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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風雪中的折耳根

  這次運氣不錯,方玢傑剛到車站,就聽見有人喊:“車找人,桃溪桃溪,順風車,順風車……”


  “我,桃溪桃溪!”方玢傑跑了過去,又問道,“大哥,到桃溪嗎?多少錢?”


  “喲,這不方老師嗎?”


  “你認得我?”


  “我小孩你教過,跟她們排過節目的,薛菲、薛燕是我女兒,我今天也回去給她兩姊妹報名。來來來,快上車吧,我回老家,順路,不要錢。”


  他倆上了車,一輛嶄新的吉利,這款車的信息在學校科技節辦黑板報時方玢傑收集過。


  “這車不錯,這可是國產的好車,哦,你就是薛大哥哈,那兩姊妹是你女兒?很有靈性的。”方玢傑說道。


  薛大哥發動汽車,氣溫低,要先熱會兒車,說道:“兩姊妹都費你心了。平時在家倒還是聽話,沒讓我們大人操過心。去年元旦節,我有事回來了一趟,在學校看演出,兩姊妹就專門介紹了你,兩姊妹很喜歡崇拜你,說你節目排得可好了。”


  “那是小孩兒們天賦高,現在的小孩子,都聰明,好好培養,都會有大出息的。”


  “出息不出息,就看她們自己。我們當家長的,隻管盡力送。現在在外麵,沒有知識,書讀少了,不行。”


  “對呀,大人掙錢都是為小孩兒。”


  “也沒有掙到啥,現在哪裏都是亮的,讀書少都是掙的勞力錢,沒有啥爆發式的收入,隻不過比家裏錢能成整些。方老師,上去學校你還要忙的,你休息吧,可以睡會兒,我們先走了。”薛大哥便開車開始上路。


  “我還好,不困,辛苦你了,薛大哥。”


  薛大哥人很有精神,聽著美妙的音樂,車在公路上輕快地掠過,掠過一塊塊農田,掠過一座座山梁……方玢傑睜開惺忪的眼瞼,薛大哥開車已經開到了桃溪學校的大門前,這速度真是比平時快了不少。


  方玢傑下得車來,謝過薛大哥,先進學校去了。到校一看,家長、學生已經來了不少,學校喇叭在發送著通知,大意是:這學期各班新設立副班主任,協助班主任做好班主任工作,今天報名就負責安排學生寢室等事宜,具體安排請今天才到的老師看學校通知欄……


  方玢傑到通知欄一看,自己是初一副班主任。桃溪學校除了全鄉集中的五、六年級是兩個班,其餘各年級都隻有一個班,因為初中學生又有很多到外鄉、城裏去讀書了,或者被帶到了他們父母務工的地方去讀書,每一級留下來的都減少了不少。學校通知欄裏還通知了另一件事,讓除了值周之外的所有老師,晚上統一去參加朱焴老師的追悼會。


  “追悼會?朱焴老師?不是上學期結束才退休的嗎?怎麽會這樣呢……”方玢傑滿腦子的疑惑,不過都沒有時間先去弄清楚這些的,先去找自己班的班主任接洽,工作先做起來吧!


  說起朱焴老師,他有不算高的個子,不算胖的身體,做為五十年代末的高中生,在地方上也算很有學識的人,一手小楷寫得很漂亮。


  朱焴人很老實低調,見人總愛笑。這幾年一直在老家村小教書,書教得很仔細,可他在管學生上總是嚴厲不起來,所以課堂上總有學生做小動作開小差說話的,班上學生成績大多是在全鄉墊底。上學期是他最後的機會評職稱,他隻能在會上說道:“我就不報名了。書教了四十年,今年結束就退了,像我們平時也沒人注意過,也沒啥榮譽證書,沒啥加分,比不了,我放棄。”說的這些話,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年三十晚上,朱焴一個人坐在火塘邊,火塘裏煨著幾個罐子和熬著藥的銻鍋,火上掛著大罐子,煮著一罐豬食。柴塊都是才砍回家的活樹劈開的,不好燒,發出的滾滾黑霧吞沒著罐子,熏著人的眼睛,生痛生痛。朱焴埋下頭,一吹,嗆了煙,便是一陣咳嗽,眼睛眨巴著閃出了淚花。裏屋床上傳來他老婆的聲音:“你在幹啥?你在嘛呢?你沒聽到那圈都要拱垮了?就咳咳咳的……”她還說完,自己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由於老婆長年累月的病,家裏田地大多是朱焴放學後或節假日一個人種。田地種得少,收成少,自己工資要支付藥費和老婆兒子的稅款開支等,家裏長期都是入不敷出的景況。自己在這號稱外蒙古的村小教書,大多被圍困在寂靜孤獨之中,一放學就挎上書本、備課本、業務本、工作手冊和一些學生作業等,馬不停蹄跋涉回家,白天忙幹家務農活,晚上就打開挎包,完成越來越多的教師要完成的工作。


  朱焴的老婆終日病,可除了幹活沒勁,精神並不見差;行動困難,口舌卻非常淩厲,裏裏外外的零碎話永遠跟隨在朱焴的耳畔。


  “你看看,看看人家,哪像我們這個家,房子不像房子,啥也沒有啥,連個柴都沒得燒……你看看人家的莊稼,就磨磨磨,還不快上地裏去,以後喝風啊……別人當官的當官、發財的發財,你就隻曉得窮教書……教一輩子書,教教教,自己家裏的人都沒教出來……我說不讓朱靜出去,你偏要,不說給屋裏寄兩個錢,信都沒一個喲……幹啥都依你的,好啊,結果呢,結果呢,你說你……你……”這樣的話重三遍四,見樣說樣,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算是提煉全了朱焴的所有不是,甚而至於把他們夫妻兩個的所有缺點、不足統統編織成一個厚厚的麻袋,然後瞅著時機隻管罩住她眼中這一個不中用的人,讓他老老實實受著,不用留什麽喘氣的空間,久而久之,朱焴在家裏也就懶得說話了。


  這活樹的濃煙實在不好消受,朱焴埋頭一吹,這次居然火蛇一閃,紅紅的火蛇縮回去就引出了一大片火苗,轟一聲,漆黑罐子上的煙灰便被紅紅的火焰燒得金星直閃。


  說起朱靜,是朱焴夫妻兩個結婚十多年後才生的。因是這個家的獨生子,朱焴性情本來又弱勢,在家裏都是老婆說了算,朱靜也就隻聽他媽媽一個人的,朱焴知道這不好,但也爭不過,隻能任其放縱成長。


  在送朱靜讀書上,苦心父母也是望子成龍,從小東盤西托,花費不少,可朱靜心思卻越大越野。心野了就再沒收回過,家裏又不怕哪一個人,讀書也就越來越懶散,在哪裏讀書成績始終都在下遊徘徊。看到這種情況,家裏一狠心出高價,便把他送到縣城去讀初中。


  外麵的世界很精彩,陷入外麵的世界就隻有更無奈,朱靜什麽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一天隻顧著和一幫不愛學習的同學混。一年下來,縣城的個體老板扣了其衣物、被褥、書本,直至到家裏來討債,沒辦法,隻好讓朱靜退學。他在家裏也不願吃苦幹活,無所事事,也越來越不把他老爸老媽放在眼裏,甚至有幾分鄙夷,終於向朱焴要了路費,和一幫年輕人外出務工去了,但隻聽說出去沒多久便不願在工地幹活,又漂到了另一個地方,直至現在一年半載的音訊遙無。


  朱焴撮了些木炭進去,給他老婆把火燒得很旺,雖她包在鋪裏,但畢竟還是吵冷,又把大鐵瓢拿了出來。這時,屋裏又傳來她的念叨聲:“靜啊,你還有這個家嗎,都初八九了,這過年也不回來看一下……我說他爸呀,外麵又吹又落的,把飯早些弄來吃了嘛,早些把豬喂了,跟牛把草丟起……把柴呀抱些進來,外麵那麽大的雪,明天燒什麽呀……”


  朱焴提下大罐子,掛上煮飯的罐子,又倒一碗藥,端進來遞給她喝。


  “你就一端起,放在那兒嘛,弄個燙怎麽喝得下去?這病啊,幾時才好哦,口裏沒味……”她坐在床上,披著棉衣,有氣無力,極度虛弱的樣子。她又深深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你去給我挖點折耳根看看,口裏沒味呀,又沒有一匹菜葉子,喝不下去,怕是好不了了,嗯——嗯——”


  朱焴怔了會兒,把藥放在床邊桌上,轉身出來,在屋裏找了把鋤頭,打開門,一股冷風刮進來,裹挾著雪花,打在臉上刺骨的冷。他便把衣領豎起來,雙手合攏哈哈氣,擠出門去,反手拉住門扣扣上,提著鋤頭朝地裏走去,他對自家的地裏哪裏長什麽是很熟悉的。


  朱焴來到一塊荒地邊,雪已很厚,用鋤頭刮開一片,估摸著一鋤下去,“咣當”一聲,未曾想下麵是一塊石頭,直震得虎口發麻。他拄著鋤頭,雙手甩了甩,朝手心吐了口唾沫,雙手一搓,沿著石頭向旁邊刮開土層,就有不少的折耳根顯露出來,白白胖胖,撿出來,抖掉泥土,放在一邊。沒石頭了,深挖幾鋤,很快便收集了一小堆。看來差不多了,他又把石頭上的泥刮幹淨,把挖的地平整得很好——他向來幹活是做得很仔細的,當然,這也導致他幹什麽都慢,快不起來。打整得很好了,他便把折耳根捧起來,抖掉新落的雪,大概纏了纏,一手平拿著折耳根,又抗起鋤頭,來到屋旁的水池邊。下的雪不斷融進池水裏,水更涼了,他在池裏搓洗了折耳根,雙手已凍得通紅,又涮洗了鋤頭,才回家進得屋裏來。他把折耳根放在瓷盆裏,放好鋤頭。又過來放平菜板,擺好菜刀,準備清洗折耳根切菜。


  “你聽倒沒喲,你先莫忙整那吃的呀,那豬啊,圈都要拱垮了,先把豬喂了呀,不曉得跟你說了好久哦……我是各家動不了哇,嘴巴一天都說爛了,硬是丟不得手,一天就做不到那路上去……”


  “一天就叨叨叨,叨叨叨,好,我去!”這時朱焴終於大聲回了一句——他倆都記不得朱焴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特別是今年過年以來幾時曾說過話了,他這猛一吼,屋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朱焴便去提桶來,打開罐蓋,一股熱氣鋪麵而來,他用手扇了扇,就往桶裏舀——是宰得很細很細的幹葛葉和著蘿卜顆兒一起煮的,還攪了些苞穀麵在裏麵,整個冬季裏都隻有這個。舀好了,又加了兩勺子潲水,開門提了出去。


  雪蓋著路,很不好走,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桶一下掉在地上,還好沒倒,隻灑了不少出來,化了不少的雪。提到圈前,三隻豬早已擠在了門口,哼哼著拱著圈門。他隻能把門推開一道縫,用瓢敲打開豬,進去倒在豬槽裏,豬便擠著腦袋咚咚咚地自顧自地搶吃了起來。大風把雪吹進圈來,圈裏一半的地方都被雪填白了,看著這些豬,也是很可憐。


  朱焴出得圈來,插好門,“哞——”隔壁牛圈裏的牛長叫了一聲,顯然餓了。朱焴便把桶放在地上,看看架在樹上的幹稻草垛,雪花亂飛,模模糊糊,草垛下部已扯空了,便去扛來樓梯,靠在草垛上,雙手合攏哈哈氣,爬上梯去。梯子搖搖晃晃,樹上不時有落雪掉在身上,隻能爬一下停一下。差不多要上到梯頂了,能扯到草了。他一手扶梯,伸出一手側身去扯,扯了一個出來,還是係得緊緊的,丟了下去。看了看,不夠,又伸手去扯,太緊了,隻扯了一把來。他又往上登了一步,來到梯頂了,瞅準了伸出一隻手又去扯,扯不動,隻抖落些雪下來,便咬著牙,用雙手使勁一扯,“啊——”草扯出來了,樓梯在草垛上一滑,偏向一邊,直直倒了下去,人、草、更多抖落的雪和著“啊”的喊叫聲哐當一聲掉在雪地上,朱焴的頭剛好磕在一塊覆蓋著雪的石頭上,鮮血浸紅了雪,人隻哼哼便沒了動彈,屋裏的人早已哇哇地哭著出來了,整個村子也都噪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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