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暖香帳飲
熱絡了片刻,章仇口土抬眼望了望天色,指了指不遠處的營帳,信口道“若當下加快腳程,破曉時分可達王庭。但夜間寒涼,不免饑荒。末將拿赤黑文深的大蟲豹皮支起的營帳,燒了熱熱的炕火,委屈諸位使臣將就一晚。明早啟程,下晌直達王庭,屆時享用洗塵宴,倒也得宜。”
人困馬乏之際,便都依了他的提議,各自的兵卒密密麻麻地圍坐,烹煮,不失愜意。
入帳假寐片刻,廓·赤桑雅拉朦朧間聞得一股熟火清香。睜眼一瞧,由章仇軍將的犀毗鎏金皮胎銅蓋淥囊發出。止不住疑惑道“章仇軍將,裏邊裝了甚阿物,這般噴香?”
章仇口土心道果真如小阿所言,輕易上鉤了!
收起心裏打的如意算盤,從近身的負排長囊熱河手中接過一隻相似的淥囊奉上,辭色道“此乃暖香茶,廓相不介懷,權且拿去漱口吧!”邊說邊遞與他。
廓·赤桑雅拉沒有客套,豪邁地接過。許是乍暖還寒,加之一路過來,飲了不少西山白露,脾腹不免透涼。當下吃了幾口熟茶,甘爽的花香並竹韻,在舌苔之間拳拳化開,綿綿暖意貫通脈絡,精神氣也借機補足。暢快之餘,連連讚歎“非尋常茶飲可比擬”。
在他吃茶之際,囊熱河依著章仇的示意,攜了三隻錘金嵌珠的酒囊,分別交付摩智邪,乞藏遮遮和尚結心,裝的均是酥油茶。摩智邪的酥油茶裏多加了一味玫瑰露,乞藏遮遮的是荔枝蜜,尚結心則是薑花。
似拚死吃河豚的情狀,摩智邪先嚐了一口;乞藏遮遮見他無恙,怕落於人後,方灌了兩口;尚結心見他倆都無事,敞開胃口痛飲半壺。
拋開心裏的忐忑,他們也覺得吃著比讚普宮裏的酥油茶還要香甜。
待上了行炙,渾羊歿忽,消靈炙,古樓子,麻辣兔丁燒賣,茄幹並梅煎杏脯等吃食,四人同章仇口土齊齊享用。
乞藏遮遮狠扒了盤中的茄幹,十分盡興,惱不得笑向章仇口土,聲聲言其費心。
尚結心見佳肴豐盛,放下些許戒備,半示好地笑道“那些個炙,倒也不稀奇,讚普也多有饌賜。難得的是這燒賣,看著精巧,像花骨朵,吃著麻辣,像朝天椒,著實有趣!”
摩智邪嗜甜,獨愛青精白蓮團子,灌了漿的水晶菓子,笑道“甜而不膩,蓮子、菊花、琵琶、芝麻、核桃、杏仁均是入秋養生的食材,定是出自戈蘭殿的餐素。”
廓·赤桑雅拉才吃了一盅牛乳蒸羊羔,受用得了不得,聽了摩智邪的猜度,悟道“正是了,恐怕這暖香茶也是戈蘭殿的茶儀備下的?”
章仇口土看向他們四人,拜服道“幾位都是行家,末將如實招了,以上皆由茶儀荃爾貞協理。”
乞藏遮遮心口突了一下下,荃爾貞這個名字並不深刻,但勾起了記憶深處的另一個名字,荃爾淑。
那年,花好月圓夜,戈蘭殿宴飲。一位生得文靜雋雅的茶阿,見他醉酒,捧了盅酸湯與他消解,親自喂他銜了醒酒石,他便牢牢記住她的名字並樣貌。
隔了一年,他再次授命入詔,再見她時,卻在耳房中竊聽到其離宮待嫁的消息。他是個粗人,無心跟她個小小的茶阿傾訴衷腸,唯不停地灌酒。如廁時,與她撞了個滿懷,便佯裝走開,借口離場後,尾隨她出了王宮。行至茂林修竹的碉樓,沒等她進去,便強行拉其入了一蕉葉橫覆的草叢,粗暴地消了陽剛之火,呼呼睡去。直至酒醒,掌心觸到潤滑的冰涼,他疑惑地睜眼,又是驚,又是悲,又是哀,又是歎。匆匆穿戴了,摘了幾片蕉葉給她死透的軀體覆上,倉促而逃。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吃蕉葉覆裹的鹿脯,每入戈蘭殿,總有不自在。
章仇口土知曉他的首尾,也不去看他,隻朝廓·赤桑雅拉笑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廓相木牘法定得規整。於詩詞上必是不遜的,何妨煮上一壺炕茶,消食之餘,權當疏散衷腸?”
目今,廓·赤桑雅拉對章仇其人稱賞不迭。若不是背負殺父之仇,保薦他成為吐蕃在南詔扶持的勢力,有百利而無一害!因著讚普同論訥舌的失算,吐蕃失了人心,惋惜之餘,便不忍辜負他的雅興,擦了擦嘴邊的醃臢,思索道
明月秋夜無缺,
暖香金釜添柴。
沫浡吹起細浪,
竹杓盛起黃精。
章仇口土親自烹茶,用的均是金器,邊分碗邊笑道“精黃不及白露,邢瓷總遜越窯。熟碾傷於貞烈,縹末詬病纖細。溫婉總領香塵,妙法歸當爾淑。真味全在焦葉,酒醒始得奇趣。”
廓·赤桑雅拉嘉詡“對仗工整,談及邢瓷越窯高低,茶色黃綠優劣,熟茶焦灼的拿捏,餅茶羅碾的要領,好詩。”
章仇口土斜睨他攝人的眸光,對準摩智邪並乞藏遮遮,笑道“二位覺得如何?”
他二人心虛,指摘香塵,爾淑,焦葉等字眼,惴惴不安,慌張笑道“甚好,甚好!”
尚結心沒那麽多想頭,多少讀了些漢書,續道“幹將莫邪仕劍,蕃相詔將話茶。”
反複直戳痛處,摩智邪和乞藏遮遮青了麵皮,好在營帳紅光,掩蓋了過去。唯有火焰跳竄,昭示彼此未曾消停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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