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7章 真實的中藥人
這是不太禮貌的詢問,令樂紹成臉上的褶子頓時都皺了起來,驚疑不定的看著宋澈。
宋澈道:“別誤會,我單指的是您的身體。”
起初宋澈真的以為樂紹成是瘸腿才坐的輪椅,因此當樂紹成剛剛站起來,宋澈還挺詫異的。
以他的洞察力,居然也看不出樂紹成有什麽病症。
但現在通過更細致的觀察,以及樂紹成剛剛服用的藥物,宋澈基本能分辨出一二了:樂紹成的腎髒已經毀了大半!
宋澈說完,就停頓住了,有意無意的瞥了眼桌席上的其他人。
樂紹成會意,就揮手將這些人也打發去了屏風外麵的席位。
等這一桌隻剩他們兩人了,宋澈又看了眼樂紹成的氣色,道:“如果我沒看錯,您這腎,應該是吃藥吃壞的吧?”
樂紹成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你說的都對,都是試藥試壞的。”
聞言,宋澈不免歎了口氣。
基本可以斷定,樂紹成剛剛服用的藥物,是一種利尿的方子。
為何利尿?
因為腎不行了!
腎功能不全,尿液排泄不及時,就會造成水腫。
大冬天的,樂紹成的褲子穿得很寬大,但可以想象到,裏麵的腿腳肯定浮腫得很嚴重!
普通人出現這種病症,大多是日常的生活不健康導致的,而樂紹成貴為燕京藥王,按理說應該能把控好身體健康,怎麽也不該因為胡亂吃藥而壞了腎髒!
這也是宋澈說樂紹成把一手好牌打爛的緣由!
察覺到宋澈的困惑,樂紹成澀聲一笑,道:“真正搞中藥的,又有幾個的腎是好的?”
宋澈很想說宋老頭和自己的腎都挺好的,但細細一品味這句話,頓時就意識到自己孟浪了!
那一刻,宋澈想起了宋老頭曾教誨自己的一段話:你學中醫可以,但中藥這門學問,還是淺嚐即止比較好,最好隻根據醫學典籍來照本宣科。
一開始宋澈不理解,後來學多也就懂了。
學中藥是會有癮的!
你越鑽研中藥,就越能體會到中藥的博大精深,當先人傳承的藥方子都不能滿足探索的興趣時,你就會自己摸索探究,試圖推陳出新。
而這時候,試藥就是繞不過去的流程!
“中醫和中藥隻是相輔相成,但本質上是涇渭分明的。當你要學習中藥的時候,就得做好犧牲自我的準備。”樂紹成自嘲一笑:“別人私底下都封我為藥王,其實我隻是一個藥癡,我喜歡鑽研新的藥方子,當年就因為嚐試一個自己琢磨的藥方,差點都把自己毒死了,多虧了宋前輩搶救及時。”
“但無論我再小心謹慎,經年累月的試藥下來,身體垮了是必然的。這一點沒什麽值得抱怨或遺憾的,這都是中藥人的必經之路,上古神農都能為了嚐試草藥而亡故,我們這些後代的中藥人,也都得有這樣的覺悟。”
宋澈聽得不是滋味,卻也忍不住肅然起敬。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中藥人。
其實,樂紹成大可以像大多數普通的中藥人一樣,隻要跟著先人的經驗去循規蹈矩就行了,哪些藥方子安全、哪些藥方子有副作用,先人們基本都替後人們嚐試過了。
隻要跟著先人的足跡,不止可以避免走冤枉路,而且已經很足夠在圈子裏混得風生水起了,根本沒必要冒險去探索新路。
但這個唯利是圖的年代裏,仍有很少很少的耿直人,他們願意站在先人的基礎上去開拓進取……
“這年頭真正學中藥的人已經很少了,一大原因就是試藥難、風險大。西藥的研發不愁沒有試藥的對象,一方麵他們給試藥者開的價錢高,另一方麵西藥都是經過機器和藥學的推演而配起來的,起碼吃不死人。”樂紹成感慨道:“雖然我瞧不上西醫那一套,但仍得對那些敢於研發新藥的企業豎一個大拇指,哪怕這些企業都是為了後麵更大的利益而去研發,但如果沒有他們的研發探索,西醫西藥的發展也會停滯不前。”
在這個觀念上,宋澈的看法和樂紹成差不多一致。
民間總有許多人詬病一些進口藥物太貴,特別是一些針對癌症的救命藥。
但講道理,這些藥物都是人家藥企們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研發出來的。
而他們研發的支撐動力很純粹,就是為了賺錢!
總不能讓人家藥企們都爭當無償奉獻的慈善家吧?
又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這在現實裏完全不可能。
至於被廣大病人們稱頌的印度藥……沒錯,是價廉物美,但為何價廉物美,想必大家都清楚。
如果全世界的藥企都學習阿三,一個個都不去主動探索,就等著抄別人的作業,埋頭搞價廉物美的仿製藥,短期內看似病人們獲益了,長期來看,沒有了進步、沒有了革新,醫藥行業也將迎來滅頂之災!
或許還有人詬病藥企大可以把藥價定得便宜一些啊,但很多人忘了這世上有一個所謂的專利年限。
藥企們得趕在專利年限之內,盡量收回成本、獲取回報,這才能投入到新一輪的新藥研發中。
一旦專利年限過去了,更廉價的仿製藥就會全麵接管市場。
而其實咱們國家在這方麵已經做到了極致。
一方麵華夏得遵守國際藥品專利的規則,一方麵又不能眼看著病人們因為吃不起天價藥而慘死,所以隻能盡量將一些救命藥納入醫保。
至於民間從阿三那邊代購來的廉價藥,大多是睜隻眼閉隻眼———不要懷疑,如果上麵真的要下死手,那些代購者連一瓶印度神油都帶不進來。
“話題扯遠了……”樂紹成提了一句西醫藥的現狀之後,又說回了老本行:“中藥的試錯難度,你也清楚,多一兩少一克,效果都會差之千裏,所以試藥就得更精細,所以即便我開出很高的價錢,也很難招募到合適的試藥者,人家一聽要吃好幾個月的藥,還沒有藥監的批文,直接就跑了。”
宋澈豈會不理解現今中藥研發的困境。
樂紹成闡述的還隻是冰山一角了,相比西藥的實驗,中藥的實驗根本沒有係統的理論可以參考,隻能靠經驗和知識去摸索試錯。
而且中藥往往講究的是長期效果,這就更無法把控長期內試藥者的身體狀態變化了。
“偶爾碰上幾個病入膏肓亂投醫的,或者要錢不要命的,到最後試藥沒治好,甚至直接翹辮子了,那就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樂紹成苦笑道:“這些年因為這些事賠了不少錢,差點鬧上媒體打官司,到後來,家裏人和朋友們都勸我不要再折騰了,好好享清福吧。我心想著也不能再給子女們添麻煩,隻是又我一輩子都在搗騰這個,讓我放棄又不甘心,於是就……”
“不值得啊,樂老。”宋澈一陣動容。
對於樂紹成來說,做藥就是他終身要堅持的事業。
到了這個歲數也從未改變過。
在明明可以安享清福的歲數,他仍有未竟的事業想要完成,既然無法再找別人試藥,那他就隻能以身試藥了!
在外人看來,這是傻得耿直,或者就是缺心眼老年癡呆,但在宋澈看來,這才是一個杏林醫者該有的氣節和原則!
無論如何,都值得一份尊重和敬仰!
隻是,代價太大了,不值得啊!
“沒有什麽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樂紹成會心一笑:“我沒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那種英雄氣概,隻懂一個道理,不忘初心方得始終,這也是我父親領我進門學醫時教的話,我把這當作了祖訓,也希望後代們能一直銘記這句話,即便他們做不到我這一步,但最起碼要恪守初心當一個中藥人,而不是盡想著投機取巧。”
宋澈想了想,道:“但現在,似乎您也是身不由己了。”
“剛剛的醜聞讓宋大夫看笑話了。”樂紹成無奈道:“我這輩子都鑽研醫藥,對兩個孩子疏於管教,大的你看到了,老實本分過了頭,做事畏手畏腳,軟弱沒主見,給他這媳婦吃得死死的。”
“小的那個更不成器,就是一個街頭二流子,被人騙去澳港賭輸了一大筆錢,至於輸多少我也算不過來了,總之是天文數字,幾乎掏空了家裏的存款,還把好些藥鋪和專利都抵押出去了。”
“表麵上,通仁堂還是國內中藥行業的龍頭,但其實早已經在苟延殘喘了,如果財務狀況再沒有效的改善提升,那麽年後可能就要申請破產重組了……可是,我不能當斷送百年家業的罪人!”
這些話,樂紹成的神情也在不斷更迭,先是無奈、接著痛惜,到最後,他說不能當家族罪人時,又是無限堅毅的表情!
宋澈將一條條信息結合在一起,總結道:“於是,您為了保住通仁堂的家業,就必須盡快研發出高明的新藥方……這也導致你試藥越來越心急,把身體摧毀到了如今的境地!”
樂紹成隻是滄桑一笑:“就用我這即將油盡燈枯的殘軀,盡量給通仁堂續續命吧。”
“樂老,您……唉!”
宋澈也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了。
他隻能後悔,剛剛怎麽沒把樂城那鱉孫的狗腿給打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