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中國人說不得

  今天晚上孟方冶的寢室很是熱鬧。


  白天和孩子們一起在歡歌笑語中度過愉快一天，晚上又適逢孟方冶的26歲生日，也算一個大齡兒童。一群年輕人來到孟方冶寢室，嘻嘻哈哈，樂成一團。一些年歲大的人，由於家近，也陸續過來要先湊湊熱鬧，還有一些家遠的，本就打算今晚在學校住下，隻待明日早些回去，所以更是有的是時間。


  孟方冶的寢室也是一個單間，屋子中央掛著一幅大布簾，一半是廚房，一半做臥室。人多時，把布簾拉開，便呈現出那一張軟綿綿的床。床上的方塊兒被子上蓋著用紅毛線編織的鏤空方巾，枕邊放著一個漂亮的小兔子玩具。臨窗放著一張書桌，角落一部小電視，正播放著方言動畫劇——《風車車與賈老練》，時不時贏得眾人開懷一笑。


  晚上這會兒人太多了，有人坐在了床上，好些人隻能站著。桌子上擺著一個大蛋糕，這是鄭新燕昨日到縣城出差，特意買回來送做禮物的，孟方冶自是喜不自禁。


  鄭新燕和牟芝琳樂顛顛地點上了10支小蠟燭，讓孟方冶許願。孟方冶雙手合十，盯著蠟燭。


  “不對，不對。許願必須閉上眼睛，睜著不靈。”尤老師跨進門來，說道。


  大家便附和著說是，讓孟方冶閉眼重新許願。孟方冶隻好微笑著閉上眼重新來一遍。


  待孟方冶睜開眼，牟芝琳便拉著她的手，湊身過去故做小聲地說道：“誒誒，能不能跟我悄悄說哈，你許的麽子願，嘿嘿嘿……”


  孟方冶自是不允，笑著推開了牟芝琳。大家也說許願不能說的，說了不靈，又讓孟方冶吹蠟燭，有人特意提醒道：“吹蠟燭要一口氣哈，吹滅，吹了我們也好吃一點兒，都等不及了。”


  有人便一下拉了燈，又有人把電視也關掉，屋子一下暗了下來。大家一時不適應，眼前便恍恍惚惚的，好像是漆黑的夜晚在野外過篝火晚會一般。


  孟方冶一吹，大家就特意逗她哈哈大笑，又特意催她快點兒，反複幾次，有人已笑得肚子都疼了，直蹲在了地上。在眾人的嘻哈聲中孟方冶口不關風，連吹幾口，還剩一支閃動著火苗，她自己也笑得不自覺地彎下腰去，邊用手嬌滴滴的去打旁邊的牟芝琳，不料一下拂熄了那支僅有的蠟燭，大家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忽然門口閃出一道亮光，大家仔細一瞧，才分辨出是正微笑著打亮了打火機的成校長。成校長向裏瞄了瞄，說道：“你們在打黑貓呀，我看是哪些人，不會是今天過節，有人在捉迷藏吧?”屋裏又是一陣笑聲。


  屋裏黑暗處的匡老板說道：“我們在辦演唱會，成校長來了，快來快來，給我們的孟大姑娘唱一曲！”


  成校長進得屋來，說道：“演唱會怎麽不見主持人，誰是歌星啊?來起來起。”就是，大家才恍然大悟，生日祝福歌都忘了。有人拉亮了電燈，提議道：“來來來，我們大家一起唱，祝壽星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一起唱——”大家便一起唱起來，孟方冶傻傻地樂，連話都說不出來，有人便伸出手來，狠狠地握住她的手，使勁地邊搖邊濃濃地祝福道：“生日快樂……”大家都去握，嚇得她躲開，連忙把手藏了起來。


  接下來，孟方冶端出瓜子糖果來，有人幫著切蛋糕，一塊快遞給大夥兒吃，屋內漸漸平靜下來。這時走廊上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高跟鞋、皮鞋的金屬底片格外硬朗，敲擊地板咯咯脆響。大家抬起頭直瞧向房門，見是尹妮酈和白主任。


  “聽說你們有人今天過生日，不知是哪位，我們也來祝壽啊，沾沾喜氣。”尹妮酈說道。她總是很優雅的樣子，說話不急不躁。


  白主任上前來跟尹妮酈站在一排，說道：“是呢是呢，可不能掉了我們，我們是特意過來祝壽的，我中午都沒吃飯，隻等這一口，哈哈。”大家也跟著起哄樂了起來。


  孟方冶馬上請他們坐，隻不過真沒什麽位置，又說道：“謝謝謝謝！謝謝你們的好意，坐坐坐，客來得好，隻是沒啥好吃的，蛋糕也完了。來，吃瓜子吃瓜子。”她馬上捧上瓜子糖果先給尹妮酈。


  尹妮酈一隻手拿著係著長長絲線的手機，很是顯眼，她伸出另一隻手擺了擺，說道：“謝謝，謝謝，我才吃了飯，我真不吃，給白主任吃嘛。”


  孟方冶不好強給，隻好給白主任，笑著說道：“白主任，你不會不要吧。”


  “要要要，謝謝謝謝，我就是專門來吃的，多多益善。”白主任倒是馬上牽著一個衣服荷包接住。


  老孔說道：“白主任，你吃嘛，這吃了是要送情的，我們都是送了的。”


  “要得要得，我兩個肩膀抬著的一個大嘴巴，絕對夠分量。”白主任邊剝瓜子邊比劃著說道。


  匡老板說道：“你那個禮，孟老師收得起嗎?隻有你老婆看要不要。”大家便一起笑了起來。


  亂了一會兒，大家的笑話聲又漸漸歸細小，這時陶校長突然站在門口，手裏拿著把扇子扇著，他永遠是筆挺挺的身子，很有氣質，說道：“我來看看，你們好熱鬧，哪個今天有好事呀？是孟方冶噻。”幾個年輕人馬上起身讓座，說是孟老師，今天可是人家的26歲芳齡。


  陶校長笑著伸直了手擺了擺：“不坐，不坐，你們坐。”又對孟方冶說道，“那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大日子喲，男朋友來沒來?”


  有年輕男教師馬上打趣說道：“來了來了，好多男朋友，我們都在這兒。”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人家男朋友昨天給她打電話了，早就提前給她過了，在電話上說了好久好久。”鄭新燕透露道。


  孟方冶也說道：“他忙，也太遠了。陶校長，進來坐會兒嘛，來吃點兒瓜子。”


  陶校長進得門來，阻止正要捧瓜子的孟方冶，說道：“莫抓，莫抓，牙齒不行，基本告別了那些。”


  孟方冶又說：“那陶校長坐會兒，吃兩顆糖。”


  “不不不，就站會兒。甜的，也不行，這人歲數大了，就不中用了。”陶校長還是伸手阻止了。


  圖書室老教師也正好站在他旁邊，他側身對著陶校長，笑著問道：“陶校長，跟你打聽個事，說的林獻忠老師走不得路呀，那不是傷得好狠？”


  大家都安靜下來，望著陶校長。陶校長收攏了折扇，說道：“就是，就為這個事兒，六村校長今天在辦公室說了好久。說的那腿上半邊皮都刮掉了，一兩個月走路都惱火的。”


  “那就上不了課了，那個班課怎麽辦？聽說林獻忠老師那個班人數不少，有幾個好苗子喲。”尤老師說道。


  “就是嘛，就是說的家長反映大，那裏老師代了兩天也不願代。整得濟校長焦頭爛額，已經找了中心校好幾個老師談。”陶校長說起來也是很焦急的樣子。


  “那有沒有效果，有沒有人下去喲?”圖書室老教師急著問道。


  大家正等陶校長說話，外麵突然傳來了喊聲：“方玢傑老師，方玢傑老師！”


  方玢傑從角落裏站起身，丟掉手裏的瓜子，邊走邊拍手，說道：“這麽晚了，還有人記得我呀。”又提高聲音回應道，“哪位哪位，啥好事，啥好事?”


  “濟校長找你，在校長辦公室。


  “哦，來了來了。”方玢傑邊應道邊往校長辦公室去了。


  屋子裏尤老師說道：“中國人，說不得，濟校長找方玢傑，多半是下去的事。”


  “也是，我們反複打報告，說把那個村小重修一下，又最遠，教室又惱火，條件急需改變，可到現在也沒有批下來。”陶校長說完後，攤開雙手，無耐地搖了搖頭。


  “誒，聽說他們村上正在自籌，自己動手在新建學校，也不曉得現在建成了什麽個貓腦殼。”有人介紹道。


  屋子裏便有人小聲打聽起來，有人低頭沉默不語。陶校長隻讓大家玩好，自己告辭先出得門來，成校長、尹妮酈、白主任和一些年歲大的老師也跟著告辭走了，隻留下年輕的幾個繼續陪著孟方冶。


  這學期學校一直在裝修建設，校長辦公室已是單獨設在新的一間屋子了，濟校長一周前已經搬到了這間。門大開著，他一個人坐在大辦公桌前，手裏正擺弄著新買的手機。桌子反射著亮光，桌上東西很少，幹淨整潔，一部紅色電話機很是顯眼，靠牆一盆盛開的君子蘭，在燈光下顯得更加好看。


  “方老師，來，坐坐坐！”濟校長見著方玢傑出現在門口，立馬半起身子，一手招呼人坐，一手合上手機放在一邊。


  “濟校長，你找我?是下村的事情嗎?”方玢傑靠著牆壁坐下，問道。


  濟校長倒一時語塞，隻淡淡地笑了笑，坐下，直了直身子，兩手抻在桌麵上用手指彈了彈，又靠前身子，一手收回彎曲著，似說似問的道：“方老師，來了差不多一年了哈，習慣吧。”


  “是呀，感覺時間還是快，才來那會兒，覺得時間會好長好長，現在往回一看，才發覺時間好快好快。不過，還是習慣，像我，基本從十二三歲就一個人在外麵讀書，一個人還是習慣。”


  “現在還是好，我剛出來那會兒，就分到苦草坪，一個人一所學校，嘿，剛開始那是真不習慣，後來也覺得沒啥呀，幹起來感覺挺好。所以，我親身覺得那古話說得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那恰恰是鍛煉人的好機會，更何況，走一個地方，自己把心用在了那個地方，哪裏有苦？沒有苦，隻有財富啊。”


  “濟校長，就是我這課多，各方麵好像才摸索入軌。其實我也是農村長大的，我對下村也無所謂，也覺得可以呀，如果沒人下去，我也可以去。”


  “嗯，好，好啊。其實有很多年輕人不懂得：做為老師，村小經曆是一個人的人生財富。我那時，從低年級教起，長期和家長們接觸，那些人好得很。教一個班，也單純，自己可以充分利用課時的長度和寬度，想怎麽整就怎麽整，你看，我現在的很多想法，很多設計，說實話，都是那時的積澱。”


  “我也是覺得，到村上去應該能鍛煉鍛煉哈。”


  “你看，現在中心校的忙吧，各種工作，各種活動，各種檢查，一個接一個，也離不開人呀，這個時候，說心裏話，我也不想誰下去。但現在林獻忠出這個事情，主要是影響太大，現在通訊又發達，如果哪個一個電話反映到上麵去，本來也沒什麽，但總是不好哇。你我都知道，照樣工作要去做，照樣要安排人去，你說現在去找個代課，也不現實，這些都很被動。再說，這些年，我們學校在上麵那是印象很好，得到高度肯定的，不可能因為一件小事情捅到上麵去，影響我們學校的名聲。我的意思是，反正就剩下一個月了，時間也不多，你先下去這一個月，就算支教，還是跟你給一百的補貼，但這個事情你不要對其他人說，中心校你的課我讓武主任安排一下。我還想啊，你下去好好帶帶那個村，都是兩個老教師，讓他們也變一變，這個時代發展快，老一套，不行。”


  “補貼就不要了，反正我爭取下去把工作做好嘛。”


  “補貼是我的事，下去工作是你的事，我們各自做好，好不好?”


  “好，我努力，濟校長，我要幾時下去?”


  “我叫村小校長安排個人，明天來給你背個鋪蓋啥的，也好帶個路。費用中心校出，你不用管，你收拾收拾一下日用品就好。”濟校長邊說邊把手機拿了拿，方玢傑看了過去，才注意到手機旁邊是一盆盛開的君子蘭，在燈光下更加好看，寶藍色的花盆上刻著“步步高升”幾個金字，葉子排成一扇，長勢很好。方玢傑才想起這花是前些日子後勤給濟校長專門去縣城買的，還特意給選了這個花盆。


  “哦，那好，就是不知道路怎麽走，那就這樣吧。”


  “好，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我叫他安排人來接你，去了先熟悉熟悉，工作不要急。”


  “那我先走了，濟校長你也早點兒休息。”方玢傑出得門來，徑自回屋去。一陣風吹來，把校長辦公室的一副對聯吹得嘩嘩直響，上麵寫著:

  江河不息歸東海，

  意氣莫平爭上遊。


  濟校長拿起手機又放下，用座機撥了號碼，繼續安排起工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