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末時光
每個星期五都是學生和教師思想共同的波動期,特別是住校一周的人早就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也是大家一個悠遊山水的狂歡日。
又一個星期五如期而至。大多數同學是要在中午把自己所剩的生活資本狠狠地解決掉的,也有相反者,他們幹脆把午餐節省掉,隻待回家去好好補償補償。下午上課時,同學們幹脆把行李早早地擺進教室,隻待熬到集合時,一個個背簍挎包,呈現出一片大遷徙、大狂歡的熱鬧景象。而那些沒有課的老師在朝讀課參加了周前會後,便不知何時早已溜之而去了。
待本周值周的方玢傑主持放學後,諾大的校園,一下變得那樣的空空蕩蕩,隻剩他一個人。他在操場上踱了會兒,隻能躲進寢室,習慣性的往床上一坐。指頭扣打著床沿,左看看,右瞧瞧,找不出什麽新鮮的,於是往後仰靠在被子上,用手枕著頭,徑直看到了牆上的那幅掛曆——一幅很美很美的人物畫。
現在那些呆板的出版商都已遁跡,改頭換麵,全成了新世紀的美學家。他們為閑居無聊的人遷出貓狗陪伴,為清淡高雅之士攝上奇鬆異石自喻,為商場鬥士堆滿金元財寶以示豪氣……當然,像方玢傑這個階段的年輕人,自是選擇俊男美女居多。方玢傑這時細賞:這美女,雍容華貴,絕對的美貌大氣。一個半身就占了十之八九的版麵,紅潤的肌膚清晰可見,迷人的眼神並不俗氣,紅唇紅裙紅首飾紅沿帽,盡露溫潤,很是協調。近處奇花,瓣不相粘,遠處芳草,融化世界,裝飾著這一屋空白,平添溫馨之氣,確實能遂了買者的大半心願。當然,出版商還有他的聰明之處,美人顯露出一半,可有無限的遐想空間,那愛推敲的人定會猜想:印年月的地方該是大腿吧,隻不知是什麽姿勢呢?是站立之姿,還是橫著翹著跪著……可見想象的空間足夠的大。有想象便有美,有想象便會滿足,便會覺得十分幸福,欣賞者心裏就會美滋滋。
方玢傑不自覺地想到了那些曾經的同窗好友,這一分別變做鳥散,天各一方,再好的情誼也沒有多少聯係的紐帶和好的用途了,以後見麵誰認得誰,誰敷衍誰,誰在誰麵前更成功還不知道呢。當然,在方玢傑內心深處,從小青梅竹馬又有十幾年同窗的吳樺穎是例外。
那還是很小的時候,由於住得近,彼此家庭熟識,方玢傑父母便按農村習俗早早找了媒人,向女方送了聘禮。可方玢傑自己倒說不上願意不願意,也不怎麽懂,讀書在家時間又少,也沒正式訂婚改口,這個關係就一直那麽著,倒是雙方家長很認可,關心很親近。在小學初中多年同窗,心照不宣,自己沒交過女朋友,吳樺穎也沒談過戀愛,同窗之情反而更加純潔。後來各自在不同的地方上大學,偶爾假期碰麵也沒深談過。現在她也畢業了,聽她家人說分配工作時條件好的單位,早已名額滿當,她便獨自南下去闖蕩了。
“樺穎,你現在怎麽樣?過得可好嗎……”方玢傑想到她,這時眼眶竟有了從沒有過的濕潤了。
方玢傑坐起來,揉揉眼睛,又想起了艾蟈安,喃喃自語道:“艾蟈安,這小子,咋還不回來呢?”
平時星期五一放學,村小其他老師住得近,都各自回家了,一人在校時孤單,進而害怕,所以艾蟈安總要回到方玢傑這裏來。今天覺得時間真慢,好像好久好久了,這小子應該回來了呀。其實艾蟈安回來得走一個多小時,而現在放學才過不足30分鍾,看來無聊會把時間打發得很慢很慢。
從走傳來哼哼的聲音,馮峰逸過來了。這哼的聲音能送很遠,但他皮鞋的敲擊聲卻聽不到,可見他走路是甩著腳,他也無聊了。門開了,馮峰逸側身進來,雙手插在褲兜裏,顯然是用肩把門頂開了。
“艾老師還沒回來哈,他這鋪你都沒挨過吧,看這整整齊齊、四四方方。”馮峰逸彎著腰邊檢查邊說。
方玢傑從裏間出來,說:“一個男人鋪,哪有人稀罕,自然沒有人不去挨的。”
“嗯,想女朋友了,看你不老實啊,幾時帶來呀?”
“倒怕想女朋友呢,我想帶來,可沒有啊!”方玢傑壓低聲音,接著反問,“你有啦?學音樂的盡是美女,你女朋友肯定漂亮!”
“那當然,不漂亮,能上我眼嗎?隻不過,還帶不來,不知哪家丈母娘喂著呢,哈哈哈……”馮峰逸自己笑了起來,坐下又說道,“現在,在這地方,不能想這事兒。外麵的人,人家也瞧不上這兒了;在這兒找嗎?基本沒資源。你看認識的,有幾個不都名花有主嗎?等我們自己把自己條件改善了,再談這些吧,那才是現實。”
“那意思,條件不改善,不就一輩子光棍?一聽你的就嚇人。”
“嗯哼,對呀!”馮峰逸攤了攤手,“不過也不用悲觀,現在社會變化這麽快,世事難料,努力爭取自會有好日子,會轉運的。”
“你就老是說你那些同學,他們混得好,可我們就在這個地方教書,前水後山,怎麽變金山銀山?做夢變嗎?”
馮峰逸馬上說道:“打住,打住,今天不討論這些。走,出去走走,悶得慌。”
他倆便出得門來,站在走廊上。一根旗杆,光禿禿地立在旗台上,風微微搖著。
馮峰逸說道:“你看哈,旗台該砌在雕花的下邊嘛,怎麽就隻有一朵花,設計不好。”
“花是可以對著旗杆的,是的,後麵太窄,應該放前麵就好。”方玢傑也讚同。
“學校弄這樣,一偏起,旗台也顯得不莊重。”馮峰逸又發表起了自己的見解。
方玢傑馬上打趣道“‘學校弄一偏起’,學校弄得偏嗎?你力氣真大!”兩人一起哈哈哈地笑開了。
兩人沿著操場邊轉了起來,欣賞著精心裝飾的花壇、壁畫,又走到了旗台前,馮峰逸忽然有了感悟,煞有介事地感歎道:“看著這旗台,望著這旗杆,我忽然啊就想到了一些事,世上好些事本就講不通嘛。你看哈,為什麽喝酒的是夜店,過夜的卻叫酒店?為什麽明明是饃夾著肉要叫肉夾饃呢?為什麽站在電梯裏要說是坐電梯呢?明明是人用的為什麽要叫馬桶呢?為什麽發生了火災要叫救火不叫滅火?還有啊,眼鏡沒發明之前眼鏡蛇到底叫什麽?玢傑,你看,你怎麽看這些?”
方玢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道:“是啊,你說得好啊。我侄女兒就常問我:‘黃瓜明明是綠色的為什麽叫黃瓜?為什麽是太陽曬我要叫我曬太陽呢?’這,這太多了,從現在看起來,我們是難以理解。我看哪,世間本就是一對一對的矛盾,有矛盾就需要去理順,要理順就要很多人去做很多事情,可能還沒有結果,我可不愛糾結,隻做吧,你也少糾結。”
“我也不想啊,可現實就是現實,一直擺在我們麵前,不考慮還是不行。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上街去。”馮峰逸提議道。
方玢傑也同意,兩人下得操場來。街上人很少,少有人走動,隻有各個門市的人側目看過來,與他們打著招呼。走走又實在沒地方可去,便習慣性的來到了匡老板門市。無聊時,匡老板那裏是個好去處。匡老板是學校會計,課很少,每周僅有兩節的勞技課。由於是後勤總管,他家裏又開著店鋪門市,大家都稱他為匡老板。他在學校一般都是在自己辦公室不出來,總是忙不完,回家都是帶著各類表冊,說要加班加點。
匡老板的家出校門向上走一分鍾就到,兩樓一底,臨街兩間門市。門市裏小到針線油鹽,大到電扇太空被,還有稀罕的電視打米機……應有盡有。老板娘特地請了一個“小夥計”,每天上午都團團轉,忙得不可開交。
桃溪,這個地方不像外麵的大場鎮,在一四七、二五八或三六九的日子裏固定趕集。在大場鎮趕集那天,人山人海,使人透不過氣,當然賺錢受累也隻幾天才一次。而桃溪是白日場,天天都是趕場天,不可一日不做。好的是每天上午九點左右開始,下午兩點就沒有人可以關門了,每天四五個小時,比法定工作時間還少得多。
“小夥計,哦,小美女,忙嗎?”馮峰逸打起了招呼,店鋪隻有她一人在忙活,剛送走了一個背一大背簍貨的女子,雜七雜八,想是農村開代銷店來進貨的。
關於“小夥計”這個稱呼,其實也不是特準確。夥計是曆史上對男性的稱呼。不管是小夥計、老夥計,很少有適用於女工的,這是事實。當然很少,並不是說沒有,況且此女是真的人小又勤快,頭發剪成了男生樣,隨時都閑不下來,盡職盡責,一說一笑,地道的微笑服務,很逗人喜歡,大家也都習慣這樣稱呼她。
“嗯呢,兩位老師好!需要買什麽嗎?”她停下了手中的活。
“不買什麽,就來看看你,匡老板們在樓上嗎?”馮峰逸說道。
“嗯呢,聽聲音啊,都在。”她說道。
樓上稀裏嘩啦的麻將聲傳了下來。方玢傑看她年紀很小,忍不住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到現在我們都不知道,都沒有問過你。”
“啷嘅喲?”小姑娘隻是笑。
“沒讀書嗎?看你年紀小,應該讀書啊。”方玢傑繼續追問。
“是啊,啷嘅喲?”小姑娘也很迷茫,直盯著方玢傑。
方玢傑一時語塞,不知怎麽接言,隻好說道:“不啷嘅,不啷嘅,挺好,挺好,做自己喜歡的事,還羨慕你呢,真是能幹人。”
在桃溪這地方,雖是偏僻,店鋪不多,人卻很開放。請十幾歲的小姑娘做飯洗衣,甚至開門賣貨的倒有好幾家。她們父母既留不住女兒在家裏幹農活,但人又太小,又不能早早送到外地去務工,隻好讓自己的女兒在這比較近的地方磨煉,每月還能有一百多的工資,隻待人大了,再去闖蕩江湖,也可讓家人放心不少。
方玢傑馮峰逸兩人告別小夥計,上得樓來。
匡老板見兩人來,熱情招呼道:“你們兩個稀罕哈,還舍得來,打兩把?”
兩人忙推辭,應聲說道:“不打,不打,你們打,我們隨便看看。”
“他們哪,年輕人,隻掙錢的,光存錢,錢存那麽多幹什麽嘛?”尤老師,不看人,邊碼牌邊問道。
“我們倒怕有錢呢,全在你那裏扣了,光喝稀飯。”方玢傑調侃道。
“那你們就坐,自己開電視看吧。”匡老板招呼道。
“好的好的,謝謝匡老板,就是電視癮發了。”馮峰逸說完,自己打開電視,屏幕上雪花很多,他找了個音樂節目,這是他的最愛。
樓上很寬敞,麻將桌上,八隻手槳在藍色的桌布上滑來滑去,就像大海裏插入的金箍棒,嘩嘩地把綠蝦紅蟹撞得死去活來,滿屋子都是嚎哭之聲。然後四十根鉗子齊動,各自把前麵毫無聲息的獵物有序地垛起來,舍子一跳一轉,大家就睜大眼看自己都分到了什麽獵物,有幾兄弟幾姐妹,最好來個三胞胎,四胞胎的,若沒有,那可不會找其母親生產,而是得自己千辛萬苦去抓去找。當然,這是人隻要有力氣、又運氣就可有獲得的賭博最大的樂趣,況且或許還有數目可觀的報答,像垂釣大魚一樣在誘惑著。在玩牌者眼裏,辛苦操勞一輩子都見不著頭,此時倒是有輕鬆一搏就可收獲滿滿的機會。如此大的誘惑,最會令人敞開自己最真實的一麵。匡老板臨危不動,靜觀其變;尤老師左上右上側頭,兩眼翻白,苦於心計;武主任呢,“媽媽的,媽媽的”,恨不能把每一張牌都敲得粉碎;老孔一手拿煙,一邊嘴不停歇:“仆著……沒跳……別碰……哦豁……慌啥呢……自摳……”
方玢傑馮峰逸兩人看著電視,如處鬧市之中而一聲不染。人生嘛,總一段一段的百樣過,什麽樣的地方都得待待,有些日子也是需要混的。
方玢傑馮峰逸兩人回校時,天已降下了黑幕。上來到空曠的操場上,聽見從鄭新燕的寢室傳出一陣陣笑聲。
“笑得好狂,啥事兒這麽開心?”方玢傑說。
“走,去看看,這麽熱鬧。”馮峰逸說走就走。
門大開著。
“原來是你們幾個家夥,笑得樓都震塌了,撿到寶啦?”馮峰逸指指點點地說道。
方玢傑在馮峰逸後麵進來,看了看,說道:“我說是啥呢?那樣高興,原來來了貴客,艾蟈安,這麽多美女招待你,安逸哈!”大家又是各自程度不同地笑開了。
艾蟈安很難為情的樣子,連說剛到,找不著人,埋怨方玢傑兩個忘了自己這個鄉下受苦受難的人。
“你們不知道,這周可苦了我。”艾蟈安又說道,“星期三,我們和苦草坪學校一起組織去石香爐秋遊。走時早上天氣很好嘛,同學們煮著雞蛋,揣著炒豆,一出發歌聲不斷,一個年級接一個年級地唱,那勁兒可高興了,走了好久好久才到。兩個學校互相表演,一起玩遊戲,玩得開心得不得了的。下午,他們學校下山就到了,我們遠,路不好走。我們校長就說:‘我們翻過山去,那邊路大,雖遠點兒,但好走些’。於是我們就翻過山去,可不知怎的,天變了,你們都記得,那天下午就是下起了大雨吧?”
大家都都發出嗯嗯的回答聲。
“就是那天嘛,突然就下起了好大的雨。一個一年級的小學生,個兒很小,走不動,哎呀,怎麽辦?”
“怎麽辦?”大家都一起發聲。
“背呀,就我一個年輕人,又是男的,隻能背著他。人餓,淋雨,路滑,背起重,那滋味,不擺了,不擺了。”
大家都讚歎又唏噓。
“好樣的,年輕人,雄起就對了。”馮峰逸說道。
“那當然,必須的呀。不過,話說回來,石香爐那地方美,石頭好看啊,石人、石馬、石香爐……石連著石,山連著山。以後你們來了,我帶路,包你們看到最美的風景,享受到最美的服務。”
大家一致同意,都說肯定去,走走就是安逸,然後,相互又擺談些其他的趣事,屋子始終熱熱鬧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