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隆中對
手持黑子的是蕭紀安,做風水師的,生前總有這樣那樣的講究,但別人講究的是不請不說,法不出空,不算自己,意思是:不是別人請來的就不要主動去說,為他人泄露天機就要收取相應的費用,以及最重要的一點,不把卜卦算到自己的頭上。
蕭紀安就不一樣了,他的講究不包括上麵說的所有,卻兜著著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比如出門能不走路就不走路,吃酒隻品酒,不拚酒,再或者,他心情好起來喜歡掐著別人的倒黴事主動卜上一卦,然後訕訕的看著對方一臉愁容的樣子。
這次下棋,蕭紀安的講究被照顧一一的到位,蕭紀安要下黑子,李世民就低著頭給了他黑子,蕭紀安要品白茶,李世民就叫人上了一盞茶,蕭紀安覺得吃茶又不過癮,李世民幫他要來了一壺梅子酒。
要說,這壺酒的味道,倒是還湊合,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這棋的水平。
蕭紀安的黑棋落子在四個角上,李世民的白棋就跟在旁邊兩格的樣子,不近也不遠。圍死了之前,還會空出幾個格子。
蕭紀安被這沒什麽水平的放水局逗樂了,看著對麵欲言又止的樣子,活了兩輩子的人難得的大發善心一次:“殿下想說什麽,不妨直說?”
年少的秦王,皺著眉,指尖的白子又跟在了黑棋的旁邊:“長安的兵死之五六,劉文靜、殷開山已經革職。這一戰是樹了軍威,隻是損失過重了。”
到底還是赤子之心,蕭紀安抬眼看了看他,眼中是三分涼薄,三分麻木。
兵家勝敗,是常事。
更何況,這一戰,損失的兵其實本身就不在李世民的手中,這些利刃,是服從於別人的爪牙,從來不曾臣服於秦王,又何來的損失。
蕭紀安淡淡的道:“那不是很好,你父親給你的兵,本來也就是拿捏在殷開山、劉文靜手中的棋子。如果不是這一戰,很難找正當的理由拔掉這些人。不能用的兵,就像不長眼的彎刀,有時候留在那裏,反而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刺向自己。”
蕭紀安的黑子留出一個格子,李世民又在他邊上圍了一顆。
李世民指尖的棋,似乎就沒有認真下過,隻是單純的追隨著黑子:“薛舉的兵搗毀了我的糧倉,從長安調糧過來少說也要五日,這五日裏難保西秦不攻過來。你說這不是巧合。但除去殷開山和劉文靜已經革職,剩下的人裏,有這個能力通敵的人,我幾隻手指都數的過來。”
蕭紀安看了看棋局,又把黑子離的遠了些。
現在這隻鷹,看來還是被這個時局給嚇住了。
幾個手指能數過來,證明他在心中已經斷過了可能的人。
“殿下是不忍心了。”蕭紀安笑了笑,等著對麵的人落白子:“此事不難辦,如果殿下不方便。可以不需要親自去辦,通敵的人,隻需從這幾個人當中,稍微給他們一些假的信息,就能讓他們露出馬腳。”
李世民頓了頓,欲言又止。
他手裏的白子,這次出乎意料的落在了還有一角,開始圍困另一邊的黑棋。
居然逃了。
蕭紀安看他逃棋的樣子,又樂了,換了個說法,問他:“殿下若是要從這些人裏,挑出一個信的過的人,會選誰?”
這回,李世民倒是沒有猶豫:“房玄齡。”
蕭紀安看著棋盤,倒是認真的思索起他的話。
從軍的人重情義。
皇恩厚重,士為知己者死的故事在這個朝代並不少見,這樣說來,《舊唐書》裏的李世民,晚年除了長孫無忌活的比他長,其他的功臣,如杜如晦、房玄齡死了之後,史書上記載的都是“唐太宗慟哭三日,不理朝政。”
房玄齡善謀,這個謀是方方麵麵的,簡單的話來說,就是管李二管的最多的人。
小到朝服,大到戰事,都有這個人的身影。
蕭紀安對這些事基本無感,隻是借此尋一個突破點。
秦王如此懇切,那用他也無妨。
蕭紀安指間的黑子落下,追上了逃串的白棋:“那就讓他出麵,調運糧草的時候,把消息傳給這些人,看看薛舉會在那一處伏擊。這樣一來,就算是房玄齡自己通敵,運糧草那日,也會露出馬腳。”
這棋下的心平氣和,差點都讓人忘了這兩人最初針鋒相對的樣子。
糧草走的是官道,長安到淺水源,途徑梁州,梁州分梁、興、洋、集四州,中間還隔著秦嶺,秦嶺西起昆侖,中經隴南、陝南,馬車最初能走的道隻有一條——在方城、南陽一帶山脈斷陷之間形成的南襄隘道,隘道之後的梁州才是可以變通的地方。
要引出這個人,還需在梁州的四個郡縣裏安插好接應的人,窺住這人的行蹤,蕭紀安縱使有魂穿的技能,也不能同時兼顧這些,他要做的,是必要的時候震住這些棋子,讓他們自願為他所用。
而處於核心的秦王,顯然已經入了網。
且不說李世民的幕府成不成氣候,但忠心追隨於他的謀士,確實是連當朝太子也覬覦的良才,其中房玄齡更是不得多的一位,十八歲考取進士,晉陽起兵之後,一直追隨李世民至此,軍營犒賞,唯獨房玄齡先發製人,為秦王的幕府收攏人才。
這張網,會漸漸鋪開到原本的樣子。
而蕭紀安的每一步都下在了點上,剩下的,隻需要靜觀其變。
反觀李世民的白子,雖說被推著走了幾步,卻仍是一副舉棋不定的樣子。
“不會是他。”李世民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貼著黑子邊上又圍了一顆:“兵馬未行,糧草先無。大唐時運不濟,不說這些革職的開國功臣和死傷的將領,剩下的將士和謀士,都是我李世民一個個挑出來的,幕府待他們不薄,父親能給他們的,我日後也能給,要是抓到那人……我定將他碎屍萬斷!”
蕭紀安笑了笑,曆史都是從不會聽失敗者的話,他們隻會相信無法匹敵的力量,屈服於最原始野心和欲望。
有些人聽話,是因為臣服,有些人聽話,是因為恐懼。
但無論是哪一種,效果都是一樣的。
即使是暴政,也隻會等到改朝換代之後,留給後人去批評。
他看著眼前垂頭喪氣的鷹,沒有一絲同情,連帶他追上來下的子都覺得可笑,但畢竟他還有任務,如果秦王一直這樣低迷的話,隻會讓軍中的氣勢越發蕭肅。
他思慮片刻,還是換了種說法:“這不怪殿下,時運隻是一時的。但時人大多數隻會為眼前的利益所驅動,並不會算得日後的興榮。”
這不帶情感的安撫,卻著實撫平了秦王的焦慮。
李世民也不再拐彎抹角,當著棋盤的中心落下一顆白子:“不說這些了,你說這五萬兵,什麽時候能殺下西秦的兵?”
棋盤上,黑白子各占一半,分落在四角,中間零星的冒著幾顆突兀的黑子。
“為時尚早。”蕭紀安沒追著他的棋,複又在邊上一角落下一黑子:“從大涼那裏借來的兵,不在於多少,而在於怎麽用,如果是現在,憑你打不贏薛舉,我也打不贏,就算是輸,也需要等待時機。”
李世民圍了他一顆白子:“什麽時機?”
“不急,再等等。”蕭紀安指尖的棋繞了一圈,點在了一處沒有白棋落腳的地方,問他:“殿下和薛氏父子都交過手,薛仁杲這一仗,可有傳的他父親的幾成火候?。”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不成氣候,西秦的小狼崽子太過魯莽,如果沒有他父給的騎兵在旁邊圍守,憑他那種顧前不顧後的打野,撐不了不多。”
蕭紀安笑了笑,在棋盤上環顧了一圈。
西秦的軍,薛氏兒子和老子之間,豈止是相差一星半點。
就連唐軍和西秦的兵,也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作為西秦的老狼王薛舉,與相隔不遠的長安李淵,幾乎在兩地同時起義,一個盤踞隴西,一個盤踞長安。李淵還在埋頭苦打洛陽的時候,薛氏的老狼王就卯準了高蔗。
與氣焰張狂的唐軍不同,唐軍新下長安之時,一心隻想著要把東都的洛陽也啃下來,按史書來說,那時李淵的想法和所有兵家一樣,隻覺得一東一西,才能立本。
但薛舉卻不同,這個校尉,在尚未建立西秦之前,最善用的是謀。他的每一次出征,都是一場有預謀的奇襲,隋朝末年,他假稱收捕謀反之人,隨即起兵,用兩千精兵借風打力,擊潰隋將一萬騎兵。他蘭州稱帝之後,西秦的每一處征地的擴張,更多的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布局,策反、侵略。
這般驍勇的將領,用兵之道卻極其詭譎多變,沉穩的經驗讓他能夠熟練的應對潰散的唐軍,他薛舉隨身帶著薛仁杲,就是要讓這個兒子也能從這一兵一馬中,練出薛氏的打法。
但小狼崽薛保杲畢竟新軍氣盛,寧州一戰,他犯了和唐軍一樣的大忌,貿然追兵。在打李詠儀的時候,他咬緊了牙追著公主一路南上,如果不是蕭紀安忌憚他背後的勢力,時機尚未成熟,李世民的五萬儲備精兵隻需一成,就能滅掉他這個草莽。
他薛仁杲和李世民比起來,隻占了個親自帶他打仗的爹的優勢。一旦薛舉出事,沒有正統的指揮,西秦的兵根本不足為患。
“那就要耐心等,等沒有狼王給他撐腰的那一戰。”
蕭紀安落黑子收棋,中間圍困的白子被他做成了死局,一粒粒的挑開之後,歸入他的棋盒。
這黑子看似雜亂無章的下著,卻精巧的把每一邊白子都收緊圍困住了,隻消再兩步,就能決出勝負。
“等薛仁杲上位?他老子還在,就算是真的把位子讓給他,也會從中指點。”李世民喃喃的絮叨,他的白子挑著能逃串的地方,安了下去,但顯然不是最合適的地方,快要落子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眼蕭紀安。
一戰下來,二人之間少說也有些默契,李世民定了定神,盯著蕭紀安看了會,明明對麵那副偽善的臉,還是帶著一成不變的表情,但他似乎從這張臉上看出了一絲端倪,秦王試探道:“你有辦法了。”
秦王眼中不經意之間流露的期盼,被蕭紀安看在了眼裏,隻是這一回,他沒急著再全盤托出,這一步,得由他自己來。
淺水源,比他原先想的,要複雜很多。
薛舉盤踞在隴西的黃土高原,他還得自己去走一遭。
蕭紀安擲黑子圍住白棋的最後一個缺口,不急不緩的說:“有一計,但是要殿下留那通敵的內應一命,我要他有用。”
李世民頓了頓,似是預感到了什麽,沉吟片刻,把最後一顆白子送到了勝券在握的黑子棋局之中,說道:“就按你說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