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大周武德元年七月廿三夜,戌時近尾,長信郡王府內有夜露凝枝,月色氤氳著秋意。
偏院客廂庭前,徐靜書立在孤植的朱砂丹桂下,雙手攏在寬袖中,瘦小的身軀融於暗夜樹影。
正值初秋,枝頭有不少初綻的桂子悄悄遞散著馥鬱蜜香。她接連深吸長氣,不斷將那甜津津的香味納入肺腑。
“表小姐怎的站在風口?”從外頭回來的郡王府侍女念荷匆匆迎來,溫聲勸道,“入秋夜風撲人,表小姐身子弱,當心受涼。”
念荷是長信郡王府侍女,進府不到半年,之前隻做粗使活計。三日前徐靜書這個前來投親的表小姐被安置在這兒住下,念荷托了她的福被總管臨時升等,撥過來照應飲食起居。
徐靜書身形較同齡人瘦小許多,投親一路上又遭逢波折磨難,身上帶了些傷,慘白小臉上始終不見血色,念荷就覺她實在弱懨懨叫人生憐。
“多謝念荷姐姐關懷,”徐靜書彎了笑眼,細聲訥訥,“我睡不著,透透氣。”
她是長信郡王妃的侄女,雖是五服之外的旁支遠親,那也是實打實的血脈親緣,這府中誰都得恭敬稱她一聲“表小姐”,念荷哪裏敢當她這句“姐姐”。
“表小姐喚我‘念荷’就好,”念荷挪了步子,以身替她擋著風,“我瞧著您每頓都吃得少,可是餓了才睡不著?”
徐靜書猛地挺直了小腰板,認真道:“不餓的!我本來就吃得很少,每頓隻一點點就夠。”
她使勁眨眨眼,話頭一轉:“念荷姐……念荷,你方才是去含光院了嗎?大公子可醒了?”
含光院是長信郡王府大公子趙澈的居所。
念荷輕輕搖頭:“那頭這幾日都不許旁人近前,我隻是找了白日在含光院當值的小姐妹打聽,據說大公子還是沒醒的。”
這消息讓徐靜書笑容發僵,兩耳嗡嗡直響,連幾時被念荷送進寢房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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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的黃昏,長信郡王府大公子趙澈與友人在鎬京東郊遊獵,不慎墜馬傷及頭部,被送回府時已昏迷不醒。
郡王府當即炸了窩。
長信郡王趙誠銳立馬進內城請了聖諭,帶回幾名太醫官替趙澈診治。可三日兩夜過去,趙澈絲毫沒有要醒轉的跡象,太醫官們也是束手無策。
一時間郡王府內人心惶惶,雖各懷心思,卻都不約而同地關切著含光院的動靜。
雖至今還沒與那位表哥見過麵,可徐靜書發自肺腑地祈望他安度難關、盡快蘇醒——
因為她正巧是在趙澈出事當天早上前來投親的。
按鄉間風俗忌諱,有客登門時若家裏人出了事,這客便無論如何不能留。
徐靜書不清楚郡王府內會不會也有這般講究。若是有,她真不知自己還能去哪裏。
欽州堂庭山鄉下雖有她的母親,可她的母親有了新的夫婿和新的兒女。對那個家來說,徐靜書隻是個浪費米糧的累贅,好不容易才送走,誰會樂意她再回去?
長信郡王妃徐蟬是徐靜書出了五服的遠房姑母,她千裏迢迢上鎬京來投親,實在有點厚臉皮的意思。可除了這位八竿子才能打著的遠房姑母,她再無可投靠的去處了。
想到這些,徐靜書扁著嘴蹲在窗邊牆角,於黑暗中抱頭縮成一團,像隻倉皇落單的幼獸。
她今年十一歲,沒有家,沒有可供她撒嬌耍賴予她庇護的親人,沒有一技之長,甚至沒有足以養活自己的強健身軀。
好不容易有個遠房姑母肯收留她,卻又遇到這樣的事。或許明日就要被趕走了吧?
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活下去?哎,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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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客廂院外響起嘈雜人聲,徐靜書忙收起落寞思緒站起身來。
她起得太急,眼前霎時一片白茫茫,兩腿又因蹲太久而發麻打晃,幸虧及時伸手扣住窗欞才沒有摔倒。
細瘦右腕裹著傷布,死命扣住窗欞時太過用力,將愈未愈的傷口便再度崩開,新鮮的血跡迅速滲出。
她卻未覺疼痛,左手按著狂跳的心口,小心將窗戶扒拉開一道縫,屏息凝神向往張望。會不會是等不及到天亮,這就要將她趕走了?
念荷聽到動靜,匆匆披衣出來應門。客院門外的陣仗讓她發懵,呆立半晌才想起行禮。
“孫總管夜安……”
“虛禮就免了,急著呢,”郡王府總管孫廣語速匆匆,“我記得你是陽年陽月出生的,但不知你出生時辰是?”
念荷不明白總管特地來問她生辰是要做什麽,卻又不敢亂問,老實應道:“癸卯時。孫總管大約是記茬了,我生在乙醜年……”
“不是陽年,也不是陽時……”孫廣失望歎氣,急得跺腳。
“孫總管可是要尋陽年陽月陽時出生的人?”
從寢房奔出來的徐靜書單手按在腰間,小口喘著氣站在念荷身側,急聲發問。
門口高懸的燈籠灑下昏黃光暈,照著她瘦小蒼白的臉龐,也照亮了她眼中的熱切。
“表小姐夜安,”孫廣得體執禮後才回道,“正是。事情急,一時沒法去府外找人,驚擾表小姐歇息了。”
“無妨的,”徐靜書垂下顫抖的睫毛,使勁咽了口水潤過幹澀喉嚨,唇角揚起乖乖的笑弧,“我是。我是純陽生辰。”
早年外頭戰亂不歇,偏僻鄉間人家戶沒處求醫問藥,能墾些荒山野地養家活口就算天可憐見。若不幸遭逢病痛,就隻能靠口口相傳的土方胡亂尋些草藥,至於服下後能不能好轉,那全靠各人的緣分各人的命。
如此情形下,不少人便將活命的希望寄托於鬼神、巫祝,越是窮鄉僻壤、深山蠻荒,對方術、巫醫之道便越是習以為常。
長在山間村落的徐靜書對方士、巫醫們慣用的法子自不陌生。當她隱約聽到總管孫廣在問念荷的生辰,又念叨“陽年陽月陽時”之類,就大致猜到所為何事。
趙澈昏迷三日兩夜毫無醒轉跡象,連內城來的太醫官們都沒法子,想來長信郡王夫婦是偷偷尋了方士或巫醫,這八成是需純陽生辰的血替趙澈解厄消災。
徐靜書是個腦子很快的小姑娘。她立刻就想到,若自己對這府中能有點用處,想必就不會立刻被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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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含光院,瞧見郡王夫婦跟前那灰白道袍的遊方女術士,徐靜書心中巨石稍落半寸。她猜對了。
見孫廣領來的竟是投靠自己才沒幾日的遠房侄女,郡王妃徐蟬略蹙眉心,轉頭看向自家夫婿。
長信郡王趙誠銳是今上的異母弟弟,是個不擔朝職的富貴閑王。為著昏迷不醒的長子,他已三日兩夜未曾合眼,此刻雙眸布滿血絲,焦躁又憔悴,哪有心思留意旁的。
孫廣解釋道:“宵禁將啟,不便出外另尋他人。查遍府中,實在隻表小姐一個純陽生辰的姑娘……”
趙誠銳揉了揉眉心,抬眸看向瘦瘦小小的徐靜書。“為了救你表哥,也是沒旁的法子才如此。隻需取你三滴血,再勞煩你在他跟前守一夜,不會傷你性命。隻要你表哥能醒轉,姑父姑母今後絕不虧待你。你可願意?”
沙啞疲憊的嗓音中滿是誠摯懇求。貴為郡王,又是長輩,這姿態著實算放很低了。
徐靜書怯怯垂著臉不敢直視他,隻輕輕點頭,嗓音糯糯淺清:“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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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方女術士說,欲使趙澈醒轉,除了要徐靜書三滴“純陽血”化入符水給他喝下,還需借助徐靜書的“純陽氣”。
女術士將寢房內的侍者全數遣出後,點了清香符紙在裏頭淨了一遭,又出來與長信郡王夫婦一道等在外頭,除了徐靜書,不許再進旁人。
徐靜書小心翼翼捧著那碗化了自己三滴血的符水繞過屏風,慢慢走近內間床榻。
床榻上躺著一位長身少年,雙目緊閉,麵無血色。昏迷三日兩夜水米不進,他的唇瓣呈虛弱淡粉,幹燥發皺,翹著一點白色的皮。
可即便這樣,他仍舊是個好看到不像話的矜貴公子。
徐靜書將那碗符水放在床頭小櫃上,站在床畔垂眸打量這位初次見麵的表哥,心中沒來由地篤定:他的眼睛必也極漂亮。
出神片刻後,徐靜書捏著小拳頭揉了揉酸澀的眼眶,告密似地軟糯低喃:“符水是騙人的。”五歲那年,她眼睜睜看著爹喝了符水,隔天就沒了。
“純陽生辰也是假的,”她和那女術士沒兩樣,都是騙子,“就這一回,往後我一定做個誠實正直的好人。”
“我不會一直賴在你家。等我再高些,能尋到差事糊口時就走,”她想了想,小聲補充,“等我將來做工掙錢了,每月送一半工錢回來。”
“我在你家也不吃白食,可以幫忙做許多事。我雖力氣小,不能挑水劈柴,但我會洗衣做飯,會照顧小孩子,會做好吃的糕點。而且我脾氣好,往後你若不高興,我就哄著你讓著你。我還很聰明……”
她頓了頓,望著床榻上氣息微弱的少年,兀自用力點頭強調:“是真的,我爹說的。”
昏迷中的少年聽不見也看不著,自不會給她任何回應。
“我不知是不是當真可以救你,但我必須試試,不然就沒地方去了,”徐靜書鄭重地對床榻上鞠了一躬,“總之,求你一定要醒,拜托了。”
單方麵談好條件後,她以舌尖輕輕潤了自己幹澀的唇,四下逡巡一番,最終將目光落在枕畔。
枕下露出匕首外鞘的尾端一截,鎏金雕花嵌著紅色寶石,在長燭燈火下爍著幽幽紅光。
徐靜書有些緊張,艱難咽下喉頭哽阻,慢慢朝那紅光探出手去,指尖不住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