉青,由青又爆紅,最後掩麵激奔而去。
“嘖嘖,小表妹這變臉絕技,精彩,”趙蕎摸著下巴自語,“若到天橋擺攤,怕是能賺錢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