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Part5-10被拋棄的孩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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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到了,朱朝陽覺得終於可以和晦氣說聲再見了。
這是一套才六十平米的九十年代老商品房,兩室一廳。地上依舊鋪著當年很流行的塑料地毯,牆上刷著石灰,很多地方顯得烏黑油亮,沾滿了歲月的味道。
右手邊的房間裏,頭頂上的鐵製大吊扇正呼啦呼啦不緊不慢地轉動著,朱朝陽上身赤裸,穿了條小短褲躺在地上的席子上,手裏捧著一本書,書大約才五六十頁,印刷粗糙,封麵有四個大字“長高秘籍”。
這是他從某個雜誌上看到的廣告,給對方匯去了二十塊錢,果然寄來了這本“秘籍”。秘籍寫了各種長高的方法,他用筆一一圈出重點。此外,有一點引起他的特別重視,想要長高就不能喝碳酸飲料,碳酸飲料會影響鈣的吸收,看來以後可樂絕對不能喝了,他在這一條上額外加注了一個五角星。
正當他看得入迷,外麵突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他把秘籍合上塞進書架,起身打開鐵門,外麵還隔了扇老式鐵柵欄的防盜門,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年紀與自己相仿,男孩的個子大約有一米六五,比他高一個頭,女生比他還矮一些,兩人的表情似乎顯得很驚慌。
他遲疑一下:“你們找誰?”
“朱朝陽,你果然還住在這裏!”男孩眼中放出光芒,激動地指著他自己,“還認得出我嗎?”
“你?”朱朝陽打量著他,沒過幾秒鍾就脫口而出,“丁浩!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來投靠你的,別說了,快開門!”
門開後,丁浩領著後麵的女孩快步走進屋,忙把門合上,急促問:“有水嗎?渴死了。”
朱朝陽給兩人倒了水,丁浩咕咕就喝,女孩微微側過頭,喝得很細致。
那個女孩臉上從頭到尾都沒流露過表情,像是冰塊做成的。
“她是?”朱朝陽指指女孩。
“普普,你叫她普普好了,她是我結拜妹妹。普普,這是我總跟你說起的朱朝陽,我們小學時是最要好的哥們,嗯……四年級到現在,都五年沒見麵了。”
“你好。”普普麵無表情地朝他點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由於有女生在場,朱朝陽隻穿條小短褲不合適,回去套了件短袖,領他們到自己房間坐,道:“耗子,幾年沒見,你怎麽長這麽高了?”
“哈哈,高嗎?我也不知道啊。”丁浩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
“唔……剛才看你們很急的樣子,發生了什麽事?”
“哎,一言難盡,”丁浩甩甩手,做出個很老成的動作,“有人要抓我們走,我們是從車上逃下來的。”
朱朝陽驚慌道:“人販子嗎?要不要報警?”
“不不,不是人販子,人販子哪有抓我們這麽大的小孩的?而是……”丁浩欲言又止,嗬嗬笑了下,隨後又吐了口氣,“真是一言難盡啊。”
朱朝陽更加不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怎麽回來了?你這幾年都在哪讀書?四年級一開學,老師就說你們家搬去外地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當時你走得真匆忙,都沒跟我打聲招呼。現在搬回來了?”
丁浩表情變了下,看了眼普普,普普仿佛像根木頭,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談話,臉上毫無波瀾。
“怎麽了?”朱朝陽愈發感覺奇怪。
丁浩吐了口氣,低聲問:“你真不知道我為什麽去外地了?”
“你又沒跟我說過,我怎麽會知道?”
“嗯……那是因為……我爸媽當時被抓了。”
“什麽意思?”
丁浩抿了抿嘴:“我爸媽殺了人,被抓了,槍斃了。”
“什麽!”朱朝陽睜大了眼睛,隨即用警惕的眼神掃了兩人一眼,尤其是身高塊頭都大他一圈的丁浩,咳嗽一聲,道:“我……我們怎麽從不知道?”
“嗯……大概老師想保密,不想讓你們知道,你們有個同學是殺人犯的兒子吧。”丁浩嘴角揚著一絲自嘲般的笑容。
“咳咳……你千萬不要這麽說啊,你爸媽殺人了,跟你又沒關係。唔……你爸媽為什麽殺人?”他其實並不想知道,隻想隨便扯點什麽,好盡快想辦法打發這兩人走。他一聽到丁浩爸媽殺了人,立刻起了警惕心,殺人犯的小孩,他可從來沒接觸過,一別五年,昔日友情也淡了,突然跑到他家來,他一個人在家,可不好應付。
丁浩微微脹紅臉,低頭道:“我也不清楚,我聽他們說,我媽曾出過軌,我爸很記恨,就要我媽替他找女人,然後……然後我媽扮成孕婦,路上裝暈倒,騙了一個好心的女大學生送回家,嗯……然後被我爸強奸了,後來……他們倆一起把人殺了,很快被抓到,最後槍斃了。”
“這個樣子……”朱朝陽聽他簡單的幾句描述,又被嚇了一跳,心中忐忑不安,更想早點把他們打發走,過了好久,才問:“那這幾年你去哪了?”
“北京的一家孤兒院,像我這樣的殺人犯小孩,家裏親戚都不要養,隻能送去孤兒院。普普也和我一樣,我們都是第一監護人沒了,第二監護人不願養,就被送到那家孤兒院了。”
普普抬頭看了朱朝陽一眼,又把頭轉開。
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尷尬。
兩個都是殺人犯小孩!朱朝陽再一次被震住。他真後悔剛剛開門,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他該躲在房間裏,裝作屋裏沒人。
現在他們來找自己幹嗎?
隔了好久,朱朝陽咳嗽一聲,打破沉默,道:“對了,你們在北京,怎麽會回這裏了?”
丁浩表情有些古怪,撇撇嘴:“逃出來的唄,反正我們都不想待了,花了好幾個月,才從北京一路找回了寧市。普普是江蘇的,她不想回老家,我其他地方也不認識,隻能回這裏了。我不敢找親人,他們知道我們逃出來,肯定要找警察把我們送回去的。本來我們想在寧市待幾天,再去想以後去哪落腳,可今天真不走運,我們在路邊——”說到這裏,他突然閉了嘴,不說了。
“在路邊幹什麽?”
丁浩猶豫了片刻,哈哈一笑:“我們身上錢不多了,隻能在路邊討飯咯。”
“什麽!”朱朝陽根本無法想象,昔日最要好的小學同學,現在竟會淪落到路邊乞討的境地。
“我知道我說了你會看不起我的,不過我也沒辦法。”他低下頭。
“不不,我沒有半點看不起你的意思。”
“嘎嘎,是嗎?”丁浩又笑了笑,抬起頭,“後來嘛,有輛車停下來,車上寫著……普普,寫著什麽?”
“城管執法。”普普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
“對對,城管執法,說這裏不能乞討,讓我們換別處。我們就先走了,那時肚子餓了,我們就去旁邊一家小麵店吃東西,還沒開始吃呢,又來一輛麵包車,下來的人說他們是民政局的,說有人打電話,有兩個小孩乞討,他們要把我們帶去收容站,聯係家長。沒辦法,幾個成年人要帶我們走,我也不敢怎麽樣。但如果真回去了,他們要是知道我們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不是又要把我們送回去嗎?所以半路我和普普借口要小便,讓他們停下車等我們,我們就趕緊逃了。剛好跑到你家附近,我記得你家住址,就碰碰運氣來敲門,沒想到你果然還住在這裏啊!”
聽了他的描述,朱朝陽心中愈加忐忑不安,盡管丁浩是他小學時最好的玩伴,可是幾年不見,感情早已淡漠,現在這兩個“問題少年”進了家門,該如何是好呢?
直接趕出去,會不會發生一些危險的事?如果留他們待家裏,接下去會怎麽樣呢?他微微皺起眉頭,吞吞吐吐道:“那你們……你們有什麽打算?”
丁浩雙手一攤:“還沒想好呢,也許我去找份工作,不過普普太小了,你看她個子也小啊,她比我們小兩歲,虛歲才十二呢。最好她能有個地方讀書。”
“你呢?你不讀書了?”
“我在孤兒院最不願意的就是上課,哈哈,我早就想出來打工了。”
“可是你這個年紀,是童工,沒人敢用你的啊。”
丁浩不屑一笑:“我不說,誰知道呢,你看我,個子這麽高,哪點像童工了?”
朱朝陽想了想,有些尷尬地問:“那……那你們最近什麽打算?我是說……你們打算住哪裏?哦……我家就這麽點大,嗯……你們也看到了。”
丁浩仿佛看穿他的心事,笑道:“你放心吧,我們不會賴你家的,不過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讓我們暫時住個一兩天,休息一下就走。”
“這個……”朱朝陽露出為難的表情,留兩個問題少年在家住,這是很危險的事。
普普抬起頭,道:“耗子,算了,我們走吧。”
丁浩湊近普普,小聲道:“今天包落在那個車上了,身上錢不多,我怕……怕沒地方住。”
“沒關係,總有辦法的。”普普波瀾不驚地說。
丁浩看了普普一眼,又看了眼朱朝陽,站起身,哈哈笑了笑:“好吧,那我們就先走吧。朝陽,再見,等我以後找到工作再來看你。”
朱朝陽皺著眉,把兩人送到了門口。
“下次等我工作賺了錢,再來請你吃肯德基,嘿嘿。朝陽,再見啦!”丁浩朝他揮揮手,轉身帶普普走,走出幾步,又返身道,“差點忘了,朝陽,我包裏有袋冰糖葫蘆,是北京買的,一顆顆包裝起來的,你肯定沒吃過,我本來就說,如果還能見到你,就給你嚐嚐——”
普普白了丁浩一眼:“包不是落車上了嗎?”
丁浩啊了一聲,隨後尷尬地摸摸頭、聳聳肩:“那隻能以後有機會再給你帶了。好吧,你多保重,拜拜!”
“這個——嗯——等等——”朱朝陽聽他這麽說,心中頗有幾分愧疚,畢竟,丁浩曾是他小學時最要好的朋友,兩人一起上學放學形影不離好幾年。朱朝陽有回被一個高年級的學生欺負時,丁浩還出頭幫他打架,結果丁浩被人揍了一頓,他卻自己逃走了,事後丁浩半句怪他的話都沒說,反而說如果你不逃,兩人都要被打,一人被打總比兩人都被打要好。想到昔日的交情,朱朝陽不禁感動,一瞬間忘了他們是殺人犯的小孩,鼓起勇氣道:“你們今天沒地方住的話,先住我家吧,我媽在景區上班,隔幾天回一次家,明後兩天都不在,你們暫時住我家好了。”
“真的?”丁浩顯得有些喜出望外。
“嗯,我媽房間不方便住,要不普普睡床上,我跟你睡地上,行嗎?”
丁浩看著朱朝陽,又轉向普普:“你覺得呢?”
普普麵無表情地沉默幾秒,搖搖頭:“打擾別人不好。”
朱朝陽連忙道:“真的沒關係。”
普普又沉默了一陣,最後點點頭:“那就麻煩朝陽哥哥了,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告訴我們,我們不會怪你的,我們不會賴在你家。”
朱朝陽一陣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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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麵條做得真不錯,比我做的好多了。”朱朝陽手裏捧著一碗麵條。
“是的,以前在孤兒院,她經常幫阿姨做飯。”丁浩道。
普普麵無表情地坐在一旁,很小口地吃著麵條,咬得很細致,從頭到尾沒說過幾句話,似乎一點都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看著她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朱朝陽試圖去討好她:“普普,你吃這麽點麵條就夠了嗎?”
“嗯,夠了。”普普很平靜地應一句。
丁浩瞧了她一眼,替她解釋:“她一直吃很少的。現在又是中午,天氣太熱,我都沒什麽胃口了。”他嘴裏雖說沒胃口,可朱朝陽明明看著他已經捧起第三碗了。
“那麽……普普,你家裏也是同樣的原因,你才到了孤兒院的?”
丁浩替她回答:“當然了,我們這個孤兒院裏都是沒有第一監護人,其他監護人不要的,哈哈,我們這樣的小孩全國有一百多個。”
“哦,”看著丁浩開朗的神情,朱朝陽很難想象如果自己也是這樣的經曆,是否能這麽笑著說出來,仿佛在說別人無關緊要的事,他現在和兩人接觸了一陣,已經對他們是殺人犯小孩的身份不太介意了,“嗯……那普普的爸媽是因為什麽原因呢?”
“咯噔”,話音一落,普普的筷子突然掉在了桌子上,她麵無表情地凝視著麵前的碗。
朱朝陽連忙慌張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普普沒有說話,重新拾起筷子,吸了一口麵條。
丁浩故意哈哈一笑,揮著手說:“沒關係的,你是自己人,告訴你也沒關係。對吧,普普?”
普普表情木然,沒有回答。丁浩就當她默認了,聲音垂了下來,歎口氣:“她爸爸殺了她媽媽和她弟弟,然後她爸爸被抓了,判了死刑。”
“不,我爸沒有殺人!”普普頓時抬起眼,認真地看著丁浩,“我告訴過你,真的,我爸沒有殺人。”
“可是……其他教導員都這麽說。”
“不,他們都不知道。我爸槍斃前一個小時,我見到他,他親口告訴我,他要我相信他,他真的沒有殺了媽媽,雖然他和媽媽不合,會吵架,可是他很愛我,為了我,他不可能殺了媽媽的。”
朱朝陽不解問:“那為什麽警察抓了你爸爸?警察不會抓錯人的。”
“會的,他們就是抓錯人了,他們就是冤枉我爸的!我爸告訴我,警察不讓他睡覺,逼著問了他很多天,他沒辦法才承認殺人的。可他真沒有殺人!那時我七歲,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爸跟我說,現在說什麽都來不及了,他隻希望我知道,他真的沒有殺媽媽,他永遠愛我,即便他死了,也會一直愛我。”普普的表情很認真,可她卻沒流半點淚,甚至眼眶發紅都沒有。
朱朝陽默然無語。這時,普普又道:“朝陽哥哥,你有相機嗎?”
“相機?做什麽用?”
“我爸說讓我以後有空把我的照片燒給他,讓他看到我在長大,我每年在我爸忌日時,都會拍照片,還寫一封信給他。下個月是我爸爸忌日,可是我今年沒有照片了。”
“這樣啊,”朱朝陽抿抿嘴,“相機我沒有,看來隻能去照相館拍一張了。”
“拍照片要多少錢?”丁浩連忙問,他的包丟民政局車上了,他現在必須為身上僅存的一點錢做精打細算的準備。
“大概……十幾塊吧。”朱朝陽也不能確定。
“十幾塊啊……”丁浩皺眉摸進口袋,過了會兒又笑起來,“嗯,照片是一定要拍的,十幾塊,也不貴,嗬嗬,普普,我有錢的。”
“嗯。”普普朝他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