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秋天（下）
四
秋夜,月亮分外地好.
三連的女宿舍裏,愛說愛笑的姑娘們都已進入了夢鄉.隻有蘇豔還沒睡.她躺在窗旁的一張床上,把兩手放在腦後,望著屋子頂棚發楞.一會兒,她輕輕歎了口氣,翻了個身,閉上兩眼,可是立刻又睜開了.
姑娘還在為下午和楊大鳴拌嘴的事傷心呢!
\"鬼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人人都知道他報考中專,獨獨瞞著我!\"蘇豔這一下午在心裏不知把楊大鳴罵了幾十遍了.
楊大鳴是突然闖進蘇豔的生活中來的.一個多月前的一個下午,蘇豔正拎著一桶水往食堂走,剛到門口,突然闖出一個人來,把蘇豔嚇了一跳,她定神一看,原來是\"調皮鬼\"小陳.小陳以前是經常給炊事班找些麻煩的,和小蘇吵過幾次嘴,有一次把蘇豔都給氣哭了.直到現在,倆人見麵也不怎麽說話.可是這次\"調皮鬼\"卻主動打起招呼來:
\"小蘇姐,我和你說件事.\"小陳說話的聲音很小,象怕別人聽見似的.
\"什麽事?\"蘇豔覺得很奇怪.
\"我.……我以前做了不少錯事,蘇姐你別見怪啊!\"
\"調皮鬼\"說話突然口吃起來,往日那股調皮勁不知上那兒去了.
蘇豔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這些幹啥,有啥事說啥事唄!\"
\"好,我說……,大鳴讓我把這個給你.\"\"調皮鬼\"又恢複了平日的神態,伸手遞過一個紙條疊成的燕子折.
蘇豔把紙條接過來,一時還搞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剛要問,小陳卻說:
\"我的任務完成了,你看看就知道了.\"說完他偷著作了個鬼臉就飛也似地跑了.
蘇豔打開紙條一看,臉\"刷\"地紅了,她覺得心\"登,登\"地跳的厲害.急忙把紙條藏在手裏,四下裏看看,她覺得有多少人在盯著她似的.
原來,這是楊大鳴寫給她的一封信.
蘇豔平時和楊大鳴接觸不多,對他印象還好,但好象並不很深.可這封信充滿真誠的,字數不多的信卻象磁石一樣吸引了姑娘,那天晚上,她和楊大鳴見麵了.
那是個迷人的夏夜,溫風和煦,吹散了一天的暑熱,蛙聲和田野裏的拖拉機聲響成一片.蘇豔和楊大鳴兩人披著銀色的月光漫步田間,楊大鳴那明亮的眼睛,結實的體魄和他那較為獨特的性格,都在少女那純潔的如同白紙一樣的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初戀時那激動,緊張,興奮,羞澀而又充滿幸福的心情,使蘇豔多少天都不能平靜下來.……
可是蘇豔真沒想到楊大鳴在報考問題上竟會是這樣的對待她,她覺得楊大鳴對她是有保留的,而且這是多重要的事情啊!
\"怕我拖他的後腿嗎?真太瞧不起人了,幹脆和他……\"蘇豔想著想著,鼻子一酸,淚珠就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蘇豔的腦海中漸漸地顯現出另外一個人的麵容,她的心頓時猛烈地跳起來,她拚命地不去想這個人,企圖把這個人從腦海中抹下去,可是,這個人的麵容卻越來越清晰.
如果生活不是那樣地不可想象,也許蘇豔就會愛上這個人,直到現在,蘇豔也不敢說她心中是不是還偷偷地愛著這個人,這個人就是林方.
兩年前,蘇豔剛到炊事班當班長時,遇到了許多問題.那時,條件艱苦,炊事員們都不安心工作,連隊幹部又少,連長抓生產整天忙得不可開交,每次蘇豔有事找到他,他都是:
\"哎呀,你們自己多想辦法,我忙不過來呀!\"
可是不找他的話,許多問題,蘇豔自己的確又解決不了,當時蘇豔還是個離家不滿一年的小姑娘,她背地不知偷著哭過多少次,也多少次提出不幹了.林方調來之後,他一頭就先紮到炊事班裏麵,和炊事員們一個個地談心,一起工作,炊事班慢慢地變了樣.又黑又小的酸饅頭便得大而鬆軟,一天三頓菜湯也換成了比較豐富的菜譜,炊事班和青年們吵架的現象沒有了,一天到晚食堂屋裏總是笑聲不斷,用林方的話說,是個\"快樂的炊事班\".可是林方卻一天天地瘦下去了,蘇豔多少次偷偷地看著林方那雙明亮而微發紅的眼睛和忙碌的身影沉思.
但蘇豔感覺到林方的特別性格,林方對於女同誌總是嚴肅多於活潑,連開玩笑都極少.從不過分,他的眼神中總帶著幾分堅毅甚至嚴厲,女青年們對他也是信賴中還含一點敬畏.蘇豔剛見到林方時也有點害怕,時間長了,林方總和她們在一起工作,這種感覺也就慢慢消失了,但除掉工作問題之外,蘇豔也很少聽到他對自己說到點別的什麽.
\"他太傲,瞧不起女同誌.\"蘇豔有時這麽想.
兩個多月前,有一天蘇豔偶然聽到幾個女青年在小聲議論著林方.一個說:
\"指導員對咱們好象那麽厲害似的,我見到他老有點害怕.\"
另一個說:\"他好象從來也不接近女同誌.\"
\"不,我看哪,那都是表麵的東西.\"一個女青年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你們知道不.他和咱們場部的小學老師李梅豔是朋友.\"
\"得了吧,你別瞎說了.\"一個姑娘說.
\"真的,他們原來是同學,我聽說.……\"下麵的聲音小得聽不見了,接著就是姑娘們一陣壓抑的笑聲.
蘇豔默默地走開了,打這以後,一連幾天她的心裏都不太舒服,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是怎麽回事,隻好偷偷罵自己沒出息……
楊大鳴向蘇豔求愛之後,隨著兩個人的感情逐漸加深,林方的影子在她的腦海中就越來越模糊了.她依然尊重這位年青的指導員,每當工作遇到困難或有什麽想不通的問題時,她也愛和林方談談.可是,在昨天她把自己寫好了幾個月的那份入黨申請書交給林方,當她看到林方那從未有過的熱烈目光時,兩年來積於她心底的浪潮卻洶湧地翻騰起來了……
\"唉!別想這些沒用的了!\"蘇豔對自己這樣說.
林方回到宿舍時,早已過了連隊的熄燈時間,他借著窗口射進來的月光走到自己的床鋪跟前,擦著火柴,點亮小油燈.
旁邊傳來楊大鳴的聲音:
\"剛回來?\"
\"恩.\"
\"你看看都幾點了,老這樣不行啊.今天你又睡不了多長時間了.\"楊大鳴輕聲地說.
\"小李子家裏來了封信讓他回去,可能是家裏出事了,他挺著急,剛才和他談了一會兒.\"
楊大鳴歎了口氣,沒說話.
\"你怎麽還不睡呀?\"林方邊脫衣服邊問.
\"睡不著.\"
林方微微一笑:\"還沒想好?\"
\"沒有.\"
\"你沒和蘇豔商量一下?\"
\"嗨,別提了,剛一張嘴就鬧翻了.\"楊大鳴懊惱地說.
\"哦?\"
楊大鳴就把報考時沒有告訴她和下午兩個人談話時的情況對林方說了一遍.
這時林方已經脫了衣服躺在床上,他沉默一陣之後說:
\"大鳴,這事你做的不太對頭,你報考時怎麽都不告訴蘇豔呢?這事換了誰也要傷心呀!\"
\"是呀是呀,我也想到這兒了.\"楊大鳴著急地說:\"可是現在怎麽辦哪?當初我想是反正考上的希望也不大,告訴她反而不好.……\"
\"怕和她吹了，是不是?\"林方仍輕聲但十分嚴肅的說.
楊大鳴不好意思地點頭默認了.
\"你呀,\"林方忍不住笑了.\"好啦,別先愁了.你傷了人家的心,人家當然要生氣了.現在你著急也不行,這可不象割豆子,扛麻袋,出點力氣就解決問題了,得慢慢來.時間不早了,趕緊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談好不好?\"
說著,他把楊大鳴的胳膊塞進被窩裏,抬頭吹熄了床頭的油燈.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可是,此時林方的心裏卻一點也平靜不下來,他怎麽能平靜啊……
林方是在邊疆的火熱鬥爭中鍛煉成長起來的年青幹部.在全場的連隊幹部中他的年齡最小,可是他的工作卻是相當出色的,他在群眾中威望很高,大家有事都愛找他談談.他有著堅毅的性格,愛憎分明,誰若是做錯了事,都懼怕他那銳利的目光.他有一付強壯的體格,能承受繁重的勞動.他還有廣泛的愛好,勞動之餘,籃球場上,撲克堆裏到處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每逢年節連隊舉行文娛活動,他的笛子獨奏總是一個最受歡迎的節目.
這一切,自然會招來許多姑娘愛慕的眼光,比如場部小學的教師李梅豔,對林方就很有意思.她和林方下鄉之前是同學,原來就很熟,李梅豔曾幾次表示願意和林方建立進一步的關係,有一次林方到場部去,碰到李梅豔,倆人說了一會話,李梅豔就隨手拿出一張精美的畫片讓林方看,林方見了,讚口不絕,李梅豔說:
\"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可是林方卻淡淡一笑:\"這種畫片我有很多,你留著吧.\"
李梅豔是場部業餘演出隊的演員,能歌善舞,也是個數得著的漂亮姑娘,卻遭到這類的冷遇.而連隊的那些女青年們,對林方那種脾氣也隻好望而卻步了.
那麽林方的私生活真是如此嚴肅,在這些方麵他就是如此的冷漠,無動於衷嗎?人們雖然不願相信,可也不能不承認這個現實.林方自己呢,也一直認為他是這樣,甚至對此還多少有那麽一點點\"滿足\".
但是,在蘇豔昨天中午把入黨申請書交給他之後,林方卻不敢這樣的自信了,他開始朦朦朧朧地覺得,蘇豔這個正直,熱情,純樸,溫柔中帶幾分倔強的姑娘,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偷偷地走進了他的心房.到了楊大鳴和他談話,說出了\"蘇豔\"的名字的時候,就象在林方耳邊重重地敲響了一口鍾,他猛然間意識到,他已經是那樣強烈地愛著蘇豔,而且愛得那樣深!
林方看了看身旁已經入睡的楊大鳴,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月亮透過一片薄雲,仍就發著淡淡的光.閃爍著的星星仿佛暗了一些,而它們背後那片黑黑的夜幕卻開始透出灰蒙蒙的顏色,東方發白了.
五
晴朗的早晨,天空象一塊碩大的湛藍碧透的玻璃,陽光明媚,雖然已是深秋,倒也讓人覺得暖洋洋的.
食堂後麵的菜窖旁,堆著大堆的蘿卜,土豆,還沒入窖,菜堆上蓋著厚厚的草.蘇豔和林方正在菜堆旁挑菜.倆人邊幹活邊說著話.
\"指導員,\"蘇豔一邊往筐裏扔了一個大蘿卜,一邊好象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說王俊的通知書下來了,最近就要走了,是嗎?\"
\"哦,這兩天大概就走,他正在收拾東西.對了,楊大鳴不想去了,你聽說了嗎?\"
\"恩?……啊,他為什麽不去呀?\"蘇豔一楞,但仍不露聲色地隨便搭訕著,又低頭揀蘿卜.
\"他拿不定主意,正猶豫著呢!——他沒和你商量一下嗎?\"林方話鋒突然一轉,單刀直入地問.
\"和我……商量?\"蘇豔被這一問搞得有點不知所措,她下意識地小聲重複著林方的問話,但隨即就又恢複了常態:
\"他去不去,是他的事……\"說到這裏,蘇豔開始不自在起來:\"找我商量什麽!\"話說得十分倔強,可是到後麵就小得幾乎聽不見了.
林方停住了手裏的活,直起腰來,很嚴肅地說:
\"蘇豔,你和楊大鳴的事,他都跟我講了.他報考時沒告訴你,這是不對的,我已經批評了他.但他的心情你應當體諒,我覺得你們都有共同的理想,都有熱情,要求上進,可以成為好同誌,好朋友,我很為你們高興,可是同誌和朋友之間最需要的就是互相幫助,不能互相影響啊,你知道嗎?楊大鳴現在想得很多呀!\"
\"指導員.……\"
\"你應該支持他去學習,別耍小脾氣,咱們的歲數都不大,不要過早地多花費精力在這些個人的事情上,要處理好,不在一起也一樣可以互相幫助嘛!\"
蘇豔呆呆地站在那兒,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
\"來.咱們把蘿卜抬進屋去,一會兒咱們再好好談談.\"
兩人抬起一筐蘿卜走進食堂屋裏去了.
楊大鳴滿頭大汗地跑進連部,一邊擦汗一邊喘著粗氣對林方說:
\"唉!這大豆長得好倒是好,就是太多了,一半會兒割不完,眼看著炸莢,真是可惜!\"
\"恩!工作很多,但這都是我們的任務了,你該準備走的事了.\"林方遞過一支煙,又把火柴遞給他.
\"走?\"楊大鳴點著煙,邊吸邊說:“我不想去了.\"
\"別這樣,你坐下,咱們談談.\"林方把楊大鳴拉過來坐在他旁邊:\"你想好了嗎?\"
楊大鳴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我這些事你也都知道,其實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考上了,我怎麽不想去呀,唉.……\"
\"你呀,\"林方笑了:\"沒出息!\"
\"不,林方,你不知道,我和小蘇接觸時間雖然不長,但我覺得她人很好,我報考時做的不對,今天還在後悔.現在我一走,她會怎麽想,別人會怎麽看我,我不是太……\"
\"大鳴,你可太主觀了,你還沒有真正了解她.\"
\"不了解她?上次我們已經談崩了,你不也知道嗎?\"
\"事情總是會變化的嘛!\"
\"變?……\"
\"放心吧,我的好朋友.\"林方笑著拍了拍楊大鳴的肩膀.
這時食堂傳來了\"當當\"的鍾聲,開中午飯了.
\"吃飯去,下午你就不要下地了,趕緊收拾一下東西,明天車送你去場部,早些到學校報到,場部明天可能有車出去.學校快開學了吧!\"
\"地裏……\"楊大鳴還想說什麽.
\"再緊張也不缺你一個人,你已經站完了最後一班崗,下午我下地.\"
六
第二天早上,三連通往場部的大路上,停著一輛帶拖車的膠輪拖拉機,許多青年圍在那兒,他們都是來給楊大鳴送行的.
楊大鳴和人們一一握手,最後他緊緊地握住了林方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林方,你對我的幫助太大了,我永遠忘不了.\"
林方笑著說:\"到了學校來信,好好學習.\"
\"你放心吧,而且你也要注意一些身體,要多為長遠打算哪.\"楊大鳴深情地說.
\"快上車吧!\"林方催促著他.
楊大鳴跳上車,駕駛員小李子啟動了發動機,拖拉機發出悅耳的\"突突\"聲.\"調皮鬼\"小陳還緊緊地拉著楊大鳴的手說個不停,小李子回頭喊道:
\"小陳,我要開車了.\"
\"別急,別急.\"小陳喊道.他邊喊邊回頭在人叢中尋找著什麽:\"蘇豔,你還不快來,一會兒走了就看不見了.\"
青年們哄笑起來,蘇豔的臉\"騰\"地紅了,她手拿一個土塊塞進\"調皮鬼\"的脖領子裏,惹得大家又一陣大笑.
車緩緩地開動了,楊大鳴和人們互相揮著手,楊大鳴的眼中閃著淚花,他喊著:
\"再見了!\"
\"再見,大鳴,到地方來信!\"
\"別忘了我們!\"
\"忘-——不-——了!\"
車速越來越快,逐漸遠去,隱隱地還能看見楊大鳴在揮手.
人群裏,一個青年小聲說:\"小蘇也真是的,大鳴臨走她都不上去說句話.\"小陳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啥?\"他湊到這幾個青年跟前,很神秘地說:\"該說的,人家昨晚上早都說完啦!\"
又一陣歡快的笑聲.
林方久久地望著車影消失的大路盡頭,嘴角上也浮出一點笑容.那兩隻微微發紅的眼睛裏閃現出一種堅定的神情.
田野裏,拖拉機在收割完的土地上翻起片片黑浪,微風吹拂在茫茫千畝的豆田裏,發出\"嘩嘩\"的搖鈴聲.場院上,機器聲,歡笑聲響成一片,揚場機把大堆的豆子揚在空中,在深秋的陽光照射下,猶如一條金色的彩虹……
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景.
1980年於黑龍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