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那件事”已過去半年,趙旻那禍首也被處刑,按說慢慢就該淡忘了。可架不住徐靜書天生好記性,又是長達半年被反複折磨、時時處在生死邊緣的慘痛過往,想要徹底忘記,對她來說太難。
這半年裏她已很努力不去想,表麵看著一切如常,可當忽然有疑似陰霾重現,自不免勾起深藏的驚懼與心傷。
考慮到這點,趙澈便隻盡力安撫,並不與她細說。他腦子快,當趙蕎那三言兩語剛進他耳朵裏時,他就敏感察覺其中的古怪——
五起小孩失蹤案是報到京兆府的,卻驚動大理寺與皇城司聯手搜城,顯然事情並不是人拐子那麽簡單。
這話他當然不會在徐靜書麵前說,轉頭就吩咐夜行派人去打聽。但他清楚,若真是有居心叵測之人在找幸存藥童,大理寺封鎖消息隻會更嚴,在外很難打聽到有用的信息。
於是翌日一早他便親自出馬,隨三弟、四弟一道去了汾陽公主府。
汾陽公主趙絮是武德帝的二女兒,如今領聖諭協理國政,大理寺將藥童之事對外秘而不宣,卻絕不會瞞著趙絮。
趙澈的兩個弟弟如今受教於駙馬蘇放,他做兄長的親自登門答謝示好是人之常情,屆時“順道”閑聊些坊間事也不奇怪,多少能探點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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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離冬神祭典還有半月,段家也有許多事需準備,段玉山也沒空過郡王府指點徐靜書功課,算是放她像趙蕎那樣過冬季長休了。
人拐子的傳聞惹出徐靜書心中不太好的回憶,她便沒去萬卷樓,吃過早飯後就在客廂廊下捧了書卷發呆。
天氣愈發寒冷,念荷瞧她手指尖都凍紅,趕忙生了火盆來。
“表小姐平常上萬卷樓總挑短的衣裳穿,手上多冷啊,”念荷見她放下書冊,便倒了熱果茶給她,“若考進書院,可不能再那麽穿了,凍著了沒人照應的。”
在明正書院就讀有學舍住,等放休時才回家。像趙蕎那樣每日車馬來回倒也可,隻是多少招搖些,又耗費車馬人力。徐靜書覺得自己不合適講那樣的排場,一早打定主意將來住學舍,這事念荷是知道的。
徐靜書捧了果茶暖著手心:“我寫字姿勢不好,沒留神時會將墨汁沾到袖子上,不好洗。”
她的衣衫多是念荷在洗,但隻要她從含光院回來得早,就會自己動手。
“洗衣本是我的活,表小姐往後不要再搶了。若考進書院,換的衣衫也帶回來交給我,您隻管好生讀書,將來做大事。”
西路各院本有共用的浣衣坊,按說徐靜書的衣衫也該送浣衣坊。可西路幾房人總愛暗別苗頭,連哪院的衣服先洗這種事都要爭個先後,浣衣坊的人常被鬧得欲哭無淚,徐靜書不願再讓別人多添為難,便盡量自己來。
“做再大的事也不妨礙洗衣裳,我在家時也自己洗,”徐靜書招呼她一道坐下烤火,“我娘和繼父的大多衣衫,還有弟弟妹妹的小衣衫也是我洗。小娃娃每天要弄髒好幾身,我總能很快洗好,大家都說我手腳最麻利了。”
那時她比如今矮半截,瘦巴巴力氣又小,有些事做起來頗費勁。若在洗衣上耽誤太久,旁的事就做不完,她便養成了麻利不拖拉的性子,眼裏有活手上不停,成日像顆小陀螺般滴溜轉。
念荷聽得心疼,嘀咕道:“分明是故意哄著,好叫您多做事呢。”
她出自貧戶,家中兄弟姐妹連她共七個,她對大人的這種小心思門兒清。
“也沒法子,繼父要忙地頭的事,母親生了弟弟妹妹後身子沒補好,兩個小娃娃又不能缺人照顧,許多事我若不做,他倆更要累不過來了,”徐靜書倒不覺得委屈,隻是無奈,“從前世道不好,尋常人家誰都不容易。”
眼見過完今冬就是武德二年,新朝建製至今,許多事都在緩慢向好,總算讓人覺得活著有希望了。
“朝廷的事誰知道呢?聽說前朝時日子也是好過了許久的,”念荷沒讀過書,很多事都是聽來的,“後來大人物們總做錯事,世道就亂得沒活路。新朝的大人物們也不知能好多久。”
徐靜書柔柔彎了眼睛:“這話隻能咱倆悄悄說,對旁人可不能講,要給府裏惹大禍的。”
“哎,我聽表小姐的,隻在咱們這院裏講講。”念荷猛點頭。
“如今朝廷還記著前朝的教訓,很多人都在盡心盡力,總會好的,”這半年所學所感頗多,徐靜書對新朝還是很有信心的,“你瞧,禦史台監督百官、斧正言行,連皇帝陛下做得不對都要認錯認罰,許多事都在慢慢好起來,往後會更好。”
這半年禦史台在坊間的名聲可響亮得緊。皇帝、丞相、柱國大將軍那都是彈劾過的,隻要朝中有誰做得不對禦史台就敢彈劾,根本不管是多大人物。那不怕死的膽氣,比戍邊的鐵血將士都不遜色。
念荷深以為然:“倒也是。不過,禦史台怎麽連皇帝陛下都不怕呢?”
“或許也是會怕的吧。‘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世間能有幾人真不怕?”徐靜書看著火盆裏跳躍的火光,眸底亮起敬佩與憧憬,“隻是,‘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為了守護並達成心中關於清明治世的美好願景,總有頭鐵的人前赴後繼去堅持問個對錯。
雖心有所懼,為著職責與使命仍要慷慨以赴,不惜以一己之身去維護能讓大多數人活得好些的規矩方圓。徐靜書覺得,這是不遜於馬革裹屍的鐵血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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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著火與念荷說了半天的話,午飯過後徐靜書心中已鬆了許多,總算能定神看書。
申時,趙澈回府,派人將徐靜書喚到含光院去,兩人單獨在書房說話。
“你腕上的傷,如今可還明顯印記?”若形勢不妙,趙澈也不忍心這樣直接觸及徐靜書的心傷秘密。
徐靜書不傻,一聽這話就知那幾樁孩童失蹤案是衝著幸存藥童來的。她色刷白,咽了咽口水,艱難出聲:“很淡了。”
她腕上的傷是當初被反複取血造成的,照常理很容易落下顯眼疤痕。
好在她到郡王府後沒幾天,趙蕎親自到客廂給她送衣服那回,嫌棄念荷給她用的尋常傷藥不好聞,讓去涵雲殿取了“白玉生肌散”給她用。那時她傷口還未愈合,“白玉生肌散”用得可謂及時,如今雖還有印記,卻淡了許多。
“是不是有人……照著手腕有傷的孩子在找?”徐靜書忍住蜷成一團的衝動,戰戰兢兢問道,“那幾個失蹤的孩子,他們……”
無論那幾個孩子是當初和她一道受難的幸存同伴,還是無辜遭災,她都希望他們能平安。
可她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麽,此刻隻是想哭。
蒙住雙眼的趙澈看不見她的神情,卻聽得出她語氣中的驚惶苦痛。
“昨夜皇城司在京郊破廟找到了那幾個孩子,已將他們全送回家了,”他輕歎一聲,“隻是賊人逃了,沒抓到。”
五個孩子右腕都有傷痕,這個共同特征的指向性實在太明顯。好在他們全都不是幸存藥童,腕上的傷是各種不同原因無意間造成,並非對方要找的取血刀傷,這才被丟在京郊破廟,總算逃過一劫。
幸存藥童們的血能解百毒,又有那“服之可使人長生不老”的噱頭,半年前大理寺就料到這會引發居心叵測之人的覬覦,從最初就嚴密封鎖了關於藥童們的詳細信息,坊間大多數人對此事都是雲裏霧裏的。
如今竟有人照著取血刀痕這個準確線索在找年齡相當的孩子,這讓大理寺懷疑,當初為甘陵郡王府所驅使的幫凶方士中有漏網之魚。
聽說那五個無辜的孩子已安全回家,徐靜書再忍不住,抬起手臂壓在眼睛上,低聲嗚咽著哭出了後怕之音。
“那些人到底想做什麽……”她壓著悲切哭聲,無助哽咽,“長生不老是假的,騙人的!而且我們的血是被各種藥養起來才能解毒,沒有一直用那些怪藥養著,過幾年就跟普通人一樣,連解毒都做不到的……為什麽就是……不放過我們……”
人心貪婪,對那些居心叵測之人來說,哪怕就是站到他們麵前將這話說得清清楚楚,他們也不會信的。
這就意味著,隻要漏網之魚一日沒有全數落網,包括徐靜書在內的幸存藥童就一日不得徹底安寧。
獲救半年以來,這還是徐靜書第一次因為那件事在人前哭訴出聲。她越不甘,又越想越絕望,左手無力撐在桌案邊沿,漸漸哭到兩腿發軟。
趙澈聽得不忍,摸索著起身,慢慢繞過桌案走到她麵前,展臂環住了她,才使她沒有跌落在地。
“從今日起,你好生繼續用‘白玉生肌散’裹傷,直到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為止,”趙澈的聲音溫和卻有力,“不必去顧慮它需要花費多少。若花費銀錢能保你安全無虞,那就不叫浪費,懂嗎?”
他知道這小姑娘怕自己多耗費府中錢糧,能儉省的地方絕不肯鋪張。以往他照顧著她的小心思,總由得她去,如今事關她的小命,就顧不得許多了。
“懂。”
徐靜書聽進去了他的話,心中的悲傷稍稍平複,這才發現有件事,它很不對。
她燙著小臉低頭看著勒在自己胸前的臂膀,哭腔猶存的軟嗓裏沁出些許尷尬與羞恥:“表哥,你的手,可能沒放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