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終落空
她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的臉頰依然火辣腫痛徹骨,一身紫金羅裙,美的不可方物,卻不是她容顏,她和他一起練劍彈琴,與他一起吟詩作賦,與他一起談治天下…
她在煙霧繚繞的山頂起舞,他在一旁輕吹簫麵…
他將發釵輕插進她發間,清冷的臉上是葉予萱從未見過的有小梨渦淺笑。
有眼淚流出來。
畫麵一轉,她一身鎏金紅嫁衣,被一群黑衣人架住,周身空無一人,為首的絡腮胡子一臉蠻狠,不屑的看著她,“身為殺手,竟對獵物動了心。要麽,他死,要麽,你死。”
她將那小瓶一飲而盡。
她帶上紅蓋頭被背上了紅轎,她笑著,嘴角,眼睛,耳朵,鼻孔,卻有濕潤流出來,一滴一滴滲透了轎底,滴落進一地的紅紙裏。
深秋,漫天的落花,嗩呐聲起,十裏紅妝,她一身紅衣,死在他悲涼的懷裏。
畫麵又轉,看到他登基為帝,身後跟著滕一滕二一眾人馬,他徹查炎陵城,為葉家平了反,將她和葉如非的屍骨葬入陵墓,立下牌位…
………
她睜開早已哭得婆娑的眼睛,見顧少陽和葉老爹在在房間裏撐著桌子睡著了,她摸了摸褪去大半腫痛的臉和濕透的方枕,又閉上眼睛。
她突地懂了為何一見到他,她就沒法控製自己強烈的愛意。
那炎陵亦雖是原身暗戀之人,卻無任何反應,證明原身真的,已經香消玉殞了。
她的重生,沒有攻略,到達一關,解鎖一關。
線索起,她就會知道所有的因果。
因何而生,因何而起,因何而落,因何而終。
那我來到這兒,到底,有什麽要找尋的?
那炎清檸,你告訴我,我應該如何?
…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又醒過來。
空蕩蕩的房間,她看見晨曦裏的光,雖在白霧裏,朦朧,卻耀亮無比。
“不。”她喃喃自語,“若是我,絕不會卑微的死去,就算跟命運拚個你死我活,也絕不會讓一生所愛之人一人承擔後悔與痛苦。那不是我,我是白予萱,不是懦弱無能的葉予萱,也不是背負任何狗屁信仰使命的莫傾嚀,我為自己而活,為我所愛之人!”
顧少陽端藥進門的時候,聽見那句,“我為自己而活,為我所愛之人。”疲倦的眸子裏氤氳起霧氣,青色的胡茬嘴巴緊抿,低聲喃喃,“你到底經曆了什麽,讓你堅固如虞。你本可以,不用如此故作堅強。”
葉如非查清楚了始末,正巧疾步走來,看了一眼幾天沒合眼的顧神醫,又看了看床上雙眼無神呆看著天空的自家女兒,痛心疾首的歎息,“自古情毒難解,顧神醫,幼女,是在步老夫的後塵啊!士農工商,縱然我們身份微薄,可我,絕不允許女兒受如此屈辱!”
顧少陽長歎了口氣,青色的綸巾發皺,“葉伯,蝴蝶破繭,冬滅萬物,春風起,卻又生。”
葉如非長歎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生休息。”一甩衣襟,快步走近房間。
葉予萱見老葉來了,輕輕起身,叫了一聲,“爹爹。”
見眼前女子介昨日臉頰腫脹雖消下去,卻滿臉青紫烏黑,一張小臉見不到往日模樣,葉如非一雙桃花眼老淚縱橫,想起那些沸沸揚揚的流言蜚語,捂住她的雙手,“萱兒!那嘉和,竟把你作弄成這樣,爹,爹對不住你啊!”
她怔怔看著葉如非,再流不出一滴眼淚,“爹爹,女兒‥想離開…”
葉如非心如刀割,非緊緊抱住她,“皇家無情,烽火四起,天下動蕩,這太平盛世,不知…還能安穩多久…我已經沒有了千茉,絕不能,再讓你受一點點傷害…我想了很久,爹辛苦了一輩子,為了錢勢,甚至連你娘生下你的時候,也在塞外趕不回來,我愧對千茉,萬貫家財,千畝良田,早已足夠。爹帶你,去吹我吹過的風,去看壯闊的大海,爹想讓你,不再哭泣了。”
葉予萱努力忍住酸澀的眼睛,帶著無盡淒涼,柔柔喊了一聲,“爹。”
葉如非自嘲的笑,“我以為,千茉隻是賭氣離開,我等了她好多年,再不見她的音容笑貌,把脾氣加諸在你身上,憤恨蒙蔽了雙眼,年輕氣盛的男人,竟忘了他小小的女兒,因為沒有得到愛,所以變得陰沉孤僻。將你關在這小小的玉蘭苑,還差些,再失去你。這些天,我想起了好多事,沒有一件,是讓你開心。五歲以後,你再沒笑過了。”
他緊緊抱住他的骨血,“萱兒。”
眼淚更加肆虐流淌,原身竟顫抖起來,血脈控製不住的叫囂釋懷,那聲“爹爹!”伴著莫大的感動和驚喜,終於釋懷了所有委屈。
顧少陽端藥走到床前,擠出一個難看無比的笑,“陽哥哥很快讓你,調理的比原來還要更嬌俏可人。”
她放開葉如非,要顧少陽再靠近一點。見那俊朗麵容低下頭來,她輕輕抱住顧少陽。
看啊,那個人,不論何時,從未向她袒露他的心事,從未向她,低下他高貴的頭顱。
呼吸著鼻尖傳來陣陣的藥香和少女特有的體香,他愣在原地停止思考,無法再動。
他永遠記得她在他耳邊輕聲說,“陽哥哥,萱兒此生有你,很開心。”
小憐站在門外,捂著嘴,試圖掩去哭泣的聲音。
……
她替炎陵城立了墓。
葉家好事的親戚時不時來奚落她,“還和公主搶人,你真是不要臉啊!葉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哈哈,最後落得如此下場,葉予萱你活該啊!”
“表妹,臉疼不?真是讓人可憐啊!”…
她毫無表情,一句話懟了回去,“別說葉家的臉,就是你的臉,也是我給的。”
“我好歹是和驚才絕豔的王爺糾纏,哪像你,和快死的老頭糾纏。”
對方完敗。
日子一天天過去,顧少陽閉了神草堂,日日呆在葉府,寸步不離的陪著她。
她的臉一天天好起來。
他磨墨,她在紙上寫寫畫畫。
他不太看得懂那是什麽,隻能憑感覺猜,她卻說,“陽哥哥,我有好多先進的東西,是時候喜歡,拿出來嚇嚇你們古代人了。”
葉如非把店鋪紛紛交到信任的掌櫃手裏,又托關係拿到了通關文牒。
她把家仆們都遣散。自覺可惜,還沒真正享受過呢。
滕一他們再沒有來,小憐越來越不快樂。
於是在某一個寂靜的夜晚,她將那塊炎清檸給她的龍紋玉牌和一封信放在玉蘭苑的小幾上,月光溫柔,安靜的坐著馬車,葉予萱伏在老葉腿上,消失在星耀極盛的都城裏,閉了葉府的雕花大門,去向誰也不知道的遠方。
第二日。
城中沸揚的葉府大小姐被嘉和公主盛怒掌嘴,倆人爭搶寧王殿下的添油加醋的大新聞,變成了葉府人去樓空的落寞。
嘉和公主直接被滕一扔出了寧王府,“主上有令,你對葉小姐放出的流言蜚語,他不追究,是對你最後的可憐。從此以後,你進寧王府一步,打斷一條腿!”
嘉和灰敗的呆坐在寧王府門口,三天三夜。
再沒有什麽公主顏麵,也再不在乎指指點點,她心已死,再無複生。
沒有葉如非大筆的銀子,地主們停止對貧困人民的資助,將土地收回,眼見快收糧,全都收了回去。商鋪一夜之間關了大大小小上百家,物價相應被哄抬了上去,賢合莊商行現任掌櫃停止了對難民的米糧布匹的供應,斷了老弱病殘的救命錢,將孤苦無依的老人小孩趕了出去,取了地契打算重新裝修一番,大批的邊區人民和貧困人口聚集在府衙,惡逼朝廷。
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快沒了命,誰還要臉啊!
一直以來風平浪靜的星河城,終於在葉家盡力保護的外殼裏,裂出了一條深刻的縫。
達官貴人們終於明白,原來城裏有如此多的味道,原來城裏一派和睦熱鬧的景象,都是葉如非盡力維持的美好,原來星河城有如此多的乞丐和難民,他們以為的,都不是他們以為的。
越來越甚。
剛開始的求助於朝廷,得不到任何回應,朝廷派出軍隊鎮壓,砍頭,坐牢,再後來,爭搶,頭破血流,再後來,賊和鄉紳惡霸開始橫行,有心人作祟,有孩子明目張膽進鋪子裏偷東西,有錢人的轎攆一出街,就會被大批的難民和乞丐團團圍住,再後來,奸淫擄掠,人心惶惶,大家都不出門,也不往來了。
不過一月有餘。
朝堂之上。
炎浩天聽完了啟奏,摸了摸胡子,“如此大的暴動,竟敢粉飾太平,把瞞報的官員全部遣散回老家!眾卿,可有好方!再如此下去,便再無法收場!”
炎陵亦上前一步,病懨懨的臉上有些青色,“父帝,葉家宅心仁厚,每年用大量的精力和錢財管住難民和老弱病殘,現下各鄉紳斷了老百姓的活路,武力鎮壓,已讓民心潰反。”
炎浩天默了默,“上一次西陵百萬大軍揮師而來,邊關軍隊傷亡慘重,已讓國庫疲憊,內患必須停止,絕不能讓邊關戰士沒有糧草,傳朕旨意,太子帶領各巡撫,深入到百姓生活,每州、郡、府、縣,甚至每鎮,鎮壓鄉紳惡霸,將土地均勻分配,每個地方都選出一個醫館,主要救治老弱病殘,兵部,養足兵馬備好糧草,治理城中治安,眾卿,榮華需要爾等共同創造,此次,難關需要共進退。”
他又默了默,“葉家做的很好,二十年如一日,無論是乞丐,還是難民,都是我們的民眾,沒有百姓,就沒有諸位,星耀的繁華,需要動用每一個人的力量,不得動用武力,爾等作為百姓的父母官,必須與百姓同進退,共成一心!”
全都莊重的跪了下去,異口同聲堅定不移,“吾皇聖明,慈心仁厚!臣等定與星耀同進退!”
炎浩天朝殿下眾人點了點頭,“亦兒,待會寡人給葉府擬一道聖旨,你與孫公公一同去罷。”
炎陵亦大聲領命,“兒臣領旨!”
那龍座上之人看著這個一直以來病懨懨的心軟兒子眉間隱隱釋放的穩重,難得的勾了勾嘴角。
……
葉府。
那紫金衣袍正靜靜站在玉蘭苑的小幾前。
修長手指摸了摸龍紋玉牌,拂去玉牌上淡淡的灰塵,嘴角苦澀,一雙驚豔眸子再沒有璀璨,一地淒涼。
他輕輕開口,好聽的聲音和說珍重那天一樣悲涼,“我的東西,你都不想帶走麽?”
又看了看旁邊的信封,陽哥哥親啟。
他還未見過她的字,竟寫的這般娟秀,像她一樣,明媚溫暖…不對,沒有認識他的時候,是溫暖的,後來…
完全沒有提到他呢,他自嘲的笑,那笑聲越來越大,清冷眸子裏的霧氣也越來越大,竟有兩行清淚從指間滑落,滴落在那檀木小幾上,“我拚命忍住,讓自己不要去了解你,讓自己不要再陷入傷害人的感情裏,我怕守不住對傾嚀的感情,我怕她不開心…可是,我卻讓你…一直不開心…”
他記得她唇齒的香甜味道,記得她擁抱的溫度,記得她的哭泣和撒嬌,記得她的淩厲和溫暖。
可那又如何呢?
她走了,沒給他留下隻言片語。
不,他也不值得吧。此刻他終於明白了那四個字,珍惜當下。
他親手把她從他生命中推出去,親手抹殺了她的感情,他沒有資格說後悔。
可是,他真的後悔了。
“我籌備好了所有的謀劃,這一次若我功成,我一定,再不負你。”
………
炎陵亦和孫公公帶著皇宮侍衛浩蕩來到葉府門前,竟沒有一個人接駕,侍衛推開門,隻見早已人去樓空,冷清寂靜。
一路看熱鬧的百姓跟隨。
孫聰為難皺了皺眉,“殿下,這?”
他突地想起國子監裏,那小小身影躲在書案下,偷偷看他的眼睛。
她從小長得靈動可愛,她每次偷偷看他,他都擺出一個自認為最好看的側臉,享受她的目光。
可是,他沒有時間去考慮兒女情長,他的時間,都在齊家治國修身和永遠做不完的功課裏,再後來,她再沒有去國子監了。
他有偷偷想過,他帶她一起去看喜歡的海棠。
可他從小就是太子,母後管束的太過嚴厲,和他走得近的女子,都被母後狠狠羞辱動用私刑,他舍不得,讓小小的她看見這世間的醃讚醜惡。
再後來,他又遇到她,隻一眼,他就將她認了出來。
於是他找借口抱了他,和想象的一樣,果然,雖然硌手,卻溫暖無比。
現在的他,正努力變得強大,可是斯人,已經不在了…
良久,他輕歎一聲,看向旁邊的孫公公,“念吧。”
門外受過葉府資助的人們跪了一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葉家葉如非,德厚流光,心係天下,烈火焚時,不損其良金璞玉,特此封萬戶侯,賞千金,食邑萬戶,另葉家嫡女葉予萱,蕙質蘭心,將伯之助,善行天下,特此封為郡主,從一品,賞千金。欽此”
民眾高高謝恩的聲音一波波朝天而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葉府內一陣陣風輕吹過,沒有任何回應。
炎清檸來到神草堂,見顧少陽正給昏迷人紮著銀針,“陽,你的信。”
他愣了愣,招呼來藥童,起身看了看信,又低下頭,“你放回去罷。”
炎清檸定定看著他,“你不看?”
顧少陽冷哼一聲,俊朗的臉上卻再無笑意,“我早知了。可是,我不舍得打開它。”
又自嘲的苦笑,“就算不打開,我也知道裏麵是什麽。”
炎清檸默然,薄唇緊抿,自顧的坐下。
他定定看住他,“是不是總到要失去了,你才會後悔?”
他唇更抿緊了幾分。
他一字一句,認真無比,“下一次,我不會再讓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