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熬鷹
寅時一刻,離回魂時限,還有一個時辰。
馬車沿河畔行過淺水源,如果不是在馬車之上,蕭紀安倒是很想去遊一遊船,以涇渭之河分界,大業十四年的江水遠遠望去,遠比蕭紀安生前看到的景致要壯闊,水流越發湍急,也越發渾濁,一支匯入外秦淮河,另一支注入長江,在交匯之處,形成江水和河水清濁不合流的奇觀。
蕭紀安望的出神,對麵的李世民顯然沒那麽好的興致,不溫不火的回他的話:“懂又如何?我看著你往我叔父的心間上走刀,難不成還要誇你這步棋下的好?”
“難得秦王也會念起骨肉之親。”蕭紀安聽了,倒緩緩的笑了,他遠遠的望住這浩瀚無垠的江河:“淺水源以涇渭之水貫穿,涇河水濁黃,渭河水清澈,若走水路,就能看見江河匯於一線卻涇渭分明的奇觀。大涼和薛氏的西秦也是如此,如果要搞混這水,必定要有人先攪起這片波瀾。”
李世民沉默不語,看著這個麵容姣好的書生樣貌,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與此同時,蕭紀安卻是從未有過的安逸。
沒什麽比需要層層撥絲的殘酷曆史更能讓人清醒的了。
如果要說,曆史是個輪回,那麽按蕭紀安看來,戰爭也是個輪回,人也是個輪回。
曆史從來都是從掠奪開始,要保證和平的安居樂業,就要有隨時能夠匹敵一切的實力,要有兵,有權,有臣,也要有占盡天機。而人的欲望和野心,能光明正大在現實中展露的時刻,唯有曆史,唯有沙場崢嶸。蕭紀安輕咬唇瓣,沙場上的血,好似在這一刻已經傳到了他的鼻息之內,肅殺在暗流湧動著,隻等待破曉的一刻。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令人振奮的。
蕭紀安望著這大片河山,仿佛越過它看到了更為廣闊的天地,他見對麵的人不語,又訕訕的道:“況且大唐和大涼,薛氏西秦本是三足鼎力,如果大唐受西秦牽製,大涼的立場就是關鍵。”
“好,算你說的在理。”李世民隨著他的目光看了看這片江河,廣闊的景致能安撫人心,他應下了蕭紀安的話,回他:“如果是本王,也會和你做一樣的事,隻是沒你這般囂張罷了。說到現在了,你還沒說你是誰的手下?姓甚名誰?”
“秦王,倒不好奇我是什麽東西麽?”蕭紀安轉頭正視他,似笑非笑。
“你想說,我自然也不會堵著你的嘴。”李世民無所謂的說道,回了他一眼了然的神色:“隻是依我看,我這幅身子你大概是用不來,如果你用的來,我現在頂著的這副身子,大概已經在江河裏喂魚了。”
蕭紀安輕笑:“不愧是李將軍,雖然秦王不擔心我們現在的樣子,但有一句話不得不說,我蕭紀安不是太子的手下,也不是劉文靜的手下,隻是我略懂些風水之術,想幫秦王掐一掐這千秋大業的時機。”
李世民悶哼了一聲:“這倒是有趣,你前一口說要救叔父,就從他營裏奪走了五萬精兵。這後一口說替我掐一掐時機,豈不是要我的半條命?”
“這樣說來,秦王活到現在,是算到我在日行一善?”蕭紀安興致極好,對麵的鷹比他想象中的更為平靜,也不枉費他這一宿沒睡的時光。
李世民沒那麽多閑情逸致,打斷了他:“廢話少說,你究竟想要什麽?”
“既然要交心,有些事就得和秦王一同捋一捋”蕭紀安以劍為筆,撿著他記憶裏的曆史信息,在車上木片處勾出大致的地理圖,以長安為中心,向四方延伸,寥寥幾筆之後,一副軍事圖就被他刻在了馬車上:
“秦王,秦地即為關中(古長安),如今大唐初立,西麵楚歌。長安西北,盤踞著薛氏父子,國號西秦;長安之北,晉陽之地,劉周武與突厥勾結;長安以東洛陽,王世充與竇建德各自為政,卻一個個都虎視眈眈著大唐;就算是最遠的南方,蕭銑也是自稱大梁。先不說其他的,秦王既然選擇先攻西秦,我倒想聽聽秦王殿下怎麽想的?”
被捕的鷹,眼中難得一見的露出了一絲波瀾。
李世民以劍為筆,在蕭紀安的圖上點住了長安,認真的說道:“你既然知曉父皇賜我稱號秦王,就知道父皇對關中這片天下有多重視,但我軍新近關中,根基尚不穩固,南梁雖物資豐饒,但好打水戰,北晉與突厥勾結,要瓦解談何容易。洛陽久攻不下,且一旦攻城,原本水火不容的王世充和竇建德就狼狽為奸,洛陽城池堅固,就算傾我軍全部兵力,攻下東都,也難以守住。”
蕭紀安的劍鋒從淺水源一路劃到東都洛陽,沉聲問他:“根基尚不穩固,所以先攻西秦?那秦王就不擔心東都王世充和竇建德會不會前來夾擊?”
“東都洛陽王世充和竇建德各自為政,水火不容,已難西窺。再者,長安以東,王世充他們要是來犯,也得先過潼關要塞,一時間還打不到長安。”李世民把劍一指,在洛陽的中間劃出了一刀,以此示意王世充和竇建德的地盤。
不算太笨。
這樣算來的話,這秦王也不算完全是個廢物,蕭紀安於心中腹誹,臉上卻仍掛著笑:“殿下這番思慮周全,那怎麽拿了兵權,到了淺水源,就病了呢?”
李世民剜了他一眼,倒也沒生氣,他縱使是使了點詐,也沒有遮遮掩掩:“裝病隻是一時之計,我雖得兵符,但軍中之兵,殷開山和劉文靜所領的兵都驕縱跋扈,且有著致命的弱點,他們全靠著這兩個將軍施威,一旦群龍無首,就軍心渙散,放他們出去也是殺一殺他們的銳氣。且依我之見,他們原本不會輸到如此地步。你既然能算,不如算一算這次兵敗的原因。”
蕭紀安聽到李世民這一問,頗有些意外,這隻鷹明知道被抓了,沒白費功夫折騰,反倒開始尋求起自己的幫助了。
他倒是夠虛心。
蕭紀安正視這秦王,對麵的人低著頭,一時看不清秦王的表情。
“算的再多,我也隻是個旁人”蕭紀安頓了頓,說道:“薛舉這一邊,殿下你輸的不隻是騎兵不足,連同時機、部署都出了差錯。時機尚未成熟,就算是我借來的五萬精兵傾巢出動,也隻會铩羽而歸。再幾次,都是一樣的時局,如果秦王信我,不妨讓我來試一試。”
李世民眯眼,警惕的看著他:“你想做什麽?”
“不做什麽,我隻想和秦王殿下做個交易。日後行軍之事,請殿下都與我一一細談,也方便我們商量對策。”
“你想教我打仗?”
蕭紀安明顯聽到李世民的聲音拔高了些許,入耳之後,連帶著那股不可一世的憤懣一並傳到了蕭紀安這邊。入眼的,還有李世民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的樣子。
果然,這隻鷹還是張牙舞爪的,要是沒斷了翅膀,現在就該撲上來啄他了。
蕭紀安抬眼望住李世民,沉聲道:“不敢當,隻是替秦王分憂,況且這五萬的騎兵尚不成氣候,如今上戰場,也是讓他們白白送死,不如假以時日養軍蓄銳,等待時機。”
“若是我不聽你的,會怎麽樣?”李世民咬著牙,恨不得一字一句剁碎了吐出。
“不會如何,秦王殿下放心,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動不了你。”
放屁!
李世民怒視蕭紀安,滿眼皆是不甘和憤恨。
蕭紀安隻是隨口一說,但如果說對麵的人不聽他的,他自然也其他有辦法能馴服這隻鷹。兵家常事不是兒戲,他蕭紀安既然奪不來這幅身子,奪點權自然也不在話下。
而他李世民如果要想奪回這副身子,在這一刻,就隻能任由這張偽善的麵孔,一步步的逼近,一點一點的蠶食著他所擁有的一切。
良久,蕭紀安看著對麵的人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秦王算是低下了頭:“本王答應你,行軍之事,你可隨我左右。隻是未經本王允許,不許擅自借本王的身子做事。我是我,你是你,明白?”
最後幾個字,李世民壓著一口氣狠狠的吐出,蕭紀安聽的卻沒有波瀾。
就算有萬般不甘,他秦王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蕭紀安訕訕一笑,回他:
“明白,明白。”
東方日出,一晝一夜瞬息而過,這熬鷹的最後一個時辰過的甚是愉悅,蕭紀安拿回身子的那一刻,馬車還在一路顛簸著,河畔的草已從蘆葦變成了密密的叢林,離軍營越來越近了。
離淺水源越近,蕭紀安就越發記掛那杏眼含情的安平公主,但轉念一想,他連安平公主叫什麽都不知道,《舊唐書》裏沒有,《公主列傳》也沒記,他煩躁的撚著指開始算公主現在的方位,又看了看對麵的李世民,便開了口:“殿下,可否告知安平公主的名諱?”
“三姐?”李世民一臉不可思議,上下打量了一番蕭紀安:“她是魏貴妃所生的長女,李詠儀,父皇賜她安平公主,本想讓她在長安平度日,她倒是好,兵馬一個都沒拉下,冊封全數退回。”
蕭紀安一副沒回魂的樣子,腦子裏都是些有的沒得。
這倒不能怪蕭紀安,他身前就對製服情有獨鍾,現在難得一見的鐵騎,自然魂牽夢繞著這副身子。
他纏她的身子,一想到這樣的女將軍,若是能穿著戎裝,雲雨一番,想必是終身難忘,他望著叢林,就想能有一天在這天野廣闊間,掠奪去她的每一寸每一分。於是,他側頭看著李世民,笑問道:“殿下不覺得,公主這般樣貌,放在軍中可惜了麽?”
李世民給了蕭紀安一個看傻子的眼神,這種不知死活的話也就蕭紀安說的出來,他的嘴角抽了抽,道:“你可以試一試,她要是沒把你砍死的話。”
蕭紀安尚在細細回味,行路的馬車卻忽然頓住了,前方的來人不明,隻聽到一陣馬蹄聲,李世民下馬之後,麵前的人也一個個撲通撲通的跪了下來,一個個麵露難色:“報!薛舉來犯!秦王殿下,薛舉,他,他搗毀了西邊的糧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