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膻鼎腥甌,非器也
眼瞧著眾人待要品茗的架勢,小嬋忙不迭將日常使用的帶把壺並若幹個茶甌,悉皆朝石床上鋪陳。
茗伊捧著支【臘垛】,見她已收拾出烹茶器皿,雖然粗陋,倒也齊備。但一應吃喝都從這床上調停,不免沾了些許油膻。
尚琛見她總不言語,知其於茶事上較真,素喜潔淨,沒等開口便徑自朝馬車走去。
茗伊出了一回神,正要同郎君耳語,便見他提著【都籃】走近,心下著實歡喜。可轉念一想,又怕枉費小嬋的心意,拂了她一家的顏麵。於是計上心頭,笑向她道:“阿姐,這是我家吃茶專用的物件,沒等拿出來,您就已備下這出。既這麽著,依我的主意,一齊衝泡開來,比比看不同材質的茶具,吃茶的妙用!”
郝當家早聞京都茶事之風興盛,極盡奢靡。眼下瞧見的茶具器皿,已精致得了不得,正自寒磣,沒成想茗伊竟說得這般體貼周全,欣慰道:“那敢情好啊,也認真領略一番,再不怕過路的軍將笑俺粗鄙了!”
尚琛一聽,忙看向茗伊,悄道:“人人都道你心善,天曉得這算盤打得賊精!”
茗伊挑眉:“說來聽聽,看看咱倆是不是兩心相知!”
尚琛玩味:“教他們知曉你烹茶的章法,平時招呼生意,難免在言談舉止間帶出,不顯刻意,又能現在蠻人的眼裏,引來慕茗之眾,兩全其美。”
茗伊不無得意:“那是!”
她邊說邊從都籃中取出【渦紋鎏金銀釜】,交予滿是疑惑的郝修,笑道:“瞧你,眉毛都跟鼻子擰一塊兒去了,先把自家的紅泥小火爐滿上,放火上滾。再舀些清水注到這釜裏,七分滿就成!”
見小嬋一臉的唏噓,茗伊洞悉貧苦人家的不知所措,忙央道:“阿姐等下接過你弟的銀釜,幫忙燒水吧,水麵騰波浪鼓即可消停。”
小嬋好學,問道:“多滾了待怎樣?”
茗伊耐心分說道:“那水就老了,若拿來泡茶,未免生硬,吃著不鮮活。”
尚琛把若幹【葵口淺底鴻雁紋鎏金銀碗】並【鎏金六瓣朵形圓花紋扁腹銀執壺】羅列開來。見三個芃麵麵相覻,笑道:“你們不必拘泥,且都坐下來吧。自家娘子烹茶,你們也略嚐嚐,幹杵著沒事做,越發不自在。一會兒留神比對,日後但凡用得上,不怕沒雅意傍身,打饑荒了!”
他們仨聽了,亦覺有理,入定後目不轉睛地觀望,心道:能把郎君吃得死死地,都是有三板斧的!
茗伊把竹筒封口處的芭蕉淘澄幹淨,取了一方幹淨的帕子將口緣及筒身逐次擦拭了一番。
尚琛從都籃中取出兩隻體態似缽的【火焰紋鎏金圈足碟】擺上,又把【鎏金蔓草紋長柄銀匙】遞與她。
茗伊笑著接過,搛了銀匙往筒裏邊挑了幾次,順出一撮兒泛有餘溫的茶葉,烤得卷曲泛黃。兀自牟足了氣力,朝筒身不住地拍打,三三兩兩的茶葉,紛紛簌簌地往下落,在銀碟上壘出了小山,似秋風落葉,雲卷雲舒。
須臾,湯沸。
茗伊同尚琛各持了一碟子【臘垛】,緩緩撥入麵前的茶壺。舉手投足間,不約而同,心有靈犀,羨煞旁人。
尚琛學著她,持瓢舀水徑自往壺內注入,把整個茶麵打著圈兒淋濕了一輪,緊趕著分碗。
見郝當家等人作勢要吃,芃信忙忙打住:“茗娘子管這叫醒茶,給茶麵子滌塵,不是拿來吃的。”
阿修嘖嘖稱歎,小嬋頷首,郝當家側目,餘者見怪不怪。
待第二回添水,分出的茶色比之前潤澤,深邃,方是可以吃的了。芃信等人吆喝眾人才要端碗,尚琛又打住。
見眾人一臉的惶恐,茗伊笑道:“郎君那兒用的是陶壺,你們該先吃他的,再接半碗溫水潤潤嗓子,消弭前頭的餘韻,方好吃我的!”
郝當家知道阿修疑惑,見他作勢要發問,忙拉了他衣襟,嗔道:“你照做便是,稍後茗娘子自會分說,沒得瞎耽誤工夫!”聽阿翁好說歹說,阿修不好分證,隻得罷了。
小嬋吃茶沒有聞香的講究,才要往嘴上湊,一股沁脾的芳馨襲來,不容分說,直教人心口湧出一脈清芬。及至入口,清甜的茶水參雜著些許爽澀,甘醇鮮活,但終究不似初聞時那般驚豔。
待飲進半碗白水,眾人又吃起茗伊拿銀壺泡的茶。
小嬋頭回端起銀碗,不免小心翼翼,生怕失了手,惹人笑話。豈料剛吃了半碗,便卸下心中的掛礙,稱奇道:“莫不是連茶葉都嫌貧愛富,怎麽茗娘子的茶水更輕浮,綿軟,鮮甜,澀感也不似方才那般滯厚。”
阿修附和道:“正是這話。”
郝當家此刻,對這位小娘子佩服得緊,恭敬說道:“茗娘子,俺們都覺得你的茶,吃著更好。您也別賣官司了,給俺們解解惑吧!”
芃信笑道:“茗娘子,您快說吧,我們也等不及知道個中緣故了!”
芃澤跟芃曉沒有一絲言語,勉強算默許了芃信的說辭。
茗伊聚精會神地把碗中的茶水吃淨,吮了吮舌,方正色道:“茶水最經不得的,便是沾染旁的氣味,固有【膻鼎腥甌,非器也】一說。其次,銀器於食具論,可試毒。於飾品論,可除邪祟,驅濕氣。及至為壺具,與流水不腐之效用相通,這也是泡過的茶水格外甜軟的緣故。在【天竺】及其它國度,王室貴族多以此貯水,單為養生延年。”
小嬋聽後,不由長歎道:“真個叫茗小娘子笑話了,山村野店,不過與陶土瓦罐打交道。雖說世代經營茶肆,單把曬幹的茶葉子往爐內煮了,放點鹽、蔥和橘子調味。尤其是天冷的時候,還要多多放薑,為的是驅寒。就勢熬上一鍋,可以喝個半月了。今夜吃了您的茶,真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茗伊大駭,正色道:“阿姐,你們因不懂茶,但凡存點意思的便將就了。殊不知,這與溝渠的棄水一般,飲之無益!”
郝當家正自稱賞不迭,聽她說出這番論調,不禁愣道:“此話同韋節度說的一般無二。”
尚琛眯著眼睛,問道:“劍南節度使【韋皋】?”
郝修點頭:“正是呢,郎君也識得韋公?”
茗伊初初聽去,直覺耳熟,此刻恍然。那韋皋可是號利害人物,南詔能同大唐結盟,他絕對厥功至偉!但要緊的是,他乃公元八零五年卒的,算起來,現在繼位的皇帝應是唐德宗,也就是唐明皇兒子的孫子!確切地說,自己雖然錯過了貞觀之治,武後專權和開元盛世,但僥幸避開玄武門之變、安史之亂和馬嵬兵變,倒也遂了心意,很不必當亂世人。怪道人都要數著日子過,清楚當下何年何月,委實讓人心安。
倏地抬頭,見尚琛斜眼睨著自己,似是洞悉一切的模樣,嘴角噙著魔性的笑意,讓茗伊委實不痛快。支起銳利的眸子與之對視,朝郝修笑道:“我家郎君可以當天師了,什麽事他不曉得!”
三個芃心道:多早晚了,還磨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